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巨大的守城器具实在太惊人,自此之后,再没工匠对她有所质疑。
她松了口气,转而去找了妇女们,帮忙把城里的旧布都收集起来,制作成上千张全黑的旌旗,又把皮革绷成了上百张鼓。
绣夜在城里忙得团团转时,他亲自带人策马到城外西北那儿汲取黑油,幷在城外沙地之处挖掘陷马坑,上头再以薄木遮盖,铺上黄沙。在沼泽里置放麻绳和石头,以及装着黑油的陶缸,幷在城里挖掘更多口井,收集城中所有可用之物。
他把握所有的时间,教导男人们掌握对战的要诀,要他们强记每一种鼓声、号令,以及简单的旗号颜色。
当他及那些守卫队的队长讨论战略时,她总在一旁,有几回她忍不住插了嘴,点名需要注意的地方。起初,男人们对她竟参与军事讨论,不太习惯,但当他们发现她精通各种守城方法之后,便不再有人多说一句。
虽然她把所有的事情都说成是他交代的,是他的主意,可人们渐渐知道她的与众不同。
每一天,都有从火州那儿逃来的人,他派到山上的哨兵,也证实了大军正往此开拔而来。
城里的气氛,一日比一日紧张,唯一依然故我的,大概就是阿浔了。
绣夜不知阿浔是怎么想的,但她似乎也没出城的打算,她问过她,是否想要离开,张扬会派人送她走。
阿浔听了,只淡淡道:“城里那大夫跑了,你知道吗?”
“知道。”
阿浔冷哼一声,只丢下一句:“我若走了,开战之后,你还要不要睡觉?”绣夜心一暧,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满心感激的替她盛上一碗饭。
到了第七天,城里来了几名逃兵,有人受了刀剑伤,乌鸦找她回去帮忙治疗,她才进门,那伤患一看见她,愣了一愣,忽然冲上前来,像大熊一般一把抱住了她,将她高高举起,还发出吓人的大喊。
所有的人都吓了一跳,乌鸦们纷纷拔刀抽剑,大喝:“做什么?快住手!快把嫂子放下!”那伤者的同伴更是吓得脸色发白,忙喊着:“啊啊!你做什么?!快把人家姑娘放下来!”她原本也吓白了脸,听闻那人的叫喊,才发现抱着她的男人不是别人,竟是啊啊。
但巴图尔已用刀柄痛击了啊啊的太阳穴,将她抢了回来。
眼见其他男人大刀就要砍下,她忙冲上前去,开口大喊道:“住手!我认识他!他是我朋友!”这话,让正要挥刀的守卫队及时止住了刀势,啊啊却再次作势要抱她。
可这一回,一只大手从旁榜住了她的腰,将她猛然往后拉离了那像伙双手可及的距离,一拳将啊啊揍倒在地。
她捂着唇,倒抽了口气,回头只看见他。
“你做什么,他是啊啊”
“我知道。”他瞪着她,火冒三丈的吼道:“但你是我的女人,那表示他不可以对你动手动脚!”她傻眼看着他,旁边却有人发出震惊的咒骂。
“狗屎?!小夜,你是女的?!”
