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梦,乍醒,渐趋浅淡。
意识不愿抽离,只想留在那方竹舍、那处仙境,以及勾陈的怀抱之中。
被他拥有、被他亲吻、被火红色发丝交缠覆盖……
不愿醒来。
但身体的痛持续不断,硬生生地比她张开了双眼。
映入眼帘的,不是湛蓝色的天,也没有雅致竹檐,而是陌生屋梁……
梦,已经结束了。
由她亲手……毁坏它。
耳畔,似有小童说话,脚步声踩得凌乱。
“大夫,她醒来了。”
“我看看。”
一张脸孔靠近,发与胡花白苍苍,身上药香浓郁,正准备替她诊脉。
曦月挺身坐起,胸臆中钻刺着疼痛,她伸手捂胸,缓缓吐纳几口。
“姑娘,快躺下,你让狐妖伤得不轻呀……”老大夫阻止她。
狐妖……
不,他才不是狐妖,他是狐神哪!
“他——他呢?”她急急追问。
“他?姑娘是指……”老大夫一头雾水。
“红发男子,那位狐神呀!”
“胡言乱语,什么狐神?明明是只妖呀!”老大夫嘀咕,而后才恢复声量:“若你问的是他,四日前,大闹水丽镇,捣乱得一片狼藉之后,便救走了女狐精,谁管他往那儿去,只求他别回来就好。”
“四日?”这么久了?
“你昏迷了足足四日。”
“四天,一定追不上他了……”小脸有淡淡失落。
不过,手一抚上鬓际红缕,神情又迅速恢复,镶上笑,浅甜。
“追上他?是想收服他吗?唉,你还是好好养伤,瞧,连道长都成了那模样——”
老大夫朝另端床榻努努颚,她随即望去。
只见一具裹着布的躯体,直挺挺地僵躺不动,看不到面容,仅能由部分外露的皮肤,辨识烧伤的严重度。
“他是那位道人?”伤得好重,气若游丝,但还活着。
“是呀,法力高深的道长,亦奈何不了狐妖,所以,姑娘别急于追妖,你伤势可不轻……说来不知是幸或不幸,全水丽镇独独你们两人重伤,其余全是财物损失。”
镇民当时全员出动,聚集广场,围观火刑,千人空巷,狐妖一记火袭,烧毁了房舍,却无人伤亡——出了她和道长。
闻言,曦月一笑。
丙然。
因为,他是只多心软的狐。
即便当年……他被那样对待,也不曾扭曲了他的心志。
她所听见的他,往返三界之间,优游戏玩,不视人类为死敌,同样往城镇吃喝玩乐、广阔交友——
他不伤人,至少无辜之人他不会滥杀。
“大夫,有没有酒?”她突地问。
“怎么了?你要酒,是伤处发疼,想藉酒意舒缓?”
“不,是人逢喜事,要小酌一杯,当做庆贺。”她喜孜孜道。
“呀?”老大夫一脸愕然。
喜事?遭狐妖重伤,小命险丢,还叫喜事?
这小泵娘……难不成脑也伤了?不成不成,他得赶紧再诊诊——
对曦月而言,当然是喜,而且是狂喜。
如愿见到勾陈,是她求了几世,才终于完成的愿望。
一眼,百年始得。
再者,他看起来很好……
没有半丝憔悴、没有仇痛,那时的伤,似乎也已痊愈,太好了……
她好害怕会看见……一个为难他自己、折磨他自己的勾陈。
幸好,没有。
这还不值得喝酒庆祝吗?
“老大夫,你诊你的,酒记得给我呀!”她太雀跃了。
“刚清醒的病人,不该饮酒,何况你的伤——”
老大夫本不苟同,偏偏她放软声,用笑容求着:“一小杯就好,药酒也行,我沾个唇,求求你。”
“好吧。”挨不住目光闪闪,老大夫唤来小童,斟了杯跌打药酒,递给她。
小小一杯,曦月珍惜啜着,就连酒香中混杂浓烈的草木味,她也不在意。
敬,今日的重逢!靶谢老天爷!让我见到勾陈。
虽然,没来得及多说,但我好开心……
能再见他,我太开心了……
“怪人……”老大夫见她满颜喜色,不由得咕哝,都伤成了这样……转念再想,八成是庆幸她自己捡回小命吧。
曦月饮着喜悦的酒,远在另一处的勾陈,滑入喉头的酒,却带苦涩。
“勾陈哥哥……”
雌狐精名唤“丽妲”,正是险遭火焚的那一只。
被亲密爱人弃之不顾,又碰上如此可怕的遭遇,她该又痛苦、又惊吓,亟须一个温暖怀抱,抚慰她、呵怜她,可是——
“为什么丽妲觉得……你看起来比我更闷闷不乐?比我更需要人安慰?”
