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璧皇朝八年,二世皇帝将其皇位禅让给其弟天赐,自封为亲王,移居亲王府,从此遍走大江南北,游历名山大川,逸情抒怀。
一晃五年便过,刚好这一年边域告急,北方匈奴的一支因着经济的增强而产生异心,随着王朝的宽让却更变相地滋扰边境百姓,招兵买马地有了叛变的趋势。
龙天赐的一道急诏诏回了流连山水的龙天运,他没有异言地披褂上阵,激烈的厮杀也没能让他感受一点震动。
庆功宴上,龙天赐亲自设酒洗尘,兄弟俩终于又聚于一齐。这是将近四年来兄弟俩的第一次相聚。
“皇兄这次平叛辛苦了。”
吟着温吞的微笑,但眸底的精光正将他皇兄几年来的变化一览无遗。这寂寞的四年来,风月并没在他丰神的脸容留下任何痕迹,变化的只是他的心境,座中美人如玉,他却视若无睹,从自那件惊变,他表面上依旧,但内心的一角,却早以不知不觉地封闭。他叹了口气——若说在有生之年能遇到一个值得交心相恋的人是幸,那么失去后的苦痛是形单影只的后半辈子所难承担吞噬。
龙天运只是无谓地迎接自己胞弟的打量,有丝疑惑地发现他温吞的表相下一丝匿藏不好的激奋与期盼,其实他心底雪亮于这次匈奴叛变也只是小辨模的兴风作浪,根本不成气候,龙天赐诏他回京,恐怕是另有目的。
“这支叛寇虽然为乱以久,但根本溃不成军。”他意有所指。
龙天赐模模鼻子,觉得不大好玩,瞧着他眼底深阒一片,有感而发道:“皇兄离开京城,也将有四年之多了。”
他的表情默然,龙天赐的语气里多了一丝抱怨:
“而这四年来,你也居然真的狠心不过问于朝中诸事。”
“朝廷有你打理,我放心。”
龙天赐摇摇头,“皇兄有没想过,也许我并不是做皇帝的料——”
龙天运挥手打断了他,有点意兴阑栅,当初执意将皇位禅让给了天赐,只因着心中那股如掏空了般的疲惫感,天赐不明白,从那一刻起,遗留于世上的他,便难回原来模样。
他的沧桑令龙天赐拧紧了心,这几年来皇兄过得并不好,但偏是这类事情旁人无法帮助什么,靠的只有自己。
“皇兄现下只有二女,近年来最近母后牵念的,便是皇兄的后嗣问题,皇兄也合该想想自己的子嗣后延了。”
龙天运一怔,迅速间胸口窜起一股苦涩,后嗣?这个问题早在五年前曾郑而重之地列入他人生规划里面,现在,却怎么也无所谓了。
“金璧皇朝的后延有你便够了。”
龙天赐被他的态度激得差一点背转不过来,奈何他对这个兄长一向敬畏有如,一转念便化为一叹:
“皇兄,这么五年了,你仍是忘不了她。”
他黯淡的眸光泄露出一丝藏也无法隐藏好的苦短相思,浓烈得令人叹息,任绛汐的遗体去处早成为一宗宫廷疑案,他对此在震怒的同时,竟打心底升出一股不该有的奢望。她的身体明明已经僵却,但他却感觉她的气息似乎仍在身边,她仍会活生生地出现于他面前。这是支使他这几年探访各方的动力,虽然毫无所获,但从未消却,特别是在最近,这种感觉似乎更强烈了。
“皇上,我不要啦,我不要读那迂里腐气的这乎者也啦。”一声童稚的天赖突介入这一方。龙天运下意识瞧向声音来源,这一瞧,胸口一怦地便如狠狠地给人一撞。
