眨一眨眼就到了八月十一。
八月十一,是到河里去钓鱼的日子。
月将圆。
秋月湖的月色,月下的秋月湖,美得仿佛临波的仙子,夜雾被风轻轻吹来,给她蒙上了一块神秘的面纱。
画舫已泊在杨柳岸边,重重柳枝之下。
翠碧色的船舱顶,朱红的栏杆,雕刻着古香古色的吉祥花纹的窗子里,细致的湘妃竹帘被人缓缓地卷了一半。
释墨坐在船舱里,当此时他想到了一首诗——“美人卷珠帘,深坐颦蛾眉。但见泪痕湿,不知心恨谁。”
他的眼前正坐着一位美人。
虽不是风姿绰约,也不是国色天香,但是他还是觉得她很美,因为她笑起来的时候很甜,甜甜的像是金桂子花的香气,而且还喜欢生气的时候甩人耳刮子,却又打得不怎么用力。
释墨淡淡地笑,唇边含着一抹奇怪的笑意。
她正坐在窗口,湖面吹来的凉风轻轻吹拂着她的刘海。她梳着留月髻,乌黑的青丝上簪着一串洁白的珍珠,身上换了一袭墨紫色的绣花长裙,忽然显得格外的风雅文静。
就宛如他心中一直知道的淑女那样。
她一只手托住香腮,手腕圆润,手指纤美,眉宇间带着一种淡淡的闲愁,似乎正在伤春悲秋,感怀时光易逝,离人难聚。
月色和薄雾迷迷蒙蒙,把她衬托得隐隐约约。
这些天来,她为了配合他的筹谋,一直在委屈自己“纡尊降贵,曲意逢迎”,卖力讨好这个“风流成性”的太守大人。就连细节到神态、举止、衣物、发髻,她都细心地注意到了,一改草莽丫头的样子,变成了斯斯文文的大家闺秀。
但是现在,这位“大家闺秀”却是等得不耐烦了,还毫不在意地在他的面前轻轻打了一个呵欠。
有点睡眼惺忪地回过头来,径自在碟子里拿了一块桂子花糕,细细地嚼了起来,看也没看释墨一眼,仿佛他根本就不存在的!
释墨皱了皱眉,他不明白她所说的钓鱼,怎么会变成了沉闷的枯坐?并且神秘兮兮的,一点风声也不露给他知道,只说跟着她来,准没错!
释墨已经开始有点犹豫了,开始怀疑自己为什么这样轻易就相信了她的话?他本不是一个容易遭人糊弄的人!
他也伸手拿了一块桂子花糕,轻轻咬了一口,满嘴的甜香,问道:“我们在等什么?”
“你别问,跟着我,准没错!”行楷又重复着这一句话。
“好了,你不说,我要走了!”释墨不想再跟着她莫名其妙地坐在这柳树底下,白耗时光。
至少他现在没有这样的心情!
行楷听着他说得决绝的话,才又回过眼来瞪着他看,好像对于他的不耐烦十分的不满。忽然伸出一根手指向他勾了一勾,示意他过来!
释墨本不是这样容易受人支使的人,但现在他却毫不犹豫地坐了过去,坐到她的身边,坐到竹帘半卷的窗旁,望着月色里的秋月湖,他想知道她究竟在等什么?
行楷指着不远处的一艘画舸,悄声说道:“今天夜里,你想抓的贪官全部都在那上面,他们将在上面商议一件大事!”
释墨心中怦然一跳,是为了她说的这一句话,更是为了她嘴里喷出来的一阵甜甜的桂子花香。还暖暖地带着她的热气,轻轻地飘拂在他微凉的脸颊上,不期然地被烫了一下。
释墨稳了一下神色,问道:“他们现在都在船上了吗?”
行楷摇摇头,回答道:“他们不会一起上船的,不过现在还只差一个了。”原来她一直坐在窗口,是在点人数。
“我们离着这么远,能听到他们说话?”释墨怀疑地转眸看着她。
行楷还从来没有这么近看见他的眼眸,脸上微微一红,觉得他的眼睛真的比明月下的秋月湖还漂亮,那眼神比美酒还要醉人。她抿着嘴笑了一下,神秘地说道:“你是不是旱鸭子?”
释墨眨了眨眼,已经明白了她的意思。
“来了!”行楷忽然雀跃地说道。
释墨偱着她的目光,远远地看见一个人影登上了那一艘画舫。
河里钓鱼的行动,马上就要开始。
行楷当先月兑下了那一袭娴雅文静却也很碍事的衣裳,里面她一身紧身的黑衣,矫健利索,又把发髻上的珍珠和耳垂上的珍珠坠子一一解了下来,放在矮几上。
抬起眼眸,看着回避在另一旁的释墨笑了起来,低声问道:“一起去吗?你不要逞强!”