“有吗?”勾陈转向她,扯开一记浅笑。
笑容可真……勉强。
丽妲枕在他膝间,眼鼻还哭得通红,却没有得到他探来的抚模。
“是因为……那只人类?”
那只一喊出勾陈的名,便让勾陈浑身一僵,狐爪抓疼了她的女娃儿。
“她是你的旧识?你看见她时,神色变得好冷狞。”
沉默持续了良久,才缓缓被轻笑声打破。
“以前在人界遇上,穷极无聊时的娱乐,玩腻了,便一脚踢开,我几乎……不记得她了。”勾陈说着、笑着,眉却也皱着。
“被你重重一摔,或许没命了吧,人类……好脆弱的。”丽妲清楚感觉,勾陈的身躯绷紧了。
真只是“穷极无聊时的娱乐”?
若是,怎能让勾陈如此反常?
“我不曾见过……你对待哪只雌性这么凶狠。”
贝陈善待雌性,是出了名的好。
既宠爱,又疼惜,最喜胡认义妹妹,逢雌性便缠诱着人,喊他一声“勾陈哥哥”……
他将那女娃儿抛出去的瞬间,丽妲比谁都惊讶。
“谁都值得我的怜惜,就只有她,不值。”
“为什么?”
“不为什么。”勾陈不想谈。
“见到你,她很高兴,连我这旁观者都感觉得到……”
“许多感情,只是假的、一时的,什么高兴什么欢喜,骗人罢了,如同你的那位情人,满嘴说爱,一知你是狐精,他如何对你?当初的浓情炽爱呢?”
贝陈淡然说来,很是无情。
真实地太无情。
丽妲默默垂泪,濡湿他膝间的红裳。
“我好想……忘记这种痛……忘记他的无情……”她闭眼呢喃。
“想忘,哥哥去帮你讨忘川水——”
贝陈慢慢止住声音,违和之感浮上。
忘川之水,忘情之水。
饮者,皆忘七情六欲,该忘的、不想忘的,容不得谁留下,但……
我与之前的模样,不太相似,因为我转世了好些回……
转世了好些回?
即使如此,她为何还记得他?!
每一回转世,绝对必饮忘川水。
文判的严谨性子,他很清楚,破例,几乎不可能有。
喝完忘川水,再入轮回,上世之事早该尽数忘却,而她竟在看见他时,认出他,呼唤他,奔向他……
太不对劲了。
贝陈不愿承认,他踏入冥府,是为此而来,他说服自己,不为她,他是特地帮丽妲取忘川水。
文判听完来意,毫不诧异,口吻清浅道:“需要提醒狐神大人几千几万次?忘川之水,只有亡者饮用才有效果,对于你们这类……它,与一瓢清水无异。”
口若渴,随便找条溪涧,把头埋进去,要喝多少就有多少,非得浪费他家茶水吗?
“清水没它味道好,反正忘川水取之不竭,打一坛给我,损失不到哪里去,喏,我掏钱买嘛。”
贝陈塞给文判一张冥纸,换算起来,不大过一两。
文判将冥币——币值太少,入不了眼——与空坛交给小表,有小表去办。
贝陈不请自坐,等待空坛装满前,貌似闲话家常:
“每一条投胎的魂,一定要喝忘川水,是吧?”这是“顺便”问的,绝无刻意!贝陈在内心里强烈澄清。
“当然。”文判颔首。
“例外过吗?”
“下官不敢说从无例外,不过,日日往返的魂体太多,难免有漏网之鱼。”文判说来谦虚。
“所以,她是漏网之鱼?”勾陈自语道,嗓音细小,处于思忖状态,无视文判在一旁,嘟哝:“可也太巧了吧?一世逃过,二世又逃过,第三世还逃过——根本不叫意外。”
“这不可能,若有这种魂体,下官‘文判’一职,早该引疚辞退。”文判听见了。
泵且不论有违文判行事态度,此事若上传,他等着耳朵被叨念到烂!
