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九点半，美味世界处于一种有序的忙碌状态，上至老板罗晓光，下至一般服务员，各司其职，全部有条不紊地做着打烊前的最后整理工作。

罗晓光一直偷偷观察蓝天的行为举止，期冀可以看到这块冰融化的轻微迹象。可是，除了那一秒钟的动作停止，他再也看不到今日的蓝天有何异常。

“老板，这是今天的营业额。”主管收银的小周将账本和厚厚一叠现金交给罗晓光，神情之中掩不住兴奋，“比昨天增加百分之五。”

“看来门口的广告牌功劳不小啊。”罗晓光接过账本和现金，别有深意地看着正在整理桌布的蓝天，说：“从下个月开始，每个人的工资增加百分之五。开心吧？”

店内的气氛一下子空前高涨，欢呼声一片：“谢谢老板。”

罗晓光存心将蓝天置于众人关注的中心，继续问：“知道你们最应该感谢谁吗？”

一帮员工倒是超级配合，一点都没有给他这个老板留面子，异口同声喊道：“蓝天！”

面对声势如此浩大的感谢场面，蓝天的回应显得过分冷淡，只是稍稍抬了一下头。

罗晓光走到蓝天面前，伸出手搭在蓝天的肩上，调侃道：“蓝天，你实在应该照照镜子。你看你这张脸，一点表情都没有。你看大家多开心啊，表情多丰富。笑一笑，好不好？”

“不好。”蓝天以最最直接的方式拒绝了他的要求，没有留下一丝一毫可回旋的余地。

其他员工面面相觑，你看我，我看你，就是不看蓝天和罗晓光。

罗晓光的自尊心大受打击，讪讪一笑，“呵呵呵，十点啦，大家各自回家吧。今天我和蓝天关门。”

员工相继散去，店内重回寂静。

蓝天完成自己的分内工作，换掉工作服，一级一级走下螺旋楼梯。罗晓光飞快地跟上他，与他一前一后穿越一楼过道。

一路领先的蓝天拉开店门，身体顿时定住，无法迈步。他的眼睛眨了又眨，似乎不相信眼前的情景。

提着一堆购物袋的樊星立在台阶下，仰着头，全神贯注地注视门口。见到他出现，她的脸上立即绽放一个大大的笑容，毫不吝啬。她的身后是无边际的苍苍夜色，吞并了所有的光亮，只剩下那随夜风翩翩起舞的粉色裙角。

一看到蓝天出来，樊星蹦蹦跳跳地迎上去，开心地说：“蓝天学长，你下班啦。”

有那么几秒钟，蓝天不知道该如何应对她。是回答，还是沉默呢？

“蓝天，怎么不走了？”走在后面的罗晓光看到蓝天停下，出言询问。因为灯光太暗，也因为蓝天挡在门口，以至于罗晓光根本看不到樊星的存在。

蓝天没有回答他，沉默地看着笑容灿烂的樊星。

苞上来的罗晓光看到樊星，一眼便认出她是喝了六杯咖啡的女孩子，心花即时怒放。呵呵，山穷水尽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啊。他越过蓝天，伸出右手，郑重其事地进行自我介绍：“你好，我是美味世界的老板罗晓光，欢迎你常来我们店吃饭。”

樊星从来没有应对过这种正式场面，想学着他的样子伸右手。可是，她的右手被几个购物袋占着，怎么伸也伸不出来。情急之下，她只好扔掉袋子，一边伸出手一边道歉：“对不起，真是对不起。”

罗晓光敞开胸怀，满怀期待地想要握住这只代表着曙光的希望之手。但是，好事多磨，偏偏半路杀出一个程咬金——站在一旁的蓝天一把打掉他的手，一举摧毁了他的美梦。

蓝天弯下腰，提起散在台阶上的购物袋，递到樊星面前，“收好你的东西，不要随便乱扔。”

樊星接过东西，丝毫不以他的冷淡语气为杵，笑着说：“呵呵，你记不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你也帮我捡过东西。”

“从你和蓝天说第一句话的时候我就知道你们两个一定认识。”罗晓光不等蓝天回答，迫不及待地插一嘴，“我的直觉很准的。”

樊星摇摇头，说：“这样看来，你的直觉不是很准哦。我认识他，他不认识我。”

罗晓光的脸色马上垮下来，阴暗无比。奇了怪了，今天到底是个什么日子啊，人人都来打击他的自尊心！就连一个刚认识的小丫头都敢说他的直觉不准，而且是当面说，一点情面也不留。不行，今晚回家一定要翻翻皇历，看看今天是不是不宜说话！

一直没有说话的蓝天锁上店门，走下台阶，漫不经心地说：“从步行街到名湖的最后一班车是十一点。”搞不清楚状况的傻孩子，把时间浪费在无关人士身上，怎么不知道想想自己的处境呢？

樊星拿出手机，时钟显示此刻是十点四十五分。她冲着罗晓光摆摆手，紧跑两步跟上蓝天，气喘吁吁地问：“蓝天学长，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你现在应该在东京，怎么会在这里呢？”

蓝天没有看她，步速依旧，声音平平板板，听不出其间有任何的波动：“这个世界上没有那么多应该，有的只是已成定局的事实。现在，我就是在这里，没有为什么。”

