轿子拐了一个弯,乍见雅安殿外的池塘边立着一个人影,听见咯吱咯吱的脚步声,那人回过身来,精巧脸廓半隐于钩边白狐裘下,怀里抱着一只大鸟,看起来已经冻僵。
火盆很快升了起来,暖茶也送到桌上。
“想不到你会救一只飞禽。”江鶦捧着茶碗,想起当日他倒吊家中鸳鸯来玩的举动,不由淡然一笑。
“我也奇怪它怎么坚持到现在还没死,这天冷得几个时辰就能把池子冻起来。”
江琮看着桌上的茶却不去拿,他戴着厚厚的皮子手套,上面是大雁羽毛上留下的雪化开后的痕迹,“它为什么没跟上雁群?它在京城徘徊很久了吧?”
“我……”
江鶦正要开口,一声接一声的嘶鸣从外面传来,剧烈后是一片安静,只有雪花从树上簌簌往下落的声音。
片刻后一个婢女走进来,脸上有掩不住的憾色,“启禀娘娘,那只大雁死了。”
江鶦神色一黯,可是想想这也是意料之中的事,“算了,你们找个地方把它埋了吧。”
“它真的死了?”江鶦一怔,回头看去,江琮望着外间,脸上一片恍然的迷茫,“早知道不救它了,苟延残喘这么久,结果却一样,听说冻死是最不痛苦的死法,可我居然延长了它的痛苦。”
“你怎么会这么想?”江鶦一阵诧异,突然失手将茶碗打翻在地。
瓷器摔碎的声音把江琮的视线拉回身边,只见江鶦攥紧了桌上铺着的锦缎,脸色煞白,豆大的汗珠濡湿了鬓发。“你怎么了?”江琮一下子慌乱地站起来,“来人,快来人!”忙乱之余他反应过来应该把江鶦抱到床上去,那些雪水的湿印留在手套上,让他想起了前一刻还在怀中垂死挣扎过的大雁。
“御医在哪里?御医来了没有?”江琮突然抓住靠近床畔的婢女。
对方吓得连连点头,“已经派人去传了,世子留在这里不太好,请先去外面等一下吧。”
罗帐在面前合上,江琮跨出殿外,止不住地回头望过去,那只死去的大雁正埋到一半就被丢下,所有人都转而为皇后之事忙碌起来。
不一会儿两名御医匆匆赶到,都进入诊治,一人诧异道:“胎儿尚不足月,临盆还早,怎会如此?”然后又问起饮食作息。
婢女们搜肠刮肚,一半人想另一半人答,说到昨晚冒着大雪深夜求见皇帝,道路湿滑轿子难免颠簸,而且还听见二人在屋里争吵,两名御医一个吃惊,一个叹气。
江琮默不作声地听完那些婢女的七嘴八舌,一股心火从胸中直直冲上脑门,就要控制不住,这时为首女官反应过来,“得快些去禀报皇上!”
走到外间却被江琮拦住,“我去。你们留下照料皇后。告诉那两个御医,如果皇后有什么闪失,我绝不饶他活命。”
密谈刚刚结束,熙瑞送走了容王,身心都已疲惫不堪,却奇怪的毫无睡意。想起昨夜那些荒唐行为,脸上一阵阵地发热,懵然念及绝望深夜里江鶦那双平静无波的眼睛,一股暖意在心中奔流。他拿起折子,又缓缓放下,终于下决心去朝央殿,哪怕只是拉着她的手而已。
罢刚打定主意,就见江琮推开两个内侍闯入,脸上被浓浓的怒气笼罩,“你昨晚都做了些什么?”
“我……朕做了什么?”熙瑞诧异地抬起头望着来到面前的江琮,被他居高临下地逼视自己。
“什么事值得姐姐深夜找你,你心里清楚。”皇帝几个月来拈花惹草婬乐后宫早已不是什么新鲜事,江鶦漠视丈夫荒婬行径的做法多少让江琮心有宽慰,却也憋了不少怒气,就是这样无能的一个男子,却拥有和她共枕的权利。
“江琮,你是不是刚去见过你姐姐?”熙瑞意识到什么,神色惊乱起来,“鶦儿是不是出了事?”