她与他一起回头,才看见阿利拉一脸死白的瞪着她,然后当他看清抱着她的男人之后,更是吓得倒退一步“你——你——”
绣夜抢在他开口之前,打断他:“他是张扬,是我丈夫!”阿利拉看着她,再看看那个抱着她,一脸凶狠的男人,很识相的把半张的嘴闭上。
啊啊在这时头昏脑胀的爬起来,手上的剑伤还在渗血。
“啊啊受伤了。”她轻拍了下张扬的肩头,“放开我,让我看看他。”他一脸老大不爽的模样,但最后仍是放开了手,让她蹲到那哑巴身边,帮那家伙疗伤。
啊啊看见她,立时露出了笑脸,她能瞧见他红了眼眶,教她喉也微哽。
绣夜替他包扎好伤口,又帮阿利拉身上的伤做了处理。
阿利拉万分紧张的看着她,还有那个站在她身后的男人。他看见那些身着黑衣的男人跟在他身边,看见那些家伙对他唯命是从,也听见他们唤他大哥。
直到看见那名唤“张扬”的男人把那些人支开了,小夜甚至在去厨房拿食物时,支使那男人替他倒了一杯热茶,他接过那茶杯,才终于忍不住开了口。
“我以为你死了,我还以为你们都死了,塔拉衮拿了两具焦尸来,吊在营门口,说那是你俩,但啊啊不相信,他坚持那不是小夜,坚持你俩逃了出去。”
“你们怎么会在这里?”张扬一脸冷的瞪着他。
“你叛了之后,巴巴赫接了你的位子,但塔拉衮被拉苏任命为新的百夫长,巴巴赫没有办法,只能忍气吞声的认了。”张扬眉微拧,叹了口气。“我要他宰了塔拉衮。”阿利拉扯了下嘴角:“他很想,但没有机会。巴巴赫还带了蒙古兵一起。过去一年,那王八蛋把奴隶营里的人,整得生不如死,然后巴巴赫才告诉我们,你为我们做的那些事。”他一怔,下颚微绷。
看着他,阿利拉自嘲的笑了笑,道:“说真的,我原是不信的,我以为巴巴赫只是想给我们一点希望,活下去的希望。可耶律天星也这么说,他还说他认为你俩真的逃走了,塔拉衮才会这么不爽。日子是他妈的那么难熬,就连我也开始希望那是真的,希望你和小夜真的逃走了。”他猜那是真的,眼前这两个男人,变得又黑又瘦,他能看见阿和拉握着茶杯的手微抖,眼圼还有着可疑的水气。
他装作没看见,只朝那始终蹲坐在他身前的啊啊看去,谁知那喷巴在看见他看他时,竟然咧嘴露出了笑容,眼里也有泪光。
他喉微紧,怒瞪那家伙一眼,那该死的哑巴反而笑得更开了。
阿利拉深吸口气,镇定了下激动的情绪,才继续道:“前些日子在火州,蒙古兵内哄,我和啊啊找到了机会,趁机逃了出来。我们听到传说,说这里有座城,有个武艺高强的乌鸦队长,愿意收容奴隶兵,便往这儿跑。我怎么样也没想到,那人竟然会是你一一”他不知道该说什么,粗声道:“那不是我的主意,是我妻子起的头。”阿利拉看着他,只道:“我猜如果不是你,我早在五年前就死了。”一时间,不知如何反应,他只能转身离开,那家伙却叫住了他,开口说了一句他从没想过能听见的话。
“阿朗腾,谢谢你。”
他说不出话来,只头也不回的道:“我叫张扬。”身后的男人闻言,只改口道。
“张扬,谢谢你。”
他还是没有回头,只是举步走了出去,却听那家伙在身后又喊。
“张扬,我也可以喊你大哥吗?”
他停下脚步,看见绣夜站在门外,手里提着饭盒,泪眼盈眶,温柔的看着他。
一时间眼眶也微热,他看着那小女人,深吸口气,头也不回的粗声低咆:“王八蛋!这种事还需要问吗?把饭吃一吃,吃饱一点,我这里他妈的需要更多拿得动剑的!要是挥不动剑,你们两个就给我滚出去!”阿利拉喉头一哽,大声回道:“是的,大哥!”啊啊发出一声大吼,然后跟着大笑出声。
她来到他面前,他忍不住伸出双手用力拥抱她,但依然在她耳边开口警告:“那哑巴要是再碰你,我还是会打断他的手,你最好别让他再那么做了。”她含泪笑了出来,只再应了一声。
“好。”
还有三日——
当天夜里,哨兵来报,蒙古大军已翻过了山,三日后就会兵临城下。
那一夜,她考虑了很久,终于还是用硝石、硫磺与炭,做了火药。
她知道这些东西的杀伤力有多大,但拉苏的骑兵已越过了山,而她清楚双方实力的差距有多少。
完成之后,她把东西交给他。
“这些能发出很大的火光,只是吓唬人用的。”说着,她顿了一下,深吸了口气,指着另一只木箱,道:“这里头的,是一般火药,虽不是黑火,但杀伤力也极大。”他知她不想伤及太多无辜,才会将火药分成两种。
她与他讨论的那些谋略很惊人,但几乎就像赌注,像接二连三的骗术,城里的守兵与对方军力相差极多,他们只能尽力先争取些许优势。
“我很傻吗?”她看着他问。
“很傻。”他说着,将她拥入怀中。“既然傻,你为何同意?”
