释墨笑了一笑,走进了屋内,朝那洞口瞧去,里面映着火光,一道徐徐向下的阶梯,他探身进去,沿着阶梯缓缓向下走去,头顶上的地板又“扎扎扎”地关合了去。
地洞下是一个偌大的厅堂,其中坐着两个人,背后站着三个人。
坐在前面的两个人,一个十七八岁,乌发如缎,瓜子脸蛋上一双大眼睛黑白分明,澄澈流转,一双纤秀的柳眉微微挑起,瞪着他看,一脸的不忿,又是一脸别样的娇俏妍丽。她穿着一身海石榴般红得像云霞的丝绸缎子,软软地飘垂下来,更衬得她光滑的肌肤宛如雪玉一样的白,艳丽得令人炫目。
释墨怔怔地望着她,看了好半晌,才想起厅堂中还有别人。
行楷却对他的失神很满意,唇角淡淡地笑了起来,甜甜的笑意氤氲在明亮的眸子里,特别的诱人。
她的身旁,大马金刀地坐着一个五十岁的老头儿。头发花白,一身深蓝色的水绸长衫,老者长得尖嘴猴腮,嘴边总是蕴着一抹欲笑不笑的神情,一双使人畏惧的充满智慧的眼睛,似乎与之对上一眼,他就能分辨出你是人是鬼,精神抖擞,哪里像是一个久病卧床的病人?
释墨望着他淡淡地笑了,他已认出这个人正是当日“钱太医”去为他诊治的海道帮总瓢把子池江天。
而身后站着的三个人,一个红衣的精瘦汉子,约莫四十多岁年纪,一身体格精悍;一个黑衣的剽悍大汉,虎背熊腰,一看他的手臂与大手掌上的肌理和骨骼便知道是个使拳的好手;一个紫衣的汉子,虽然不高,但是飞眉大眼,鼻挺口方,不怒而威,看起来颇是威严。
池江天笑眯眯地看着释墨,说道:“释大人请上座!”他把拢着的手,伸出来向一旁的椅子一请,既不躬身,也不行礼。
释墨瞧他一副江湖草莽的做派,微微一笑,也不拘于礼数,缓缓走过来,一撩衣摆,大大方方地坐了下来,笑了一笑,问道:“不知道总把子请本官来此,有何见教?”
“你明知故问!”池江天看了他一眼,却是答了这么的一句话。
两人颇有点彼此心知肚明的意思。
行楷却是瞧得不明不白,看了看释墨,又看了看老爹,气道:“瞧你们这神色,就像是一早约好了似的!倒是我一直被蒙在鼓里了?老爹,你和他是什么时候连成一气了,亏我还那么卖力地为你东奔西跑,劳劳碌碌!”她脸上是十二分的不满。
池江天对着她眯着眼睛笑,笑得就像一只老狐狸。
释墨也是淡淡一笑。
两个人只交换了一句话,倒成了知己似的。
行楷瞧着,愈加是不乐意,两道眉毛拧在了一起,不明不白地看着眼前这两个一老一少的男人。
释墨叹了一口气,说道:“因为我早已瞧出总把子根本没有病!我杀人害命不在行,但救人治伤倒是在行,那三根红丝把脉可不是仅仅拿来糊弄人的!”他说着,眼睛里徐徐地泛出了精明的笑意,“既然总把子根本没有病,而整个海道帮却说他病了,海道帮的大小姐更是为了这件事大闹了宴席,而余子仁也表现得野心勃勃,这些种种迹象,在本官的眼里就形成了一条可疑的线索!”
“所以,你就开始怀疑我接近你的目的?”行楷的眼眸一闪,终于跟上了他的思绪。她的大眼睛虎虎地瞪着他,“所以,你就故意引我去柳府试探我,你怎么知道我不是他们的探子?”
释墨微微而笑,“我一开始也有这样的怀疑,但是当我发觉你的大小姐脾气很重,一生气就喜欢甩别人耳刮子的时候,我就在想你不会是他们的探子!”
“呵呵呵……”池江天一听,倒是先笑了起来。
知女莫若父。
行楷瞪了自己老爹一眼,不服气地问释墨:“为什么?难道脾气大一点就不能当探子!”
释墨笑了,并且笑得很奇怪,说道:“他们如果要派探子来我身边,就只会派个千娇百媚并且手段高而城府深的美人,因为如果不会忍耐,就很容易暴露自己的目的,不会讨我的欢心,就永远达不到她的目的,而且大多数的男人都喜欢温柔体贴的女人……”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行楷的脸色已经不好看了,欲言又止地咬着嘴唇,生气地盯着他看。
池江天和释墨又是一笑。
释墨接着道:“所以,你只能是你爹的探子,因为他信任你,更因为他派人随时保护着你!”
他说完,又是淡淡地笑了。
行楷却是眼神奇怪地看着他,仿佛是第一次看见他的样子,良久才不忿地说道:“你不要告诉我,你刚才在外面一点儿也没有为我担心过?”
释墨又是笑了,沉默了半晌,说道:“开始的时候我没有多想,后来觉得事情不对,就没有理由要担心了……”
行楷一听,脸色“刷”的一下子白了,冷哼道:“没良心的风流鬼!”立刻背过身去,不再看他一眼了。
释墨脸色一紧张,转眸看看坐在一旁微笑得别有深意的池江天,就又是笑了一笑,接着问道:“刚才是什么摔破了?”