江琮定定看着他脸上的惶然,紧张……心里突然窒闷。起码,只有关心她这一点,是真的。
江琮慢慢松开揪着熙瑞衣领的手,后退一步。
“御医说她快要生产,可是胎儿还不足月……”
熙瑞狂乱冲出,留下江琮一个人怔怔站在殿内,踯躅许久才循着来路走回去。
朝央殿还是和他离去前一样忙乱,他从那些人焦急纠结的脸上看不到一丝希望,心一点点沉下去,天又阴暗下来,飘起了硕大的雪片,却没有风。江琮看着那些雪花无声轻盈地笔直落下,无所不至,越下越大,不一会儿居然掩埋了庭苑里那只埋到一半的大雁。不知为什么他的心剧烈疼痛起来,一种生离死别的预感分割了身体和神志,这种揪心的痛楚他似乎已经经历了好多次,却始终无法麻木。每一次,都比上回更加稚心刺骨,泪水慢慢浸润了眼睛,就在模糊扭曲的视线中,他忽然听到一声婴儿的啼哭,宛若阳光撕破乌云,那样清晰明朗。
无论是朝野内外的怨言,还是锦国大犯边境的军情,都无法消减圣皇初为人父的喜悦,一个近身服侍的宦官在喝醉之后说起他记忆犹新的一幕:抱着襁褓中哇哇啼哭的婴孩,皇帝忽然泪流满面,他不顾那身皇袍,感激涕零地跪在地上感谢上苍。也许就是从那时起他忽然认清了一个事实,他身上背负的东西不多,却重得失去不起,即使用多少人的性命来换也在所不惜。
据说锦国的艨艟紧接骑队之后,已经出现在两国交界的芙蓉江面上,战况胶着,战线不断拉长,而长干城中的贵族却在大摆筵席,从皇子降世一直庆贺到满月再到百日,时光在夜夜笙歌中流逝。有醉生梦死的人,就有忧国忧民的忠义之士,一次次地冒死进谏,请求减少欢宴次数,扩充军饷,圣皇只是压下奏章,待积满一批,便差专人全部送去摄政王府。
众学士渐渐绝望,有些心灰意冷辞官离去,有些激愤难平,大骂朝政昏暗,没过多久,这些人统统像他们递上的奏折一样石沉大海,音讯再无。
在那一个个弥漫着危机和流言的夜里,江鶦开始习惯了提一盏昏灯,穿过重重宫门,去为自己的丈夫添上寒衣。他没有哪次不是愁眉深锁,没有哪次不是在她踏进门时急着抚平眉头,笑颜迎对,江鶦目光扫过案头那本摊开的金印奏折,御笔蘸了朱砂停在一旁,迟迟没有落下。
“前方仗打得怎么样了?听说今天城里又多了一批逃难来的灾民,你打算怎么安置他们?”
“朕已传令放粮赈济。”熙瑞牵了她的手坐下,“玉书睡了吗?”
“我出来时已经睡着了。”
“转眼他都快周岁了,看来又得开始筹措庆典才是。”
江鶦无奈一笑,“玉书只是个婴儿,何必为他破费,眼下战乱频起,又连逢灾情,北方颗粒无收,还是百姓的死活要紧。”
熙瑞微微颤抖了一下,然后慢慢地伸出手来抓住江鶦的手腕,模索到十指扣住,柔声说:“朕都听你的。”
江鶦察觉到他有一丝异样,忙出声问:“你怎么了,出了什么事?”
熙瑞沉吟良久,终于苦笑一下,“今天锦帝派使者送来了一份诏书。”
“锦帝的诏书?”
“他们打着清君的名义起兵,逼我退位给真正的圣皇太子。我若不答应,他们就会在一个月后将此事昭告天下。”
江鶦吃惊得说不出一句话来,好半天才慢慢平静,“他们凭什么说他们手中那个才是真的皇太子?为何早不起兵晚不起兵,却在这时大动干戈?这样叫天下人怎么信服他们的说辞?”
“阮皇后曾与锦国大贵族宁家交往甚密,你也知道朕对阮皇后的人一律采取扑杀,那些残余的终于选择投靠宁家,他们手上的证据当然也都跟了过去,锦帝是个谨慎的人,绝不轻易言兵,如今刀剑相向,看来必然已有充分的理由。”
江鶦沉默一阵,“那么……摄政王怎么说?”
熙瑞跟着沉默,两人在安静中抬起眼来凝视对方,熙瑞扣着她的手指在悄然无息中紧了几分。
“皇叔当着群臣百官的面撕了诏书,处死使者,指斥对方拥戴的圣皇太子认贼作父,没有资格继承大统。”
“这么看来,和谈已然无用了。”江鶦淡淡一笑,“这仗必须打,而且你不能败,若认输,就只有死路一条。”
“可我的确不是真的,我怎么能……”
江鶦的眼神忽然寒厉,猝不及防击碎熙瑞的软弱,“事到如今你已经不能再躲在父亲背后,你要站出来证实自己,哪怕只是为了尊严。当初是锦国把你推入这个漩涡,这些人从没有顾及你的死活,现在终于到了他们自食其果的时候。”
熙瑞在她清凛的目光中沉静下来,身不由己地点点头。
江鶦微微一笑,抖开手中寒衣,“夜深了,皇上早些歇息吧。”
“你别走,留下来陪我。”熙瑞祈求地看着她,双手迟迟不愿松开,“我不知道还能这样拥着你多久,你别怪我任性贪心。”
“不会的。”江鶦眼眶一涩,抬手轻轻抚过他的双鬓,“你我本是不同世界的人,居然都能够相遇相守,这缘分就不会轻易消散。从现在开始我不会只站在你的身边看着你,我会尽我全力,那些想对你不利的人,我不会留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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