“就是傻,所以我才同意。”他叹了口气,道:“因为就算攻城者是我,恐怕也会知难而退。”她把脸埕在他怀里,悄声道:“但奴隶不能退。”是的,奴隶不能退。
他抚着她的背,哑声道:“你不可能拯救所有人。”她知道她不能,绣夜闭上眼,如果可以,她真希望她能够一一忽然问,一个念头冒了出来,她抬起头来看着他,哑声道:“你知道吗?我猜我可以。至少能救奴隶营里的人,你应该也听阿利拉说了,你手下大部分的人还活着,苟延残喘的活着,我相信大部分的人,若有机会,都想逃。”
“你打算怎么做?”
她告诉他,她的想法。
他一愣,傻眼的瞪着她。
“你觉得可行吗?”她问。
他张开嘴,老实回答:“我不知道,但可以试试。也许可以。”他越想越觉得可行,说着,忍不住笑了起来。
“是的,我想这是可行的,只要我们搞定塔拉衮就可以。”
“我想对你来说,他从来就不是个问题。”
“是的,他不是。”
绣夜看着眼前莞尔轻笑的男人,还是情不自禁的再次伸手拥抱他,虽然她将每一步都计算好了,但事到临头,总也有人算不如天算的时候,她其实不是不怕,她很怕,最怕的,是失去他。
她将他拉下来深深亲吻,贴着他的唇,小声交代。
“你要小心。”
“我会的。”他抚着她的脸,哑声承诺:“我会小心。”
蒙古大军来了——-
那一日,刚过午时,士兵们就在城墙上看见远方那飘扬的旗海。
城楼上的守兵吹起了号角,城外仍在做最后防御的人,纷纷退回了城内,将厚实的城门紧闭。
大军浩浩荡荡的来到山脚下,驻扎在城西前方的萆原上,一顶顶圆帐在那儿立了起来,一到傍晚,盛大的炊烟教人远远看了都心惊胆颤。
张扬与绣夜站上城墙,早知蒙古大军会选择西边扎营。
城西草原有河水蜿蜒,城北是黄沙,城南近处是沼泽、远处是大山,城东是灰石山林峭壁,只要是人,都会选择有水的地方驻扎。
那些蒙古兵老神在在的,对这座小小的商城,半点也不看在眼里。
“我没看到投石机和攻城车,你看到了吗?”她问。
“没有。”他揺头,说:“那些车楼太大,不易翻山越岭,再且,这只是座小城,他认为光是靠这些骑兵就足以轻松取胜,他只是来抢劫的,不是来打”
正如她与他所料。
“你知道吗?拉苏是个笨蛋。”瞧着前方那些圆帐,绣夜忍不住道:“我当初看见他把火药放在主帐附近就发现了。”即便大战在即,这话仍让他轻笑出声。
“你认为他带来多少人?”她问。
他看了一下那些炊烟与旌旗,道:“大概五千,但哨兵说,火州那儿还有约三万驻兵。”她知道那里也有许多大型攻城车楼,他们必须要做的,就是断其后路,拖延时间,拖到铁木尔把黄金斡尔朵的援兵找来。
“铁木尔那儿有消息吗?”
