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灯火阑珊,小楼疏影消酒盏。
宇文府书斋的窗户年久失修,参差不齐地漏着几道小缝,隐约有些朦胧的月光照进来。窸窸窣窣的声音间或停歇,落在幽寂的黑暗里显得格外清晰。细看便会发现,如今正有道纤细的身影在书桌前翻找着什么。
突然“喀”的一声,有风自背后袭来,苏瞳若顿时全身僵硬,被——发现了吗?
“我就知道你躲在这里。”细细微笑的声音咬着她的耳朵,有些暧昧不明的诱惑之意,“想趁着我们喝酒时寻找证据是吗?”
听出是上官紫楚的声音,苏瞳若暗暗松了口气,随即毫不客气地将他推开,“不好好陪你的宇文兄喝酒,跑过来做什么?”她往旁边移开几步,有意与他保持距离。
“你一个人过来,我岂能放心?”心知她还在和自己赌气,上官紫楚温声解释道。
苏瞳若不以为然地冷哼了声:“偏只有你上官少爷可以,我便不行了吗?”
“阿宝——”
上官紫楚正要上前,却被苏瞳若激动地怒斥一声:“你当我是谁?摆在闺房里请君欣赏的绣花枕头?你当我——也和那些女人一样,就该对你百依百顺,就该被你呼之即来挥之则去的吗?”说到后来整个身子都颤抖不已,手指紧抓着桌角才勉强稳住自己,“我承认,若没有你我肯定无法来江南,但你休要忘了,我输给你的只是年纪,只是区区八九个春秋而已!”
她的声音突然哽咽,慌忙别过脸去,“即便没有你……我想做的事,也一样可以做好!”
上官紫楚果真没有再上前,低低叹了口气,“阿宝,我一直都认为,你是个与众不同的姑娘,也从来没有想过,你输给我的是年纪——”
相反,正因为她身上有一种超出真实年龄的妩媚和早知,让他每每因惊叹于她的才情而忽略了她的年纪,所以那时会情不自禁地吻她……
但她毕竟比自己小了九岁——当他猛然意识到这一点时,所以会感受到前所未有的恐慌与无奈……“你如今还小,亦不曾知晓情为何物,所以会错将一些依赖当成男欢女爱。”而他却已看遍红尘繁华,饱尝过相思之苦,所以清楚知道自己的心意——他爱上了这个少女,付出全部的真心怜她惜她,却不能将这份情意当作束缚她成长成熟的枷锁。
“当你芳华正好的时候,我已是而立之年,不复今夕的风流潇洒,”上官紫楚苦笑道,“到那个时候,你定会寻到真正的心上人——”
“我只问你一句,你对我,是不是心血来潮?”苏瞳若突然打断他的话,望着他的眼睛,问得极是认真。
上官紫楚沉默许久后淡淡摇头,“不是。我——”
“那就够了。多余的,我不想知道。”苏瞳若的眼波漾开一丝笑意,娇媚得不可方物,“紫楚,如果你还是介意我的年纪,那就等我几年……可好?”她朝他走近,踮起脚尖,双手捧住他的脸,细细在他眼里寻找自己的倒影,“但是在这几年里,可不可以不要离我太远?你若耐不住寂寞也可以像从前一样四处寻花,但是到最后,可不可以飞回到我身边?”
他不愿束缚她的成长,她亦不能逆转他蝴蝶恋花的天性——所以给彼此一些空间,是为了更好地相知,相守。
“阿宝……”上官紫楚轻轻握住她的手,眼里的笑容不知是喜是忧。
“最多不过三年而已,我比你更有耐心。”苏瞳若猛然忆起什么,抽回自己的手,“不过以后不许再对我无礼了,好没正经。”她想起那个吻,赶紧取饼桌上那一叠凌乱的信笺假装细读,似乎这样便能遮掩自己的脸红心跳。
“何谓无礼?又何谓正经?”
上官紫楚笑眼含春正要继续逗她,却被她谨慎扯住衣袖——
“这个,好像是你半个月前寄来的书信?”苏瞳若借着月光看清了上面的字迹,不禁露出些玩味的笑意,“现在看清这家伙的真面目了吧?他明明收到你的信,却还撒谎说不曾知道你要来——显然是因为他料定了你在半路就被那个契丹人解决了,亏得你还要替他说话!”
上官紫楚接过那封信,仔细研究了一番,“这确实是我写的,”他看到信末却陡然察觉到异样,“但这里怎么会有我的署名?”
他向来随性,平常连字画都不加署名,何况是写信给自己的好友?
苏瞳若也看到右下角那“上官紫楚”四个字,蹙起眉毛,“一看便知道是刻意模仿了你的笔迹,还将‘上官’两字写得这么显眼,生怕别人不知道你是上官家的人。”她这样一想便隐约明白了七分,“难道这四个字并不是写给真正的宇文渊看的?或者说——”
“如今住在这里的人,根本就不是真的宇文渊。”上官紫楚接下她要说的话,眸中掠过一抹精光,“可惜我竟到现在才想通这一点,现在的宇文渊分明就是别人易容假冒的。”
“若真是如此,那么真正的宇文渊又去了何处?”
“我在这里。”
不期然一个幽凉的声音介入了两人的谈话,席卷一阵浓郁的香气扑面而来,令苏瞳若难受地轻咳了几声——
“咳咳……”她捂住心口,这香味好熟悉……
“不要呼吸!”上官紫楚赶忙掩住她的嘴,曲指一弹便点亮桌上的烛火,照得对方的面目无所遁形。而上官紫楚的眼神也在望见来人面目的同时幽暗下来,“是你?”
竟是宇文渊的脸!
