继续听雨赏荷,却不知是不是几日来夜以继日赶路的疲惫来袭,年十六只觉得眼皮是越来越重,睡意是越来越浓。
若不是浓郁的酒肉饭菜香引得他的五脏庙闹翻天,只怕他是真的趴在这矮几上便睡了。
几个小菜,一盘鸡肉,一坛好酒。这些菜,看起来都是刚刚起锅不久,还冒着腾腾热气;而那酒,自揭盖刻起,酒香早已溢满整间小竹屋。
对面坐的人,正是霍然消失后便出现的那个人,也就是年十六无聊的时候想拿个面纱遮掩自他鼻子中间以下的部分的人。
他还是没说话,拿了碗倒了酒,递给了年十六,再为自己倒了一碗。
“霍神捕!”年十六眉目弯弯,嘴边含笑,拿起碗,没喝酒,说了这么一句。
难不成,这人是霍然?
一张神采飞扬的脸,干干净净。也不知是他新刮了胡子的关系还是怎么,整个下巴那些短短的倔强的胡碴,像是在向世人宣告它的不满。
霍然霍大神捕,一身正气浩然,无论是在朝在野,这点相信很多人都是毋庸置疑。然而年十六眼前这人,长得是好看不错,但是他那个似笑非笑的薄唇,他那柔和的削尖下巴,映衬得整张脸看起来妖异无比。
他一身宽大的素白袍子,无法带出丝毫正气,却是让他满身的狂狷气息更显突出。这,恐怕才是真正的霍然霍大神捕吧!
“十六公子果然好眼力!”霍然单手捧碗向年十六敬酒。
碗的碰撞声刚响起,霍然碗中已见底,又重新倒了一碗。
年十六眼中微微闪过一丝诧异,这人,千杯不醉之名只怕不是浪得虚名,还真把酒当水喝了。这酒,并非普通好酒,只怕藏在地下也有不少年头,一口喝下,只得香气淳然四溢唇齿间,不过后劲他可就不敢说了。普通人,只怕几杯就醉,霍然这般豪饮狂喝,他倒真是佩服了。
“霍神捕如此大费周折,又是为何?”年十六承认自己酒力一般,无法和霍然般牛饮。他小抿第一口,果然是好酒啊。
“实不相瞒,霍某此次前来,为的就是它!”霍然从怀中掏出一张泛黄的羊皮纸,摊在矮几上。
天色并未全黑,但要看清那纸卷上的东西,却也是模模糊糊。
霍然移来一盏油灯,摆在矮几上,指着纸卷的中心。那里,是一首诗。
天乐曲净灭,下野此随君。
碧炎宝我毁,乱道藏心襟。
横着看时,就是一首平平的五言诗,平仄有些还对不上,但意思隐晦,大概是说朝纲乱了,他从此无心朝政,毁了一些重要的东西,理想抱负都被埋葬在乱世中之类,大有陶潜不如归去之意。
不过年十六念出来的却是:“天下必乱,乐野厌道,取此宝藏,紧随我心,灭君毁今。”
霍然一怔,随即又恢复先前神色。
“没错,就像你念的那般,这才是这首诗的真正意思!”霍然又指了指纸上的另一处,“你看这里!”
这回倒是很明白地写着:玉貔貅、红猪龙、墨镇纸、人皮卷、四物齐、宝藏出。
年十六看到墨镇纸,神态微变,也没说什么,听着霍然讲下去。
“十六公子可知这四物现下何处?”霍然在图上敲了敲,那上面并排着一座大宅和一间商铺,在这两间建筑之后,是一座山,而在门前,却是一把无剑柄的直入地底九分的剑。
“传言慕容世家有一宝,得此宝者,不但可保百邪不侵,若让其吸收日月精华,练功时摆放一旁便可让人事半功倍。莫非……”年十六话未说完,就见霍然微微颔首。
“没错,玉貔貅正是藏于慕容世家。”霍然已是斟到第四碗酒,年十六碗中的酒还有八分满。
霍然也不为年十六添酒,又倒了一碗,呼噜呼噜碗中又见底。他对着那图,讲了一半,又把那图收进怀中。
年十六抬眼看看霍然,既然霍大神捕这般洒月兑,那他年十六也就不好太拘谨,于是他夹了桌上饭菜就吃。正午那餐没吃好,只啃了两个馒头,这会儿好酒好肉,不趁热吃了实在过意不去。
外头的雨还在下,这两人吃饱的吃饱,喝足的喝足,一时间杯盘狼藉,对望一眼,相视一笑。
这回倒是年十六开了口:“红猪龙,红猪龙,储锦帛,收财富;红猪龙,红猪龙,得显贵,纳权势。”他的声音绵绵长长,这几句念来,不像是时下有关红猪龙的传说,倒像是红猪龙的咒语。一旦沾染,便要为红猪龙倾尽全力,挑起杀戮,争尽天下财富,争尽天下权势。
“十六公子也知道这几句了。”霍然挑眉,关于红猪龙的传说,自古有之,莫非也就是红猪龙是个宝之类的,得到了之后就会有很多益处。至于是什么益处,倒也没人讲得清。于是世人也就懵懵懂懂间知道有个宝物红猪龙,不过涉及不到实在利益,也就没有人真正想要得到它。
这几句,却是近来才在民间流窜。一流传开,那争夺之势,就像是热开了的油锅里落下了一滴水,顿时惹得那油噼里啪啦地炸开了。
财富,权势……天下之人欲争夺的何其多。上至达官贵人,下至贩夫走卒,哪个不想着飞黄腾达,哪个不想着揽权揽势?有多少人,站在这世道的浪尖风口上,清醒地看着这世道?又有多少人,在看清后能不抱隐避之心,为天下、为百姓出一分力?