“是她的酒碗!”池江天不缓不慢地说道,眼睛里的笑意更甚。
那只可怜的酒碗还躺在地上静静地咧着嘴,酒水淋漓地洒了一地,很明显是被一个很生气的人摔了个破碎。
“就是那时候……我有一点……”释墨讷讷地说着。
行楷听着,脸上又渐渐笑了起来,脸色微红。
谁知,释墨却说道:“我以为自己猜测错了,所以……”
“所以怎么样?”池江天偷偷瞧了一瞧自己女儿的脸色,赶紧为她问了出来,用眼神看住释墨。
释墨脸色微微一红,捺着性子说道:“所以……所以……有一点担心!”
“只有一点吗?”行楷是真的生气了。
“如果我不是担心你,我能跟着来吗?”释墨淡淡地反问道。
行楷“嘿嘿”一声,得意地笑了,立刻又转了回来,看着他,眼睛里都乐得要冒出了花儿来,兴冲冲地问道:“你说,你又是怎么神通广大,知道我是被我爹掳走的?”
释墨的神色黯了一黯,说道:“如果是他们发现了我们在水里偷听,就不会继续谈论下去;如果是之后才发现了我们,也绝不会将你掳走而威胁我,他们会用更可怕的法子,不会这样自曝其短的!”
行楷这时不得不叹气,转眸望着老爹,说道:“又让老头子你猜中了,他果然没有上我的当!”
池江天笑眯眯地道:“你岂不是也知道了你想知道的事情?”
行楷脸上一红,绽开了一朵红花儿,在灯光的照映下,愈显得娇艳。
释墨却是继续说道:“除此之外,我还怀疑一件事情!”
“什么事情?”池江天忽然觉得这个少年人的眼睛变得深邃起来,有一点悲伤在他眼眸中流动,他的心情竟然跟着沉了下来。
“我怀疑的事情就是……”释墨长长地吸了一口气,才又说道:“柳府的血案……跟海道帮月兑不了关系!”
行楷的神色也是一黯。
池江天更是深深地长叹一声,良久,良久才说道:“是我对不起柳兄……是我对不起柳府一家……唉……”
释墨一下子抬起了眼眸,看着他,眼睛里有火花在闪动。也是隔了良久,良久,他才开口说话,语气却又是显得十分的沉重,“那些册子……那些册子……果然是你……是你给柳恩师的……”
池江天吃惊地看着他,半晌,他才问道:“柳恩师?”
“不错,他正是我的授业恩师——柳承运!”释墨咬着牙齿回答道,浑身瑟瑟地发颤。
池江天的眼睛慢慢地星湿,向后挥了挥手。
身后的大汉一下子拉开了后面的帷幕,一下子灯光下显出了一排排的灵位来,整整齐齐地排成了三行,前面的供案上还放置着鲜花供品,铜质的香炉里插着的檀香犹自袅袅上升。
释墨一下子站了起来,走过去,第一排中间的一个灵位上,赫然写着:柳兄承运之灵位。
眼泪蓦然就涌上了眼眶。
行楷怔怔地看着他,忽然明白了他心上的悲伤,忽然明白了那天晚上他为什么在庭院里独自落泪,忽然明白了他为什么身上总有一股愧疚的感觉——这一切,都是因为他的恩师,恩师的一家遭遇了不测!
她的心,忽然变得很软很软,她想装下他所有的悲伤,她想抚平他的伤口,她想与他一起承担这一切!
行楷燃了三炷香,递给了他。
释墨接过,在灵位前三跪九叩了,才把香插上了香炉。
他垂下来的手,微微地在颤抖。行楷伸手过来,轻轻地牵住了他的手指,然后紧紧地握住。
释墨明白她的意思,他也不再觉得被她看见自己流泪是一件没有面子的事情,只有真心信任一个人的时候,才不会介意那一个人看见自己脆弱时候的那一面,真正地不介意!
“那时候,我得到了他们销账的册子,但是又怕走露了风声,所以才托付柳兄代为保存!我和柳兄虽是多年的知交,但是我一直不愿意为他惹麻烦,所以在柳城里没有人知道我认识柳承恩,也没有人知道柳承恩认识池江天……谁知……谁知……”池江天狠狠握紧了拳头,又悲痛又仇恨地说道:“谁知这些个贼子竟然查到了这件事……是我……是我害了他们一家……我必定会给他们报仇雪恨的!”
释墨霍然一转身,已然换了另一种气势,冷声说道:“这件事交给我来办!他们必须要为自己的行为付出代价,不要让他们的血玷污了你的手,也不要让他们为自己招来杀身之祸,如此不值得,总把子你还要看好海道帮!”
池江天对上他凛然的眸色,心中也是定了一定,问道:“小子,你可有把握?”
“现在册子在哪里?”释墨直言道。
“在我手上!”池江天回答。
“好,现在你们得帮我办好两件事情!”释墨明镜般的眸子里闪出了决断之色,口气果断。
“你说,哪两件事情?”
“第一,帮我把府上收到的书画偷偷变卖出去,然后将所得的全部善款捐出去;第二,帮我找到锦绣园原来的主人,让他届时来拿回府邸,但先不要走露风声!”
池江天又是眯眼笑了起来,笑道:“好小子,干净利落!”
现在只有等,等八月十三的到来,却又要粉饰太平,推波助澜,好让他们人赃并获,无从抵赖。
释墨措辞修书一封,让池江天想办法快马送上京师,呈递到壬轩任丞相手中,述说因果,让他助一臂之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