只见前方几步远处正跳闪奔来一三四岁娃儿,这小娃儿披着女敕黄的小马褂,一张女敕稚的小脸粉雕玉琢,斜飞的剑眉,澄清晶璨的眼眸黑白分明,十分讨喜;他此时正挂着满脸天真无害的黠笑,因而缓化了他略显无情的唇角,这脸孔,这脸孔……竟似是他与她的重叠。
龙天赐一张脸瞧见小男娃,立刻泛开了满脸可疑的宠溺讨好,起身抱起了小小身子,无比慈爱地安抚道:
“不读诗经,不知应对,你该好好跟着哥哥姐姐们向太傅先生学学才是,怎么自个儿跑了出来了?”眼角余光瞧着龙天运如僵了的呆相,唉,想来真是扼腕,他亦有一大堆皇子皇女,但却无一个能比得上这小男娃慧黠可爱,才不过进宫几天,他便掳掠了宫内大大小小的一干人,包括他。
粉女敕的薄唇微掀了起来,作嗔的神情可爱得让人义无反顾地匍匐于他小脚丫下,只求得他无忧一笑,而此刻小小脸孔上不怕生的眼珠子正直勾勾地瞧着龙天运。
龙天赐咳了一声,软声指着龙天运道:
“来,小娃儿,这是朕的亲哥哥,快向王爷问好。”背对着龙天运的脸猛地向小男孩眨眼。
难以形容小娃儿天真的眸底迅速闪过的是怎样一束黠光,可爱的小脸蓦地泛开一朵笑容,张开手倾过身竟要龙天运抱。
“叔叔——”
龙天运心一震,难以置信自己竟对这陌生的小女圭女圭产生近似于血缘关系的亲昵回护的感觉,他不是一个感情丰富的人,却没来由无法抗拒小女圭女圭的一颦一眉,就见他竟呆呆地摊开双手,想接过小孩,可龙天赐却不依,笑眯眯地坏心将小孩交于一旁宫婢,吩咐其交至太傅那里。
小男孩垮下了脸,不依地抗议。
“你不乖,小心朕向你娘娘告密。”
奇异地,小男孩立刻收起耍赖的表情,乖乖地由宫奴带下去。
气氛一下变得诡异,龙天赐一转身,不意外地瞧见龙天运一脸的沉思。
“我已决定收他为义子。”发现他的疑惑,他开口。他念着皇位是兄长禅让,从不对他自称“朕”,“九月十七生的娃儿,现在已经四岁,却仍无名儿。”他别有深意。
龙天运张开口,想问什么,但龙天赐却一副不愿再谈的酷样。他心下疑惑更甚,垂下眼眸分神地瞧至殿中纬缦的璎珞。忽然间,他全身一震,似曾相识的感觉使他“霍”地站起身来,但跟着又滑下,不敢相信自己。
“呃!”龙天赐装作没瞧见地清清喉咙,终于不得不提醒他:
“皇兄,座中这么多的美人,可有中意的?”
他视若无睹地扫过座上各式脉脉含情的女子,冷漠的神情令龙天赐忍不住朝天翻了个白眼,重点地指着珠帘下抚弹着瑶琴的女子道:
“这一位乃常将军的爱女,五年前选入宫后,一直痴心等着你的宠幸。”
幽怨的琴声终于挑起了他的一丝注意,却令他更出神地忆起另一名女子,胸口有闭抑闷与莫名的激荡压得他透不过气来,他毫不眷恋地起身向龙天赐告退。
“唉——”龙天赐留不住他,只能苦笑地摇头,琴声也在此时嗄然而至,传来女子止不住的幽怨啜泣。
“常小姐,还是死心吧,五年前丽华妆台的第一眼,你便留不住他的眼光。五年后塞满他心绪的,依然不是你。”
他叹息,猛地转身面对着殿口盈盈站立着的怀抱小男孩而泪水滂沱的苍白女子——
失魂落魄地从宫里来到王府,便管不住自己地猛举着瓮杯将酒往口里灌,眼前不断地重叠两张脸,一张是她,一张是偏殿上见到的小男娃!