樊星一直保持小跑的状态，努力使自己跟上蓝天，“是不是发生什么事情了？”

“没有。”

“你不想说，是不是？”樊星咬咬嘴唇，却感觉不到疼痛，心里被满满的担忧所占据，盛不下其他感觉。

蓝天不再开口，只是机械地向前走。

樊星好想知道事情为什么会演化成这个样子，好想知道他为什么会从一个拥有无数成就的天之骄子变成步行街上的一个普通店员。她几次张嘴，都不知道该怎样把这个问题用一种更为合适的方式表达出来。

“车来了。”蓝天打断她的苦苦思索，简单地说了一句，而后断然转身。

樊星看一眼越驶越近的公车，再看一眼沿原路返回的蓝天，一种奇怪的情愫慢慢滋生。忽然明了，他是特地送自己来坐公车的。他与她，共同走过了一段路。心里缓缓流过一阵暖流，她感动，对着他的背影大声喊出自己的感觉：“蓝天学长，谢谢你。”

蓝天没有回应，挺拔孤傲的背影渐渐消失在越来越浓的夜色中。

樊星跳上公车，对着蓝天消失的方向久久凝望。深夜的海滨城市灯火辉煌，霓虹灯光灿烂闪烁，庞大的公车如鱼一般，穿梭在车流中。摇摇晃晃的，带着樊星，一起回到记忆的深处。

那样痛苦，那般绝望，又是那样美丽。

第一次见到袁月是在2003年的圣诞晚会上。

名湖大学自创办之初即有举办圣诞晚会的传统，所有学生都可进场臂看，但能够站在舞台上表演的，却是整个学校最具才华的优秀人物。

演出尚未开始之前，林芳菲打开节目单，一行一行看下去，突然惊呼出声：“哇，不会吧？”

樊星纳闷地问：“怎么了？”

“独唱：床前明月光；演唱者：袁月。”林芳菲自顾自念出来，接着说：“最后一个节目，压轴的。你还在喜欢蓝天吗？”

樊星没有出声，但她心中的答案只有一个字：是。

林芳菲见状，心中已明白八九分。虽认识樊星不久，但是她单纯的笑脸与简单的性格令她觉得温暖，她想这个女孩子可以拥有最平顺的感情生活。简单，和顺，就像她的性格。

“星星，优秀的蓝天不仅拥有良好的家境和非凡的成就，他还有一个非常优秀的女朋友。袁月，今年大四，成绩居于大众传媒系榜首，外貌出众，气质卓然，与蓝天可谓天造地设的一对。”

“是吗？”樊星打开节目单，“袁月”两个字赫然入目。她在心里叫着这个名字，只觉得陌生无比。

林芳菲看她不甚在意的模样，心中有些气，急急地说：“星星，她的节目排在最后一个，这也证明她的地位非同一般。你不要喜欢蓝天，那样会很辛苦的。”

“芳菲，我知道你是为我好。我知道的。”樊星轻轻一笑，无声又无息，“节目要开始了。”

知道樊星明了自己内心的关切与担忧，林芳菲放下心，开始欣赏这一年一度的圣诞晚会。

任可伶作为学生干部参与晚会的筹备工作，这也使得樊星和林芳菲得以坐在比较靠前的座位上。绝佳的视野不仅使樊星清楚地观看了整场演出，而且一目了然地看到自身与袁月的差距。

“最后一个节目：独唱，床前明月光，演唱者，袁月。让我们用最热烈的掌声欢迎我们最漂亮的学姐，今夜星光为你无眠！”主持人声嘶力竭，一句“星光为你无眠”将晚会的气氛推到高潮。

“袁月，袁月，我们爱你！”

“袁月，袁月，今夜星光为你无眠！”

舞台下的学生群情激昂，双手用力挥动，好像要将所有的热情全部奉献给她。

灯光暗下来，一个人影从舞台左侧走出，一步一步移至舞台中央。音乐适时响起，她举起话筒，唱出了第一句：是你吧，高高挂在穹苍千年啦。看尽了人世离与散，多少功名似尘埃。

舞台下的学生纷纷拿出手机，用手机屏幕的荧光照亮他们心目中美丽万分的学姐。舞台中央的那一方明亮无比，仿佛聚集了人世间所有的光源。

那一刻，樊星看清了舞台上出众若白天鹅的袁月。白色曳地长裙飘飘逸逸，黑色长直发飘飘洒洒，柳眉如黛，眼神如波，一笑一颦间，一唱一和时，多么漂亮，多么出彩！

袁月，简直就是从月亮上走下来的凌波仙子！

这一夜，无眠的不仅仅是天上的星光，还有地上的樊星。倘若说见到在舞台上光芒四射的蓝天，樊星内心的感觉是幸福与难过相混合；那么，现在见到在舞台上同样出色的袁月，她的感觉只能说是绝望。

袁月与樊星，月亮与星星，简直是天壤之别。

她喜欢的那个人，身边有一个如此优秀、如此漂亮的女朋友。要经过她走到他面前，将是一件多么困难的事！

是我傻，总是在寂寞夜里望。袁月浅浅吟唱。

是我傻，喜欢上一个距离如此之远的人。樊星静静地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