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古艾园,离开了古堂,她真的便是什么都不是了。
何云悄悄上前,“夫人,若是累得话,先休息吧,不要再烦堂里的事情了。”
“没有,我没有再想堂里的事情,”她揉一揉眉头,单手撑在脸颊一侧,过了半天,突然开口:“阿云。”
“什么事?”何云疑惑地看着她。
她却没有说话,又过了片刻,才说:“找个机灵点的弟兄,去顾氏那里打听一下消息。”
“顾氏?”何云顿时满脸不解,但是他还是点了点头,“知道了,我去办事了。”
她懒懒挥了下手,随即起身上楼。
只是事情的发展,远远超过了她的估计,当然,是顾氏那边。
派出去的人看了好几天,可是顾氏却一点儿消息也没泄露出来。许世昭虽然回来了,但是也只说那时只拉了顾烟烟逃走以后,便将她送回了顾氏,这些天也没有见她出门。她为了试探,着人送了一份厚礼到顾氏,可是去送东西的人说,顾氏的人倒是把东西给收了,可是什么话也没说,整个帮里都一副严峻的气氛,他根本没有机会见到顾容锦。
其实她本来想着自己那份“厚礼”,顾容锦是断不会收的,保不准给她退回来还要挖苦她两句,说难道她欠的人情,就值这么多?可是这次倒是怎么回事?难道他转性了不成?
可是再没有消息传来,她在古艾园等消息等得百无聊赖,可是古堂跟竹帮的过节正越结越大,那边杜岳汶一门心思要见到她人再说,但是保罗他们怕她出事,所以死活不愿答应。
她只觉得这些乱子真的很会赶时间,偏巧全部都赶到了一起来了,思前想后,便先答应了杜岳汶那边的人,要跟杜岳汶面谈。
其实古堂的弟兄们都不太同意她去见杜岳汶,只是她既已定了主意,他们也没有办法,于是保罗便要许世昭跟着,挑了好些身手灵活的弟兄跟着一起去见杜岳汶。
地点约在了外滩的怡和码头,旁边就是虹口港。
见面的时候,不是不紧张,杜岳汶那头的人也不少,两方人马这么一见,若是打起来,只怕会乱得不可开交。
她一边示意身后跟着的人不要轻举妄动,一边朝杜岳汶走了过去。
杜岳汶面无表情地看着她,她却只盈盈一笑,随手一拨卷发,“杜老板。”
不再是以前的称呼。
杜岳汶还是看着她,突然面色一冷,“你好大的胆子!”
“哪里,”她巧笑嫣然,之前伪装做杜千夕时的乖巧和善解人意仿佛根本就不曾存在过,“若不是难以推辞,我怎么有胆子去骗杜老板?”
杜岳汶的眼神似乎有些不对,果然,下一刻他一扬,一把枪赫然瞄准了她,“上次让你跑了,这次不会了!”
她身后古堂的兄弟们顿时紧张起来,一阵给枪上膛的声音顿时响起,而对面杜岳汶所带来的人也同时拿起了枪。
她略一扬手,漫不经心般拂一下鬓边落下来的发丝,“杜老板,若是怕,我也就不会来了。”
杜岳汶的脸色很严肃,可是她笑脸盈盈,毫不避让。
她只赌这一把,而她的赌注,便是她的容貌。
杜岳汶的确够狠,但是跟他相处那两天,也可以看得出来,他是个念旧的人,不然也不会大老远从香港来到这衣香鬓影的大上海,而她与他记忆中的那个人相似的容貌,便成为了她赢得这次赌注的唯一条件。
所以她看着他,丝毫不曾移开视线。
“哈哈哈!”一阵大笑声响起,杜岳汶突然笑了起来,他一边收起自己手中的枪,一边示意他身后的人同样放下枪,“古夫人,幸会。”
她微微一笑,“好说。”
紧张吗?
似乎直到此刻才知道刚才自己那根弦绷得有多紧。
杜岳汶朝她走近了两步,仔仔细细看着她,最后不无失望地说:“你当真只是韩香若?”
“我确定。”她点头,对他有些歉然地开口:“我很抱歉。”
“真是太像了……”杜岳汶大为失望,“毫无关系的两个人,怎么可能会长的那么相似?你真的确定吗?”
“我真的确定。”她对他笑了一笑,这次的笑意里带了些融融的暖意,就像之前的“杜千夕”所给予他的微笑,只是心里,却为了他这句话而奇怪地打了个突。
毫无关系的两个人,怎么可能会长得那么相似——
心里仿佛突然掠过了什么让她平时很在意的问题,可是这思绪太快,她根本抓不住,于是,也就只有算了。
杜岳汶依旧长吁短叹,痴痴地看着她的样子。
她只是笑,但是却忍不住松了一口气,看来这一次,是她赢了。
后来便跟杜岳汶谈了许多,将他之前想说给女儿听的话,她全部都听走了,又谈到了之前愤怒下的那一枪,她只笑说:“皮外伤而已,休息这两天,也就没什么大碍了。”
杜岳汶却觉得抱歉,她便趁机说:“既然如此,杜老板的生意,何不跟我们古堂谈谈?”