殿中那一眼的惊瞥震憾仍在,而后来——是自己眼花了吧?竟以为那轻掩珠帘后那一晃而过的人影是她,其实怎么可能?那应该只是他心底的魔。
只是不明白为何自己一忍已是五年,此刻却管不住思绪地令所有念头纷至沓来,迫得他几欲发狂!就像现在,醉意酩酊中竟听到那熟悉悠扬的琴声。
呵,就是梦,也让他多保有一刻吧,他有丝朦胧地想耸拉着头不敢太着意去听,怕这美梦一如过去般易碎,他稍微想套牢住,顷刻风消云散。
琴韵幽远,弹得便是那首令他熟悉的“鸳鸯蝴蝶梦”,回荡于这清冷的府第,既恍惚又遥远,但却又真实如咋天叹息……真实?头脑猛地一醒,清晰的声音传入脑迹,真实撞击他的灵魂。
手中握着的瓮杯失手落于地下,他难以置信地奔出屋外。
庭院幽深,王府间种植的高大乔木与苑舍在黑夜中影影绰绰,分不清彼此。回荡的琴曲如痴如诉,撞击着空气从某外传来,他脚步狂乱地奔至了北,却感觉声音从角传来;奔至了南面,声音隐隐地似又在左。
他颓然悲苦地闭上眼眸,琴声依旧,难道这还是不停作弄于他的心魔?他撞撞跌跌地奔至原点,泪眼朦胧中竟有个小小身影在等候他。
他吃了一惊,随着便觉眼前应是空梦,但奇怪的是这个梦中影子竟出乎他意料地移动起来,握住他的一只大手,拖着他向前。
小手极是温女敕,握住他便如天经地仪,他任着他(或者感觉?)牵着向前,诡异地可感受自己如雷的心跳。
他如傀儡地跨出门槛,沿着迂曲的长廊走出,小手的主人极是不依不挠,竟似比他还熟悉府里环境,他不知是真实还是幻景地朝四周一望,渐渐感到心惊。
长长的走廊终于走完,拐弯便越过一道拱手,月儿刚好在此时探出头来,卸去魔法般撩开神秘面纱,只见前方小男娃一身的粉蓝衣饰,一张脸笑嘻嘻地,满盛期待地望着他。
这哪里有半点梦的影子?手中传来的明明是温热的体温,他浑身一震,刚想问这小男娃怎会出现在这府中,深夜胡跑胡来?但犹在耳边的琴音却很快转移了他全部注意,他猛地一抬头,前方亭台上一灯如豆,一个白衣女子背对他坐着,悠悠的琴韵便从这里传开。夜凉风寒,灯影闪烁,映得一切便如鬼魅。
这是多少次出现于他梦里的情景!他颤抖地月兑开小男娃的手,狂奔着向前,但只奔了几步,便迟疑地顿下,一步步向前。
琴音已经颤抖不成调,他可感觉那女子肩背的颤动一如他,他的心提至了喉口,在距她七八步远的地方终于不敢再向前。
琴声突然停止,他脸色大变,哑声叫道:
“别……别停!”
她顺从地又弹起未完的曲调,他如痴如醉,这遥远的琴韵,令他既欢愉又苦痛。
一曲既终,两人如呆了般定在那里,龙天运汗湿衣背,全身虚弱地只能靠椅角支撑,四周凄冷,他目不转睛地盯着,那女子终于忍不住要将头缓抬过来。
“不要!”他的声音惊急恐慌地几近于哀求。“别转过来,就这样别变。”
前方传来细碎的啜泣,他全身绷紧,良久无言,然后在颤抖又凝固的一瞬间,四周的灯影突起变化,她以快得不及令他拒绝的速度转过身来:
“天运……你难道真的不愿相信,我来找你了?”
轰!整个世间在一瞬翻天覆地,他双眼瞠张,灯光照映中女子和泪而笑,她容色苍白,瞳眼如旧,却不是五年来他刻骨铭心的任绛汐是谁?
其实所有人应该会怀疑,一具明明早以冷却的尸体怎会不冀而飞,而五年后的今天,她怎么又会莫名其妙地诡异地出现于他眼前?
