风瑟瑟地吹,深秋了,空气中凝着一股萧索。
杨芷馨停下脚步,仰头吟思,不是为了秋风苍凉,而是某种似浓似淡的诡谲气息,近几日总在她身畔聚集不散。
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自与君碠然重逢后,她老觉不对劲,似有某件意外将要发生。
“嗨!”一辆休旅车停在她身旁,车窗摇下,露出卢卉卉娇艳如故的面容。“好久不见。”
杨芷馨凝视着她,是因为这个女人吗?十年前她费尽心思自她手中抢走君碠然,如今君碠然再回她身畔,因此卢卉卉又寻过来了,这才带给她不安的感觉?
见她不语,卢卉卉以着一副了然于胸的口吻对她笑道:“不必对我防备,对于君碠然,我早巳死心。”
“噢?”理智告诉她,女人的嫉护心是很可怕的,她不该相信卢卉卉,但一颗心却莫名倾向她。“我知道。”终于,她态度软化。
卢卉卉掩嘴轻笑。“算了,你信不信我都无所谓,你只须相信,君碠然心中只有你一个人就够了。这几年,他为了你可是费尽心思,一方面与人谈判、一方面找人保护你,他的用心连我都感动,你可别再错过他了。”
他与她会错过,全是卢卉卉一手导演的好吗?不过那不是眼下的重点,此刻她只想知道——“你说碠然为了我跟人谈判,然后还找人保护我是怎么一回事?”
卢卉卉瞠圆双眸。“你不晓得?”
“晓得就不必问了。”
“可是……”卢卉卉露出一副糟了个大糕的表情。“我想这些事你还是自己去问君碠然吧!毕竟是你们的私密事,外人实在不好插手。”她对司机挥挥手,示意他可以走了。
杨芷馨手插腰,挡在路上,一抹冷笑挂在唇边。“但对于这件私密事,卢小姐似乎很清楚,既然如此,又有什么不可说的呢?”
卢卉卉恨恨地咬住舌头。“杨小姐,你自个儿男人的性子,你也清楚,别人乱嚼他的舌根多数没好下场的,请你自己去问他好吗?”
“碠然没这么可怕吧?”虽然他的个性是有些变了,越来越爱作弄人,但基本上她还是相信三岁定终生的。君碠然天生的纤细敏感,就算在岁月的轮转中消散了,反被邪肆所取代,不过骨子里的善良还是存在的。
卢卉卉哼了两声。“他要不可怕,就没人可怕了。”在政坛,提起超强幕僚君碠然的名字,谁人不知、谁人不晓?他的威望可不是建立在那张帅哥脸上,而是他强横、果决的手腕上。甚至有人传说,得罪君碠然,这辈子就别想参选鲍职了,因为只要他往敌方一站台,包管另一方兵败如山倒。“我是不会说的,你……小心!”话到一半,她突然大喊。
杨芷馨全身的警备细胞立刻动作,想也不想,她弯身滑入休旅车底部。
同一时刻,一辆重型机车飞驰而过,全身黑衣、头戴黑色全罩式安全帽的机车骑士手中甩着一条铁链,链尾则连着一只大榔头,正砸中她方才站立的地方。“砰!”发出一记震天巨响。
“该死。”机车骑士想再攻击,但杨芷馨已躲入休旅车底部,休旅车又据道不让,机车骑士只能功败垂成地退走。
“杨小姐?”卢卉卉颤着声喊。“你怎么样了?”她没见过这么原始凶悍的攻击,心脏都快吓停了。
“别哭,我没事。”一个凉凉的声音自车盘底下响起,杨芷馨灰头土脸地自休旅车底下爬起。“幸好你这辆车的底盘比较高,我又够瘦,否则仓卒间还真没地方躲。”
卢卉卉吐出一口憋了许久的长气,浑身无力地倒向座车皮椅。“吓死我了。”
“看来真有人想要我的命呢!”差一点点被砸成肉饼,真可怕。杨芷馨纳闷地搔着头。“不过碠然不是帮我摆平了吗?怎么又来了?”