释墨默然地笑了一笑,是十分的自信。他钻出了船舱,黑暗里,那一艘画舸已在缓缓地向前滑去。
行楷跟着钻出来,说道:“确实要去,就紧紧跟着我!”说完把一早准备好的芦苇杆子折成了两段,一段递给了释墨,然后毫不客气地当先滑进了水里,一下子就沉了下去,一丁点的声音也没有响起。
她在水里,就宛如鱼儿在水里一样自由。
身为海道帮的大小姐,自小又顽皮喜欢玩水,老爹又是水下的行家,对于这点,她一向是很骄傲的。
等了不久,释墨也下到了水里,就在她的身边。
两人把芦苇插在嘴里,悄然地便朝着那画舸的方向潜过去。
两人像鱼儿一样游过去。
行楷发现这个少年始终紧紧地跟在她的身边,一点也没有落下,她渐渐游得快了起来,他也依然没有被落下,在水里她也瞪大了眼睛,心中暗暗叫奇,这个少年好似什么都会比别人做得出色,而且这一切都会隐藏得很好很好,平时一点也瞧不出来!
渐渐接近了画舸的船底,画舸也渐渐在湖中央停了下来,远离了人群。
水面上一片漆黑,月色在雾里越发地不分明。远处的丝竹弹唱、红灯绿焰来到这里也渐渐地静了下来,渐渐地黯了下去,一切隐在黑夜里,变得模糊,像一场繁华而遥远的梦。
两人悄悄地把头钻出了水面,紧紧贴着船沿。
船上的声响能够听得很清楚,一个沙哑的声音响起,显然是货运商会的袁会长,“看来那知府大人已经完全陷入了我们的渔网,不但收了华屋美宅,如今更是有美相伴,乐不思蜀了。”跟着一阵呵呵轻笑。
黑暗中,行楷的大眼睛明亮得像星子,望着释墨抿唇笑,那笑意里有着许多的意蕴。
释墨抿抿唇,继续倾耳听。
杜如奇的声音接着说:“既然如此,我们就也不需要顾忌什么了,各省的海道都等得不耐烦了,看来我们也应该开始做买卖!”
戴总兵沉吟了一阵,才说道:“前些天我去拜访监管大人,穆大人的意思却是先探查清楚朝廷的动向,再出货,小心驶得万年船!”
余子仁按捺不住,说道:“穆大人有穆大人的见解,但是我们整个海道帮都等着开运讨生计,穆大人只不过等着孝敬,他那是一点风险也没有的买卖!我们都干了这样久,朝廷派下来的官员也不止一个,还不是一样照做无误?”
袁会长呵呵奸笑,却不接这话。
戴总兵却是说道:“我的人马也是妥妥当当的,三十六省镑省的批文也发了下来,就等着杜大人您的意思了!”
久久没有人说话,杜大人在微微地琢磨。
杜如奇说话道:“爹,雁城那边催得紧了,我们的货也押着好些日子了,该是时候发给别人,何况那边的乐大人已经派人来这里亲自押货。我们接货的是袁会长,挑货的是余把子的手下,监看货物是戴参将的兵卒,我们根本就是滴水不漏的阵势,怕的是谁?”
袁会长也接口道:“就是!就算是上一回的巡抚大人临时要我们开仓验货,我们还不是一夜之间就能拿出三十六省的朱印批文给他一一察看,杀了他一个回马枪?”
说到着,船上哄然一阵大笑,得意之极。
释墨默默听着,却是惊心动魄。这里的贪墨案子竟然关联到了三十六省的官员,说不得还能牵扯到皇亲国戚,内部大臣,一层层地孝敬上去,这一张网就大了……
他明镜般的眼眸忽然变得极其深邃。
这么的一张大网,他人单力薄,要怎么拉着动?又要拉到哪里才是适可而止?这是不能出一点差错的,一点差错足以让人命丧黄泉!
敝不得,前面的柳城知府要么贪污坠落,落得身首异处的下场;要么就早早拜旨请辞,明哲保身!
唉,这样的难处真是说也说不清!
没有证据皇帝不信,有了证据杀身之祸不远矣。
船上的人继续说话,是沉默了许久的杜大人的声音:“那么我们就先定下八月十三这个日子!”
接下来,就是宴饮闲聊的扯话了。
释墨与行楷看了一眼,两人颇有默契地往回游去,宛如两尾滑溜的鱼。
上了柳树底的画舫。
灯光幽幽。
行楷看见他一脸的凝重,不由出声问道:“如今知道厉害了?你后悔了?想打退堂鼓?”
释墨浑身湿漉漉的,脸色看起来比雾气还苍白,低声回答道:“我确实没有料到这个事情牵扯得这么广!”
“害怕了?那赶快起草一份折子,就奏你无力管治,请求皇上立刻另派贤能!”行楷柳眉微微上挑,瞪着大眼睛,大声说着气话。
释墨转眼看着她一副好斗的公鸡一样的神色,长长叹息了一声说道:“明明摆着是鸡蛋去撞石头,还要去送死吗?”
“我就知道你是个孬种!”行楷生气道。
“有勇无谋,死了就很英雄是不是?”释墨冷笑了一声,怄气道,冷冷地瞪着她的一脸不服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