“我道为何百般寻你不见,原来是有佳人为伴,怕误了良宵。”笑意凉凉,但宇文渊的脸上没有表情,“软玉温香,美人在怀,上官贤弟真是好令人嫉妒呐。”
上官紫楚又岂会听不出对方言语里的垂涎之意,下意识将苏瞳若搂得更紧,“李宓,我知道是你,不必再易容成宇文兄的模样在这里装神弄鬼。”他轻笑一声,有些轻嘲淡讽的口吻,“还有,不要把你卑劣的思想强加在宇文兄身上,简直像猿猴学步,不堪目睹。”
话音未落却只见宇文渊身影一晃,刹那横掌劈来,但脚步无声无息——上官紫楚一面暗自惊异对方的武功何时竟进步至此,一面从容不迫地出扇相迎,“嗡”,气流突震——原以为可以毫无悬念地接下宇文渊右面一掌,左肩却猝然一麻——
是障眼法!上官紫楚暗呼不妙,怀里的人竟在那瞬已被对方夺去——
“阿宝!”
“骄兵必败。”冷冷的嘲笑声像是回报他方才的出言不逊,宇文渊一手掐住苏瞳若的脖子,依旧面无表情,“真遗憾,现在的你已经不是我的对手。”
上官紫楚心下一惊,怎么会这样?那天晚上与李宓交手时对方的武功分明在他之下,为何只是短短几日之间他的功力便上升到如此境界?但无论如何都不能让他伤及阿宝!思及此上官紫楚重又扣紧心弦,手中玉扇回旋一刹,直朝宇文渊的颈侧刺去——
那瞬,宇文渊的笑容竟变得说不出的邪异!
“不要!”苏瞳若突然惊恐地大喊一声想要阻止上官紫楚,却已经来不及——
“噌”,扇面淬红,血液喷溅的声音清晰入耳。
宇文渊没有躲,不是躲不开,而是根本没有要躲的意思——甚至在上官紫楚一扇刺来时故意偏过了颈项,致使扇面多切了三分,生生将他的血脉割断!
“你——”上官紫楚满脸错愕,眼睁睁看着宇文渊在自己面前倒下,满室黏稠的血腥。
“紫楚,我知道……你并不想杀他……”苏瞳若颤抖地抱住上官紫楚,声音喑哑,“紫楚,你听我说……死的人其实是真正的宇文渊,不是李宓……”
上官紫楚突然浑身一僵,“你说……什么?”他难以置信地望着地上的尸体。
“因为李宓的手心有茧子,而宇文渊没有,他方才掐着我的脖子时我才知道——是李宓用傀儡术操控了他的身体,故意逼你对宇文渊动手——但是——但是你不要自责,求你不要自责好不好?因为你不是杀人凶手啊,真正的凶手是李宓,是李宓才对!”苏瞳若急得有些不知所措地解释道,“紫楚,紫楚——”
上官紫楚犹在怔忡当中,根本听不清她的话,恍然间只听见外面一声凄厉的尖叫——
“救命啊——杀人了——”
脑海里陡然一片虚无,连同理智也被四面涌来的嘈杂声淹没……
杀人了……
是他……杀了宇文渊……
不知过了多久,他缓缓抬眼望着脸色惨白的岑瑟棋以及闻风赶来的衙役,没有多余的解释,只平静地道出几个字:“人是我杀的。”
“不是!”苏瞳若突然尖叫一声,拦在上官紫楚面前,“宇文渊不是他杀的!不是!”她盯着岑瑟棋,声音嘶哑得像是从嗓子眼里挤出来的,“宇文夫人,你与紫楚相识这么久,难道不清楚他的为人?他宁愿自己受委屈,也不可能会伤害自己的朋友——所以当初他眼睁睁看着自己心爱的女子嫁入宇文府,甚至连自己的心意都不曾表明!”
“阿宝?”上官紫楚惊愕地看着她,不敢相信她竟说出这番话来。
“是这样的吗?当年你不辞而别,就是因为——我嫁给了他?”岑瑟棋退后几步,她的眼神变得说不出的古怪,“所以你现在后悔了?所以你杀了他——是,这样的吗?”
苏瞳若的脸色煞然变白,但下瞬竟然笑出声来:“呵,呵呵……你道,竟是这样的?!”她的笑声凄凉而破碎,不再理会那些人窃窃私语的指点和猜忌,她只是望着上官紫楚,那样深情而执迷地望着,“紫楚,这样的女人真的不值得你去交付真心呀,”她蹲去,温柔捧住他的脸颊,“所以不要再爱她了,好不好?”
她轻轻巧巧地道出这一句,笑容娇媚而嫣柔,“谁叫你这般多情,可惜多情总被无情恼,但是以后——以后不会了啊……”她的眼里已然有了泪光,手指摩挲着他苍白的脸颊,“如果你还是觉得歉疚的话,至少让我陪你一起——”
却被上官紫楚轻轻封住嘴,“不可以,唯独这一次,不可以陪我。”
“为什么?”苏瞳若突然狠狠地一甩衣袖,“为什么为什么?”她连问了三句为什么,纤弱的身体剧烈颤抖着,仿佛随时都能失去支撑倒下来,不能——她不能接受啊!“就因为……我比她晚了几年与你相识,所以那么……不值得你信任吗?”她红着眼眶哽咽问道。
“不是,阿宝,正因为我相信你——”上官紫楚温柔笑了,扶住她的肩膀,“因为只有你安然无恙地活着,才有办法替我申冤。当所有人都与我为敌时,只有你会站在我这一边,也只有你能救我,不是吗?”
幸好,哪怕整个世界都弃他而去时,他还有她——
得一知己,此生无憾。
他起身离开前留下最后的耳语:“照顾好自己,等回来了……我带你去吃荷叶蒸糯。”
苏瞳若忍泪点头,“承君一诺。”
“绝不食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