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然一大早就坐上车回了F市。
沈氏集团的地址她其实早就已经知道,虽然在心里告诉自己不是故意要关注这些,但下意识还是会去关注。
去到公司,却是意料中地被挡在门外。她费尽唇舌解释,保安仍是说什么都不让她上去,只是说今天沈总人不在公司。
她只当那是托辞,于是就在公司门外守着,希望能等到沈放下了班出来。
可是一直等到傍晚下班时间过去,她还是没有看到他,才意识到他今天是真的不在公司。
带着沮丧的心情又坐上了回家的车,母亲还等着照顾,她可以明天再来。
回到家和母亲解释了之后,她只是叹气。
嘉然安慰她:“我明天还回去,见不到他人我就一直去。”
因为晚上母亲的病情又加重了,又烧又吐酸水,折腾到后半夜才睡下。
第二天早上,嘉然起晚了。眼见窗外天色大白,再一看旁边的床铺上已经空了。她吓得赶紧爬起床找,喊了几声却都没有人回应。
于是立刻带上门去找。看到邻居家的老太太正坐在门口叹气,她赶忙询问道:“女乃女乃,您看到我妈没有?”
老太太唉声叹气,指着葡萄园的方向说道:“让我家媳妇搀着一起去园子那边了。政府一大早就来了人,看来这葡萄园是留不住了……”
嘉然脸色一惊,立刻转身朝着葡萄园的方向奔了去。
还未跑到近前,远远就已经看到葡萄园里聚集了很多人,连旁边的小路上都站满了人。
她加快脚步跑过去,挤在人群里开始寻找母亲的身影,一边喊着:“妈!妈!”
村里人一见到她来,立刻道:“嘉然,你来了就好了,快去拉住你爸爸,他正要打你妈呢……”
嘉然一时慌了神,怎么会突然又扯上了父亲?
不过她还是迅速从人群里挤了出来,挤到了最前头,果然看到母亲眼泪婆娑地瘫倒在地上,父亲正揪着她要往葡萄园外拉。
她又气又惊,一把扑过去推开了父亲,扑倒在母亲身边。
韩岳峰见到她来,当下没好气地道:“你来了正好,赶紧把你妈拉回家去,别在这里丢人现眼……”
嘉然抬头狠狠瞪了他一眼,发现他身上穿着施工队的衣服,当下明白过来。
她温声去劝母亲:“妈,你还病着,先回家去,这里的事我不是答应过会想办法解决吗?”
母亲已经哭得哽咽了,摇头对她喃喃道:“你爸爸要亲手把这个地方给毁了,妈盼了一辈子的地方,到底还是要毁在他手里啊……”
韩岳峰立刻驳斥道:“这块地是我的,我留给你种,可没说就把它给了你……”
嘉然“噌”的一下站了起来,狠狠一个耳光打在了他脸上,“你还是不是人?年年跑来伸手要钱的时候,这话怎么没见你说?”
韩岳峰做梦也没想到自己会挨女儿的打,还是在这众目睽睽之下。回过神来之后,当下怒目圆瞪,一个更重的耳光打了回去。
嘉然被他打得一个踉跄,耳朵嗡嗡作响,嘴角迅速有血丝溢了出来。
韩岳峰还要伸脚来踹,被旁边的村民慌忙拉住。几个妇女都过来扶住嘉然,嘴里斥责道:“作孽啊!”
一阵混乱中,旁边传来吆喝声:“闹什么!闹什么!这都是按章办事,你们再闹也没用!”
有个政府官员模样的人嘴里嚷着,从人群外挤了进来。
他身后还跟着一个人,西装革履,衣着光鲜。
来人的目光停在了人群中央的嘉然身上,见到她脸颊红肿嘴角溢血的样子,脸色微微一沉,下意识上前了一步。
嘉然也看到了他,心里瞬间涌起一股怨恨之气,甚至还有一丝的酸楚。
而那丝委屈酸楚的情绪让她更加生气起来,眼前的这个人,如果不是因为他,今天所有的一切事情都不会发生。村民不会失去葡萄园,母亲也不会失去仰赖生存的一份希望,更不会失去对父亲那最后的一份感情的期冀。
所以对他,除了怨恨,任何情绪都显得非常可笑,也完全不该存在。
她蹲身下去,费力地搀起母亲,旁边的几个妇女都过来帮忙。
母亲的神情已经陷入呆滞,任旁人将她扶着站了起来。
嘉然替母亲拍掉身上的灰土,低声说道:“妈,我们回家。”
只走出了几步,有人拦住了去路。
嘉然只是平静地抬头看了他一眼,扶着母亲绕开路继续走。
“我送你们回去。”他伸手要来搀扶母亲,被嘉然一把推开。
“不用了,不敢劳烦沈先生。”
在场的人都安静下来,却多半都是因为知道嘉然和这位沈先生之间的关系。
“嘉然……”已经过去了这么多年,他还是很自然地就叫出了她的名字。
嘉然搀着母亲往回走,可是走出一段距离之后,她忽然又停了下来。
既然他在这个时候出现了,是否她还能有最后一次求他的机会?转过身对他道:“沈放,我的确有些话想跟你说,你如果愿意,就到我家来坐坐吧。”
沈放点点头,跟上前去。
身后的政府工作人员有些为难地喊他:“沈先生,那这工程怎么办啊?”