“还没,他刚到那儿而已。”他看着她,道:“我认为,我们必须赢上一场,他才有机会说服那位大汗。”
“那就来赢一场吧。”她说着,走向一旁那用巨大灰布盖起来的东西,和一名工匠一起将其掀开,露出那置放在城门墙上正中央的巨大武器。
他知道她要工匠做了一个东西,但不知道竟是这么惊人的武器。
那是一具弩,一具床弩,比他所看过的床弩都还要大。
十名工匠忙碌的将一把又长又大,有如矛枪的箭矢放上去,一边合力在尾部转动着一个绞车,将巨大的弦张开拉到了极致,她回头问他。
“你知道放火药的圆帐是哪一顶吗?”她的床弩,非但望山上有可供瞄准的刻度,箭矢的翎尾更是铁片做的,她在上头还装了?个小小的中空的木筒,上面有个引信。
他没有问她,这能射多远,他知道够远了,他告诉她,那顶圆帐通常所在的位置,她让大伙儿调整箭槽,一名士兵将一把大锤交给了他。
床弩只用手是无法击发的,要用锤。
他握住那沉重的大锤,看着她用火石点燃了引信,当她退开,他在床弩旁跨开一步,举高大锤,用全身的力气往下锤击板机。
那巨大矛箭带着火花嗖地一声飞了出去,一路越过城墙前方的拒马、濠沟、萆原,穿过那些蒙古大兵的头顶和圆帐,分毫不差、万分精准的击中了那装满了火药的帐篷。
轰——
箭矢落地的瞬间,一声惊天的巨响传来,火光瞬时冲天,那爆炸引起的剧烈震动连远在城墙上的人们都能感觉得到。
所有的人都呆在当场,她则转过身来,瞧着他问。
“你认为这场火,拿来庆祝胜利够大了吗?”
他看着她,笑了起来,用力亲了她一下。
“够了。”
说着,他飞奔下城墙,跃上了马,带着早已准备好的男人们冲杀出城。
没想到他会当众亲她这一下,绣夜小脸羞红,但依然忍不住回到城墙另一边,趴在城墙上,朝他大喊交代。
“张扬,别恋战!”
他没有回头,只举高了手上的大刀。
她心惊胆跳的看着他带着乌鸦们冲杀上前,趁敌军大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狠狠杀砍了一阵,然后冲了回来。
待得他们折回,她已带着所有女人脚踏弓前有踏环,为女人特制的弓弩,从墙眼上瞄准追击的敌军。
她等着他们进入安全地带,等着敌方骑兵进入射程,方大声高喊。“放箭!”第一波箭羽齐下,工匠们跟着上前替换,跟着放出第二波弩箭。
女人与工匠轮番上前,城里的孩子则蹲在后头帮着递上替换的箭矢。
那不停的箭羽,极有效率的阻挡了骑兵的追击,他们顺利进了城,每一个都是,城门再次关上。
她喘着气,身旁的人也喘着气,女人们依然踩着弓弩,瞄准着那些骑兵。但他们没人敢再上前,没有多久,他们就退回去了。
身材矮壮的铁匠亚历山大看着远方的大火,和那些退回大营里的骑兵,忍不住月兑口。
“要死了,嫂子,我还一直以为你只会做蜡烛,难怪大哥从来不敢偷看别的女人一眼一一”此话一出,让紧绷的氛围瞬间崩坏,教城墙上的每个人都笑了出来。
她想装作听不懂,但依然忍不住红了脸,只能匆匆把指挥权交了出去。
“巴图尔,这儿就交给你了,你记得该怎么做吧?”
“记得,放心吧,交给我,该怎么做,我都交代下去了,我们会放第一波的人进瓮城的。”她点点头,这才带着女人们下了城楼去为下一回合做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