“那约定已是十年前立下的了,也许又生意外了吧!”卢卉卉无意识地呢喃。
“原来打十年前就有人想要我的命啦!”杨芷警点点头。“了解,剩下的我去问碠然吧!谢谢你的情报喽,拜——”她摆摆手,蹦蹦跳跳地走了。
原地只留卢卉卉瞠目结舌良久,抖颤的声音方磨出喉。“我刚刚说了什么?”天哪,她该不会泄漏了某些机密吧?惨了,得赶快连络君碠然,否则她麻烦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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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碠然接到卢卉卉的电话通知,杨芷馨已经知道十年前的事了,他以为她回来后一定会找他兴师问罪。
谁知她什么也没问,回家后,迳自进房,一句话也没跟他提过。
她是不在意吗?还是没听清楚卢卉卉的话?也可能两者都有。
“真是麻烦。”他懊恼地长叹一声。“还是快点将事情解决,省得夜长梦多。”
他拿起电话,开始拨一个已经很久没连络的号码。当年立下约定后,他们也说奸不再连络,以免麻烦。
然后,十年的和平过去,他以为这辈子都不会再与这个人相见了,想不到事态丕变,他们终究注定纠缠。
电话响了三声,一个女人接起来,“喂”了一声。
君碠然愣了一下,记得他们曾经说好,这支专线只限他与他使用,怎么突然冒出一个女人来?
他试探性地问了句。“请问杨文耀先生在吗?”
“你等一下。”女人把话筒搁下。
她的口音带着一股外国腔调,像是……越南看护。
“我是杨文耀。”不过半晌,话筒重被接起,传来一个苍老无力的声音。
“君碠然。”他回话。
沉默瞬间降临。
三分钟后,一个疲惫的叹息响起。“我猜你已经发现,静止的时间又开始转动了。”杨文耀说。
“当初你明明答应我,要将事件永埋于过去的,为什么违约?”君碠然声音透着冷硬。
“因为我老了,该享的福都享过了,再活也不过数月,所以想做个了断。”
“了断什么?那件事的法律时效早过了。”
“只要他再度动手,犯下新的案子,就会产生新的时效,这一回,我会在时效内逮住他。”
“SHIT!”君碠然甩下电话,这个混帐老头竟想利用杨芷馨的命来了断一切,他不会容许的。
“老狐狸,你以为我什么后路都没留就与你做了约定吗?走着瞧。”要斗法就来,他君碠然不会输的。
气呼呼起身,他捉起车钥匙,一个箭步冲出客厅,没留意到二楼的主人房门口,一道纤细的女影,手中持着一只无线话筒。
“现代科技真好用。”杨芷馨利用电话分机窃听了君碠然与杨文耀的谈话内容。“不过他怎会认识杨文耀?”那个龙扬集团的老董事长,也是她背后的资助者,想不到他两人竟有来往?
原来她被一只狐、一只狼给骗了,还一骗近十年,真是可恶!
“我倒要瞧瞧,你们在搞什么花样!”扔下话筒,她也捉起车钥匙,追在他身后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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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碠然想过要面对一只成了精的老狐狸、一个难缠到极点的敌手、一个冷酷无情的臭老头:就是没想过,会见到一名命不久矣的枯稿病人。
杨文耀面色如土、瘦如骷髅,他甚至已经没办法站立,只能躺在床上,等着上帝随时征召他的性命。
“很讶异?”见到呆愣的君碠然,杨文耀呵呵笑了出来。“我毕竟也九十五岁了,病了也是很正常的事。”
是啊!差点忘了,他是个近百老者。只是近半个世纪以来,杨文耀之名随着他一手创立的“龙扬集团”名扬世界,外人见他,总觉这企业大亨雄才伟略。几时他竟已老成这模样,岁月果真不留情。
“你都快死了,为什么不将秘密带进棺材,硬要在此刻挖出?”老人的虚弱让君碠然软了心肠,原先准备好的威胁和严厉变成了劝说。“把秘密揭露出来有什么意义?逝者已矣,来者可追。十年前你明明也同意的,况且,你自己也说过,会造成这一连串的悲剧,你也得担起部分责任,你忘了吗?”