原来这一切便由当日的那味“天王蚀心草”说起,天王蚀心草剧毒异常,但它极不为人知的另一项症状是服用了此株毒草之后的人会全身僵却,心脏停窒如死人,但其实并未真正死去,只有等九日过后,中毒的人才真正算死。
也合该巧然,因为她体内本来便有边苗奇丝蛊的毒质,这天王蚀心草一进她体内,竟误打误撞地暂时抑住毒蛊发作,而天王蚀心草本身的毒也因毒蛊而延缓了作用。
因此,毒发当时,其实她并未死去,但龙天运却不知道,黯然销魂地为她准备后事,如果当日他真的顺利将她下殡,那么,今天世上就再无她任绛汐这个人了——就在她呼吸停歇的第五天时间,她远游扶桑的师父终于回山并闻迅赶至了皇宫,发现了这一状况,趁着龙天运被太后缠住的一段时间里,将她抱出宫外,直奔天山。
两种毒物的毒性都是非同小可,但幸得师父此番扶桑之行又得奇遇,对毒素竟有了破解之道,但饶是如此,毒性侵入她体内已久,仍是棘手异常,偏又在此时,脉象传来了她已有身孕的迹象!这样难题便出现于她面前:留不留下孩子。
师父原本便主张不要孩子,因为她本身毒就难解,如今再顾及月复中这个胎儿,原本可用的医理便要弃之另用它途,这样只会拖延毒素在她体内的时日,对她的身子不利。
师父的顾虑是对的,但她却贪心地不愿丢弃他留给她的最后一件宝贝,因而执意要生下来,也因为这样,她原本早该清除的毒素在她体内一拖便是五年,这生死未卜的五年间,幸得有他与她凝结的这一点骨血,在每个痛苦的关口给了她无限的慰月兑。
在与病痛挣扎的同时,她对他的思念更不消绝,每当看到儿子相似于她与他的小脸孔,想他,想见他,想了解知道他的想望总是压得她透不过气来,她曾是个心如止水的人,然而,这五年的时光她都用作了相思。
在体内毒素完全清解之后,她却仍是不敢下山找他。虽然思念如旧,但漫漫的五年时间令她退却,怕见到他情淡了的脸孔,是师父瞧出了她的闷结,也是为了给儿子寻一个爹及一个名——是她傻吧,亦算是一种补偿,在儿子成长的五年间,他没参与到对他的教导中去,这是不得以,因而决定给予他或者儿子一个必要的交代,同时私私地希望儿子能得到他一份应有的重视。在师父的鼓励下,她终于踏上了下山之旅。
然而,下山之后,她才知道沧海桑田,人事已非,一别五年,江山以易主,得知他竟为她落得如此意气消落,真是令她既伤凄又感动。当时,他并不在皇府之中,她只得投奔于龙天赐利用他诏回了游荡天涯的浪子身。
住于皇宫这几日,也让她更详细地了解他几年来的生活,虽然这只是在他与龙天赐的书信往来中所透露的一点点,但以足令她方寸大乱!老天,这几年他到底过的是怎样的一种生活?心爱的他竟用着自己的一腔深情如此地折磨他自己——满腔的怜惜,使得她迫不及待要飞往他身边。
靶谢苍天,他对她的深情依旧,让她五年来的相思有了归宿,而他的迟疑令她心痛,他的小心翼翼更让她感动,就让她回复以更多的深情,来补偿他的深情,用一辈子紧随的足步将他一颗饱尝折磨苍桑的心温柔包纳——
她回来了,从此她与他的世界重又交集。
再然后——
春暖花开的季节,在南方的阵阵梅雨仅是滋染绿意,北方却传来了黄河水患的消息。
灾情一下便到了十万火急的程度,许多人流离失所,因着潮湿的环境和饱暖不得足一下子便流行起瘟疫,中染的人很快便化为一堆白骨——
轻便的驿车极快地往北驶去,车内坐着一对男女,旁边还有一个满脸耍赖的小小男孩。
“哎,你再这么宠着?儿,我怕他长大后会顽劣不堪……”女子轻轻一叹。
那男子宠溺一笑,满脸自豪地将儿子抱个满怀,龙?,这是他为他儿子起的名字,里面有着为人父的骄傲——他的儿子,天生便是一个出色的人物,小小年纪,不仅完全袭承了乃父乃母的所有优点,更有令人又爱又气却无可奈何的拿乔手段,使其本身不会因太多的优点而变得棱角分明,招引人妒——是块璞玉,只消加以时日,一定出人头地。
任绛汐盯着他焕发的神情直摇头:
“真吃不消你们这对父子,黄河水患,此次远门是为了给害疫的百姓治病,偏偏你们不分缓重,一个执着要来,一个居然也同意了!”
“温室小花易摧,给?儿阅历阅历也是好的,只要多看顾点就行了,更何况?儿自小同你学医,现在一般的病人都能应付。”
任绛汐无可奈何,眼光又瞧到了被丢弃于一旁的诗经论语,躲在龙天运怀中的龙?吐了吐舌头,机灵地跳到车外赶车的卫甫卫绡那里,避难去也。
夫妻俩相视一笑,龙?诸般优点,聪颖异常,怀中杂学塞了个大饱,却从小便对什么诗经三字经道德经甚是感冒,吃不消里面的迂迂腐腐。
驿车在走,外边天气明媚如画,她自动地倾身入他怀中,刹那间流转的情意不言自明。
也许,未来会有许多变卦,也许,未来会是平淡如水的平凡生活,但从此两颗心不会再流浪空虚,漫漫长路会有足印两排,并相濡至老。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