杜岳汶惊讶地看着她,最后却又笑了,“哎,你若果真是我女儿,只怕我头疼也疼死了,我可不愿意我的女儿在道上混。”
她微微苦笑,“就是这么说的。”
“看来你也有很多的故事?”杜岳汶朝她看了过去。
“其实也没什么,只是当年我不小心认识了古爷,当我爹欠了赌债后,我唯一想到可以帮忙的只有他,于是便阴差阳错地嫁了给他,”她抬眸对他一笑,“看,也不过如此简单。”
杜岳汶却叹了口气,轻声说:“说的这么简单,其实……很苦吧?”
被杜岳汶这么充满怜惜地一说,她差点当场落泪,于是转过脸去,朝远处水面看去,停了好长一段时间才说:“都过去很多年了。”
是的,都过去很多年了,一切都已经不会再回头,就像八年前的月亮,无论如今的月亮哪一天与那一天的再相似,都不会是那一天的月亮了。
只是她为何仍还是要觉得难过?
“如果一切能够重来就好了,”她呓语般开口,“或者是曾经死去的人其实没有死去……”
“是你印象里最深刻的人吗?”杜岳汶问她。
她默默地点了点头。
杜岳汶的目光朝远处看去,江面上波光粼粼,他突然开口:“你有没有想过,八年前,你印象中最深刻的那个人死去了,所以你将这一切都记得这样牢靠分明,将他也记得清清楚楚,可是如果他还活着,即便他还活着,那么你有没有想过,他会喜欢你八年后的这个样子吗?那样的话,他活着和死去,在你心里有什么区别吗?你记得的,永远是喜欢着的那一个他。”
她半晌无语,不知道过了多久才说:“你说得没错。”
“当然,”杜岳汶的脸上掠过一丝苦涩,“因为那就是我到了香港后迟迟不敢再回到上海的原因。”
她顿时怅然无比。
后来与杜岳汶又谈了很多,可是她记得最清楚的,却还是那一句——
即便他还活着,那么你有没有想过,他会喜欢你八年后的这个样子吗?那样的话,他活着和死去,在你心里有什么区别吗?
她当时没有说,可是在回去的路上,她才想到要说,当然有分别。
如果元哲还活着,只要元哲还活着,那么她对他的爱,完全是微不足道的,她完全可以放弃。
只要他还活着。
坐在车子里,她想得出神,何云一直抿着嘴,配合地静悄无声。直到车子快到古艾园的时候,她自己发现一抹熟悉的人影,才连忙喊停了车子。她下了车便去了那人身旁,伸手在她肩上一探,“烟烟,终于遇到你!”
彼烟烟回头,她顿时有些吃惊,几天不见,怎么瘦成这样?
“怎么了?”她柔声开口。
“韩姐姐……”顾烟烟犹豫地看着她。
“你来找我吗?”她问她。
彼烟烟点了点头,于是她一拉顾烟烟的手,“跟我上车。”
坐进了车子内,她才又问:“怎么了?遇到什么不开心的事情了?”
彼烟烟的脸色看起来似乎要哭了,只低声说:“我大哥……大哥他……”
彼容锦?
“他怎么了?”她的脸色不自觉地严肃起来。
“大哥伤到了手,那些医生说大哥的右手算是废了!”顾烟烟说完这句话,眼泪“刷”的一下就流了出来,“我好怕,大哥现在谁都不理,整天沉着脸,还乱发脾气!”
她只觉得脑袋“嗡”的一下,居然听不清楚顾烟烟在说什么了,心中仿佛有什么在“突突”乱跳似的,隔了半晌,突然对自己刚才的反应嘲弄地弯唇,她是怎么了?
彼容锦便是这次是为她,那也是他自愿的不是吗?她怎么会这么大反应?
“烟烟,你确定医生说他的手,不能用了?”想是那样想着,可是她却还是下意识地问出了口。
彼烟烟频频点头,眼睛里犹含着泪。
她的心略一沉,又问:“是上次……”
彼烟烟再次点头,然后又可怜巴巴地看着她,“韩姐姐,我该怎么办?二姐现在在家里正闹着要带人去找竹帮的麻烦,妈妈只知道哭和照顾大哥,只有我什么都不会做,我该做什么?”
她下意识伸手,在她肩上拍了一拍,“不要哭了,只要不惹麻烦,对他们就是最大的帮助了是不是?”
彼烟烟点了点头,她左思右想了一会儿,又问他:“你大哥现在……怎么样?”
“脾气很暴躁,已经赶走了好几个医生了,药也吃得断断续续……”她说着说着又含了眼泪,“我好怕大哥出事,大哥一直都是特别骄傲的人,现在他的右手出了事,他该怎么办?”
她的视线下意识落在了自己的手腕上。
这真是老天开的一个更大更荒谬的玩笑了,居然让顾容锦为了她而废了一只手——
这人情,根本就是利滚利,再也还不清了。
彼容锦八年前一夜之间挺身而出,站在这上海滩接受所有人的挑战,他的能耐,谁不清楚,可是现在让他失去了一只手,还不知道有什么乱子在等着顾氏呢……
都是因为她的关系。
她怔然良久,可是什么办法都想不出来,正好车子也驶入了古艾园,她拉着顾烟烟下车走进了洋房内,客厅里此时正坐着一个人,看到她回来便站起身来,“夫人。”
彼烟烟却已经直直扑入了那人的怀抱,带着泪委屈道:“许大哥!”
她叹了口气,忍不住伸手抵在涨痛的太阳穴处揉了一揉。
彼容锦如今变成这样,她该做什么才算是尽了一份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