“那为何‘她’——”
“她?她找到你了?”完全毋须多言,哪个“她”,彼此都了然于心。
贝陈板起脸,不似平时嘻笑,浑身火红,仿似沐浴于怒焰之中。
“……放她去投胎,不先灌她个十大碗忘川水,让她忘掉她曾做的丑事?还放任她牢牢记得我,干扰我,激怒我,碍我的眼!”
这就是铁铮铮的失职!
文判淡淡瞟来一睨,眸光微冷。
“狐神大人又怎知她没喝?”
“因为她认得我!”血淋淋的证据,辨无可辨!
“那代表什么?下官纵容吗?对她,下官绝无徇私,该饮之水、该受之罚,何时入世、何日离世,样样尊奉天意。”文判磊然光明,不见半丝心虚。
贝陈的眸光在文判脸上搜寻,想寻出些蛛丝马迹。
“你是想告诉我,她饮忘川水,却没忘前世事?”
“理由为何,无人清楚,但似乎是如此。”文判的答复,证实勾陈猜测。
贝陈蹙眉,并未尽信,眼神在说:
无人清楚?是呀,“鬼”才清楚,我看……是你动了什么手脚?或是发了不该发的慈心,同情起她了吧?
面对勾陈质疑,文判不去多瞧,径自说:“她每回入世投胎,下官必定盯紧,看她喝得半滴不剩,不容她拒绝。”
稍顿,朝勾陈投以锋锐眸光,续道:“下官比任何一方都更清楚,喝下忘川水对她才是好事,前世种种若不抛,又何来崭新来世?可惜,她还是无法解月兑,一世一世记得,她,被自己所深爱之人,剧烈地恨着。”
“你在说笑吗?哪来的深爱之人?她若深爱过,又怎会那样对我?!”
“她早已后悔。”
“来不及了。”勾陈冷嗤。
文判并没有想替她说服勾陈,别人的纠葛,他从不深涉。
谁爱谁、谁恨谁、谁委屈、谁记挂……一只鬼差插不上手。
“既还恨她,继续避不见她,她妄想见你一面,得费上数世,甫能如愿一回。”文判淡淡说,表情如水,无热无冷,听不出半分怜悯。“若你存心教她找不到,即便她试图修仙,获得长寿及术力,渴望靠你更近,也是枉然。再嫌碍眼,杀了她便是。”只要,舍得的话。
“她……修仙?”勾陈不想表现出在意,口吻仍难掩诧异。
“对你,那不重要,她资质不足,成不了小仙,扰不着你,你大可无视。”文判摆明了不愿多说。
贝陈嘴硬,故意哼得更响:“没错,不重要,她是死是活,想做啥蠢事,全是她自己的事,我不想管,也不屑管。”
“拿了忘川水就走吧,下官不送。”文判揖身,恭送狐神大人。
“奇怪,这一次你怎么没问我,要不要听她留下的话?”
每一回踏进冥府,文判定会有此一问。
她重新入世前,总会央托文判代为传话,只是她所留的字句,勾陈一字未听,不曾知晓她想说什么。
“狐神大人没被问腻,下官也已问烦了,反正狐神大人从无第二种答案,自然仍是‘不听’,是吧。”文判貌似善解人意,实则冷言酸语。
正巧,取水小表此时回来,勾陈捧过坛,摞下话:“对,我不听,叫她少浪费唇舌!”
火红身影来去匆匆,此刻,才允许怜恻之色,浮上眼底。
“往后,你若想听,也永远听不到了。”
“来不及”三字,岂止指她曾犯下的错,已无法改变?
还有,不远之后的未来,将会来临的遗憾——
***
曦月施以疗愈术,为道长治疗火伤。
修仙修了几世,就属疗愈术学得最专精。
“这样就行了。”她吁息,收掌,扶道长躺下。
“你自己的伤……”道长已醒,因疼痛舒缓,精神较好了些。
“无碍,别瞧我小小一只,我身强体壮,从小都不生病的。”她笑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