“怎么可能忘得了?他们是我最珍视的亲人啊!”杨文耀像在回忆什么,昏黄的眼变得愈加迷离。“我这辈子为了工作牺牲了很多东西。少年时,我让老婆陪生意对手上床,藉此挖掘对方的弱点,再将其打垮。成功后,我嫌老婆没知识、肮脏,小老婆一个接一个地娶,可也许是上天的惩罚,我到了三十五岁,还是一个孩子也没有,我有大小老婆十数人啊!没有继承人,我一手打造的企业王国该怎么办?我开始寻觅有能力的孩子,找了好几年,终于给我找到了司仁,一个无父无母的孤儿,我收养他,教育他,真心想栽培他成为我的继承人。但讽刺的是,收养司仁十年后,老婆居然给我生了一个儿子,我的亲生儿子,流着我的骨血,凯声,他是我这辈子最好的礼物。我什么也没想,立刻废掉司仁,改立凯声为继承人。期间有人说我自私、有人骂我无情,即使不是亲生子,养了十年,也该有些感情,我就这样舍了司仁,不觉不安吗?但我以为,让自己的儿子继承我一手打造的事业天经地义,司仁再好也与我不同血缘,他敢有意见,我就把他送回孤儿院去!唉,我……从来不曾去体贴别人的心情。”
“你的确是个自私无情的臭老头,但也因为如此,十年前,你答应了要弥补。”君碠然不以为此刻是适合谈论过往的时机,如何解救杨芷馨月兑离危机才是眼下最重要的。“莫非你私心又犯,想反悔了?”
“你说得对,我确实自私无情,我的反覆彻底伤了一个孩子的心。然后不知从何时起,司仁不再对我笑了,也不再爸爸、爸爸地腻着我撒娇,他叫我董事长,我……当时也不在乎,我都有了自己的孩子了,谁还要一个不知父母是谁的孤儿?我心里只有凯声,我努力栽培凯声,可说实话,他确实不是块材料,比起司仁,他的经商能力差得远啦!但我盲目地依赖血缘关系,这也造成了他们两兄弟的嫌隙,我知道凯声根本不拿司仁当兄长看,还经常威胁要赶司仁出门,司仁一直忍着、忍着、忍着……”“直到有一天,司仁先生终于爆发,开车撞死了凯声先生,这件事我早知道了。”对于这段往事,君碠然知之甚详,也只有一句形容词——自作自受。“我还晓得,司仁先生并非天生残酷之人,撞死凯声先生后,他满心仓皇,来不及收拾尸体就落荒而逃。然后,凯声先生的尸体被另一个人发现了,他是一个没有身分的偷渡客,在台湾没有亲人、没有朋友,更因为缺少身分证明文件,他找不到工作,只能在街头流浪,过着不知明天在何处的落魄日子。发现凯声先生的尸体,及其身上完整的身分证明文件后,偷渡客起了一个念头,他偷偷埋掉凯声先生的尸体,盗用了‘杨凯声’之名,顺利地从阴暗角落走出,活在太阳底下,他娶妻,还生了一个女儿。但因为顶替他人而活的罪恶感,他一生飘泊,在每一个地方都不敢多作停留,怕被人识破身分。他的妻子因此跑了,他一个男人带着女儿,从东走到西,再由南走到北,直至十五年前,才在台北市落地生根。五年后,他去世,仅遗一女,故事到此结束。你还有没有要补充的?如果没有,我们可以开始讨论有关你违约的事了吧?”
杨文耀摇头轻笑,又引起一串的呛咳。“你漏了提,因为不见凯声的尸体,我坚持不信他已遇害,多年来不停请侦探寻找他的下落,却因为那位替身东奔西跑,侦探始终寻不出线索,最后直到他们在台北市定居后,消息才渐渐传出。我以为我找到了儿子,欣喜若狂,怎知那根本是个西贝货,而且,他还在我寻去之前病逝了。紧接着,我寻子的消息外泄,为了保住既得之地位,司仁买通我聘请的侦探yu掘棺验证,却惨遭破坏。司仁因此心一横,决定斩草除根,才会导致十年前杨小姐迭遭意外的事故。可是最后那位侦探也未达成任务,他在一次刺杀中出了车祸,当场死亡。”
“没错,因为你们这一家子的浑帐事,芷馨险些小命不保;为此,我千方百计挖出真相,并与你商讨解决之道。”那一天的事,君碠然记得一清二楚,杨芷馨将他绑在床上企图离开他,他在乐水大姊的帮助下解月兑束缚慌忙寻找,却在途中发现有人拿刀跟踪她,吓得心脏几乎停止。幸奸杨芷馨命大,及时招到一辆计程车逃之天天,而杀手则在追寻过程中遭到路过的砂石车辗毙。他是在很久之后才知道,原来杀手是杨文耀雇请,却遭杨司仁收买的侦探。
杨文耀瞪他一眼。“什么商讨?你不过是不想让你师父死后名声扫地,又得保护杨小姐,才来威胁我,要我想办法解决。”
“而你也说过,因为这件事你也有责任,你愿意既往不咎,并设法让司仁先生取消杀人委托。我这才答应你隐瞒此事,让你的‘龙扬集团’不致颜面尽失。”君碠然咬牙切齿。“如今你反悔了,是想叫我将此事公诸大众,让丑闻整垮‘龙扬集团’吗?”