“嗯。”年十六盯着因起风而闪烁不定的灯,不知从哪里模出一根银针,挑了挑灯芯。顿时灯又明亮了不少,他缓缓出声:“那大宅,是慕容山庄,那商铺,应该就是不二坊。”
不二坊本是一家经营小本买卖的商铺,后因主事者在江南一带行走时的一次奇遇,不二坊自此改变命运。先以刺绣扬名天下,再被先皇封为御用绣坊,后又开办食肆,酒馆,古玩店,当铺,钱庄……短短十年,不二坊从一家不见经传的小商铺,变成了天下百姓最津津乐道的大商行。而世人最好奇的,莫过于当年的奇遇,不二坊主到底是得到了什么。
年十六想着图上那并列的建筑,这么明显的目的,也不知道那些拿到了这图纸的人是怎么想的。
慕容庄主为人正义,武功虽深不可测,却是从来都不以武力强迫人。慕容山庄能够让武林白道群雄俯首,听其号令,乃是慕容庄主以武德服人,以忠国服人。谁不知道,戍守边疆的官兵中,有一支铁军,那便是慕容二公子带领的先驱兵。
战祸若起,慕容庄主,便会号召有志之士,在边疆协助杀敌,保护百姓。
而不二坊,明里是间大商行,暗里却不知资助了多少银两充当军饷,又不知暗地里给大批的士兵送去了多少安家费。每次的赈灾救难,也不知道拨出了多少人力财力去帮助百姓。
除去慕容山庄,可令群雄无首,军队无强援。除去不二坊,军队无后援,百姓无强盾。两者皆除,再加上也先在边境的虎视眈眈,大明可谓是内忧外患,势同强弩之末。
若在这时夺权,绝非难事。
“十六公子可知那山是哪座山,那剑是何剑?”
霍然看着年十六还是似笑非笑,他的眼中,妖异的光彩流溢,看得年十六的心莫名一颤。这人,还是当大熊男好。这般流转多姿的脸,一现世,也不知道要害死多少为其争风吃醋的人了。
“那剑,直没地底九分,又无剑柄,普天之下,只有一人使得此剑,邪剑客无涯。”那个人,应该尚在人间吧。年十六也不记得,最后一次见邪剑客是什么时候的事。
“那山,倒真是看不出什么名堂。”中原名山说多不多,说少不少,整张图,他不能看破的就是这里。
“墨镇纸与人皮卷,已有五十年未在江湖上出现,近传人皮卷藏于邪剑客身上。”霍然眼皮动了动,拿起一根筷子,敲响了碗盘。那声音清清脆脆,丁丁冬冬的,甚是好听。
他脸上认真的表情不再,嘴角轻翘,暗中凝气运力。此时筷子就像是弦上的箭,只听得“啪嗒”一声,筷子已从他手中飞了出去,穿过了屋顶。
霎时,一连串血水透过那筷子打出的小孔,滴在了矮几的盘子上。
“这盘子脏了!”年十六也只是短短的一句,抓起那盘子,向窗户掷去。
“叮”一声,却是金属与瓷器碰撞的声音,随即又是一声“哐当”,盘子已然摔碎在地上了。
一时间竟从小竹屋外破室而入十几人,团团将年十六与霍然围在了中心,其中一人腿上血流如注,正是刚刚被霍然所伤。
“杀!”带头的人剑一挥,十几个人一拥而上。
一场混战迫在眉睫。
年十六无可奈何地抽出腰间软剑,无可奈何地微笑,无可奈何地听到霍然清晰地说:“十六公子,往后还请多多关照!”
霍然语气中,甚至有少许的戏谑之味。
年十六知道,他是故意的,绝对是故意的……
迸道,西风,壮马。
夕阳西下,携伴至慕容家。
“嗒、嗒、嗒”的马蹄声,懒散地响起在通往慕容山庄的路上。
“十六弟,你说我们此次上慕容山庄,会有什么收获?”开口询问的人风姿神采,一个眼波流动,便宛如能带动周遭的所有妖艳媚色般让人怦然心动。
“世事难料。”被唤作十六弟的人,却完全是一副仙风道骨模样,眼光柔和清澈,唇边含笑,模样倾倒众生。本应高高在上,让人仰望的天姿,却因嘴边两个浅浅的梨涡而显得平易近人,“十……五哥!”他别扭至极地喊出了这句,脸色微白,神态稍变。最终,还是屈服了。
“也是!”被称为十五哥的人,这才满意地收回从刚刚就一直放着十六脸上的非常期待的目光。
无语望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