人已经走远了。
回到家,安顿好母亲之后,她走回客厅里。
沈放听到动静,转身看了过来。
嘉然做了个深呼吸,好压下心里的那一股忽然又涌上来的哽涩情绪,然后直截了当开始说道:“其实之前我去了你公司一趟,想找你求个情,问你能不能放过这片葡萄园?”
沈放其实知道她找他来为的肯定是这件事。
沉默了良久,他才道:“不行。”
嘉然嘲然一笑,也知道会是这样的答复,“都说在商言商,真是一点都不错。”
“整个工程已经全部上马,现在更改计划是绝对不可能了。”
“哪怕就留下我们家的那一小块地,也不行吗?”她家的地靠路边,所以她还抱着最后的一丝希望。
他眉心深蹙,沉默不语。
她又黯然地问了一句:“是否那个地方的记忆对你来说,当真就是毫无任何意义可言?”
沈放一怔,缓缓抬头看了她一眼。
他知道她指的是什么,多年前的那个夏夜,他曾在葡萄架下对她说过的那句话,其实在他心目中,仍然清晰如昨。
不是毫无意义可言,他也并没有忘记。
所以,当最后拍板计划上马的时候,他心里的犹豫不会比她少。
嘉然以为他是动摇了,缓缓,几乎是有些决然地说道:“撇开我们之间的情分,就当是我请求你,随便你提什么要求,不管要我做什么都可以……只要你能帮这个忙。”
沉默了良久,他并没有立刻回答这个问题,而是沉声说道:“失信于你,我很抱歉。可是……”
他对她摇了摇头,看着她明显暗下来的脸色,还是有些艰难地说道:“这件事没有商量的余地。”
嘉然看着眼前的人,气质精练,嘴里说着干脆利落不容置疑的话,那么疏远,陌生的再不见丝毫记忆里的样子。
她想着,怅然一笑。其实这样的结果完全在预料中,他和她之间的那点情分早就随着时间走远了,她又凭什么以为他会为了她而放弃这么大的一个利益。
是她太高看了自己。
也许他心里一定在想,她居然敢厚着脸皮跟他提要求,实在很可笑吧。
连她自己也觉得难堪又可笑。
于是打算冷言送客,却听到房门那边传来动静。回头一看,才发现母亲不知何时已经起来了,斜靠在门上,气虚地说着最后的一丝希求:“沈先生,就真的不能通融一下吗……”
嘉然赶忙跑过去搀住她,“妈,你怎么起来了,赶紧躺下……”
母亲仍是目光凄然地看着客厅里的人。
沈放知道,如果答应了就必须做到,他不能在箭在弦上的时刻还来骗她,闭了下眼睛,艰难说道:“对不起……”
母亲点点头,目光转向嘉然,眼睛已经无光了,嘴角却缓缓溢出了一抹笑容,“也好,断了念想,也好……”
她在嘉然怀里虚月兑地倒了下来。
嘉然搀扶不住,跟着委身倒地,仓惶地喊着:“妈!你怎么了……”
沈放也是脸色一惊,大步奔跑了过来。
母亲的坟安在了葡萄园旁边的那座山上。
整个葡萄园已经完全被拆光了,一片的黄土再不复昔日的绿阴盎然景象。
即使如此,嘉然觉得母亲一定还是希望能够长眠在此,永远注视这这片曾经留下她太多记忆的土地。
安顿好后事,嘉然收拾了东西就要回父亲身边去了。
如果这个世上还有她恨到入骨的人,那个人就是父亲。可是母亲临终前却一直只重复着一件事,就是“别恨你爸爸,回到他身边去”。
她能理解母亲的心情,那个男人再冷漠无情,在她的心目中,他总还是女儿唯一的亲人。
嘉然答应了母亲,心却已经凉透了。即使回去了又如何,她也绝对不会再认那个人当父亲。
至于父亲会那么殷勤地接受她,是因为看到了沈放对她的那份关照吧。
沈放,也许不至恨他恨到入骨,可是看着他对她目露关心之色的样子,就觉得实在虚伪得很可笑。
事后的补救在她看来都是假的,葡萄园已经照着他的意图被毁掉了,母亲为此而离世,她失去了所有值得牵挂的人和物,而这一切都是拜他所赐。
记恨肯定是一辈子的,报复,现在她还不具备这样的能力,可是只要等到有机会,她绝对不会放弃这条信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