杨文耀只是笑。“你知道吗?当年我会答应你这件事,并非出自愧疚,我一点都不觉得自己有错,反倒是司仁,竟敢恩将仇报,害死凯声,我一定要他付出代价。可是那时我都八十五岁了,公司早交给司仁负责,我没有权了,要如何复仇?只好静待时机。”
“你的意思是说,你现在掌权了,所以决心要个玉石俱焚的狠招?”
“正好相反,得知凯声已死的消息后,我悲愤过度,没多久就中风瘫痪,别说掌权了,我连性命都差点不保,不得不眼睁睁看著‘龙扬集团’落在外人手中,然后茁壮,发扬光大。”杨文耀长叹一声。“也许是病床躺久了,人也跟着糊涂,我常想,今天公司若交到凯声手中,也会有如今的成就吗?还是早垮成一堆废墟?这几年,我看着司仁……哼,其实是不看也不行,我动弹不得,只有他会来照顾我,除了他之外,我又能仰仗谁?”
“既然如此,你就该对司仁先生好些,为何都到这地步了,你还要整他?”
“我有不整他的时候吗?明知他介意杨小姐,我却故意装作什么都不知道,资助杨小姐成立征信社,还有事没事找她来聊天,让司仁成天有若芒刺在背,却又不敢动她分毫,以免我起疑。”
真是个恶劣的浑帐老头。君碠然怒火冲上脑门。“司仁先生真不该对你如此仁慈。”
“你不觉得以德报怨是种美德吗?”
“狗屁不通。”君碠然冷嗤一声。“个个都以德报怨,那些做好事的人不就吃大亏了?干脆大家一起来作恶,反正别人会以恩德回报你。”
“哈哈哈……”杨文耀仰头大笑。“听见没有,司仁,你这辈子真是吃大亏了。”
君碠然挺直背脊,警戒四周。
房间里安安静静,什么声音也没有。
杨文耀却道:“过来吧!司仁,我早知你打通了你、我两间房的墙壁,明里,你睡在我隔壁,暗里,你常藉由墙间的通道躲进我的衣柜里偷听,或看我在做些什么事。”
君碠然瞪大眼。“你明知有人偷窥,却一声不吭?”真是有够变态。
“我为什么要?让司仁日夜担心我是否发现他收买侦探的事、是否已知杨小姐是‘杨凯声’的女儿、是否又决定了某些计划意图对他进行报复……不是件很有趣的事吗?”重点是,杨司仁的偷窥行为除了具监视意义外,还有一份关怀。好几晚,杨文耀都发现有人来帮他盖被、给他添水、喂他吃药……严格说来,杨司仁其实还满孝顺的。
随着杨文耀话声落下的瞬间,一记悠长的叹息隐隐传来,同时,衣柜门打开,步出一道颀长的身影。
杨司仁。他应有六十出头了吧?却因保养得当,看起来就像四、五十岁,若能抹去他眼底长年累积的忧郁,这位彬彬有礼的中年绅士会更具魅力。
“既然董事长早就什么都知道了,为何不挑明讲?这份职位与权力我并不恋栈。”这是一个被罪恶感折磨得身心俱疲的人,心底最深处的叹息。
“为什么要?你做得很好啊!任何人有你这样能干、孝顺的儿子,都该满意了。”杨文耀轻言。
丙真如此,你干么成天整人家?君碠然暗思,却不说破,杨司仁的乍然现身让他心底涌起不安。
“你一定很怀疑,我既不怨你,也不恨你,反而对你很满意,却为何要为难你?”杨文耀接着说:“我啊,为难你只有一个原因,你太像我了。”
房中三人,有两人同时呆祝搞什么鬼?养儿子像老子不好吗?
“这件事我请另一个人来解说。”杨文耀拍拍手。“芷馨,你可以出来一下吗?”
君碠然如遭电击。杨芷馨,怎么她也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