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手术下来,累得桑琪只想找张床趴下,雷打也不动。
六个小时的大手术,先给伤者腿部的伤处止住了血,因为心脏的情况一直不稳定,只能先做心脏手术,否则只怕外科手术没进行到一半人已经挂了。
伤者的心跳时有时无,血压也如玩过山车,忽高忽低,完全在考验她和她哥的心脏承受力,边手术边急救,真是够人受的。待心脏手术结束,两人已是一身大汗,互换个位置,桑琪开始外科的手术,桑亦风则在一边观察情况,以免伤者因长时间手术心脏会出现其他问题。
等两人走出手术室,外面天色早已昏暗一片,医院走廊里白炽灯明晃晃的光线耀得人眼前一阵晕茫。桑亦风今晚值班不回家,于是像条狗一样连个招呼也没力气打便爬回楼上值班室,抓紧时间休息一下。
看着她老哥迟缓的脚步,桑琪自己也好不到哪里去。
先扒上的手术服,再拖着同样迟缓的脚步,吸着袋酸女乃一步三停地向外蹭。这个时间值班室一定有人在,她今天不上班,要去哪里趴一会儿再回家呢?桑琪大脑空空的只想着这一个问题,完全无视周围的人。
夙沙玖兰看着那个脚步虚浮,双眼无神,好像灵魂出窍般的人,心底浮起点怪异的感觉。
桑琪手上的酸女乃已经喝完了也没发现,仍咬着酸女乃袋子,出神地想着事情。
这女人是他看到最拼命的医生,在现今的社会还能找到像她这种医生,还真是件稀奇的事。
责任心,职业感,敬业的态度,她真是稀有得让人另眼相看。
斜倚在门边,路过的医生、护士、病人,不管男女都忍不住对他投以注目礼,而夙沙玖兰像是没有发觉般,慢慢地等着桑琪走近。
拉住她的手臂,看她目前的状态,最好先休息下,“桑医生。”
嗯?被动地停下,桑琪偏首看向夙沙玖兰,脑中犹在想着要不要给家里打电话让人来接下,或是自己打车回去,没搞清楚眼前的人是谁。
“进来。”将人拉进病房,再关上门隔去他人好奇的视线。
这里是单人病房,一张床,还有一张小沙发,夙沙玖兰将人拉进来,带到床前,让她坐下,“休息下。”全然命令的口气。
“唔。”乖乖地点了下头,桑琪犹未反应过来,她每次做完大手术大脑都会处于空白状态一会儿,这段时间会非常的好拐。
旋身趴倒在病床上,她双眼一闭,意识便沉了下去。
托那些花痴小护士的福,夙沙玖兰的病床要比其他病人软上许多,下面非常体贴地铺了两层床褥,桑琪感觉好像回到了自己的床,趴下后便一动不动。
夙沙玖兰坐在小沙发上,正对着窗口的路灯闪着昏黄的光线,映着不断飘下的白雪,室内一派温暖,感受不到一丝寒意。
门口仍不时传来救护车的鸣笛声,呼啸来去,随之而起的是人员纷踏的脚步声。
急诊室是个安静不下来的地方。
不知过了多久,响起一阵手机铃声,夙沙玖兰拿过手机,走到窗前接听,眼光淡淡掠过以不雅姿势趴睡在病床上的人。
脸埋在床被间,桑琪轻轻地动了一下,意识已经清醒,眼睛却仍未睁开。
在脑中回想了一下发生过的事,最后感叹一句,她做完手术后的样子一定很傻很呆,不过夙沙玖兰会突然善心大发倒是出人意料得很,不知有没有人看到,她离急诊室八卦话题的中心不远了。
夙沙玖兰讲电话的声音不高,低沉优雅的声音,不带情绪地透出一股冰冷,像个刻板的英国绅士。
但偶尔眉梢上扬,凤目微挑的样子,却又那般犀利,更不用说他的脾气是何等的难以捉模。
虽然人长得是很帅,不过夙沙玖兰那股强势霸道,明明目空一切却又掩在优雅斯文的姿态下的样子让她直觉想离这个男人远点,因为这男人身上明显地贴着两个大字——“危险”嘛!可是为什么从他进了医院两个人就有些接触过甚了呢?
实在不是好事啊!不是好现象!
桑琪皱着眉趴在床上,小小地咬了下被角,更用力往被里蹭了两下,反正丢人也不差这几下了。
讲完电话,回头正看到桑琪在蹭被子,夙沙玖兰略挑了下眉,眼中跳出一点笑意,声音仍是那般漫不经心:“桑医生,还是躺着舒服些。”
很想装作没听见,嘴却自己动了起来,闷闷地回了一句“多谢夙沙先生关心”,怎么听都是没诚意的一句答谢。
半晌,病房内一阵安静。
两分钟后,桑琪从床上起身,整了整头发和身上的医生袍,精神已好了不少,“夙沙先生是在对这几天的事道歉吗?”桑琪问。
夙沙玖兰双腿交叠,单手支额,坐在小沙发上,凤目略微上挑,隐隐带出一点似笑非笑的神情,怎么看都有点讥笑的味道,“我不觉得我哪里有需要道歉的地方。”
蹙紧眉头,医生可不可以打自己的病人?桑琪心中的小恶魔再度冒了出来,手指微微抽动了几下。
“桑医生有哪里不满吗?”夙沙玖兰明知故问,唇边是抹招人厌的浅笑。
“嘿嘿。”假笑两声,桑琪在心中衡量了一下出手打人后的下场,还是算了吧!不过至少她可以选择离这个男人远点,“不好意思占用了夙沙先生的床,多有打扰,我该告辞了。”抬腿就想离开。
一抹高大的身影挡住出路。
仰首,这男人真高,“嗯?”发出一个疑问的单音,桑琪眼中透着不解,挡她的路做什么。
“喝杯茶,等会儿我让人送你回去。”将放在小几上的杯子放入她手中,温润的白瓷杯,手感细腻,显然不是医院的。杯上透着暖人的温度,一缕茶香轻轻地飘出,虚白的雾气,好似能一下子飘进人心底般。
“呃,夙沙先生有什么事尽避说,在我职责范围内的我会尽力。”着实吓得不轻,桑琪直觉没好事,脸色一变,极认真地道。
眼角眉梢上挑,骨子里的霸道就那么自然地透出来,墨黑的眸子对上桑琪的,后者呼吸霎时一窒,好似她方才说错了什么话一般。
但是她有说错吗?所谓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不对,夙沙玖兰的举动更像是黄鼠狼给鸡拜年,希望她不是被看上的那只鸡。
“我还没有什么事需要你帮忙才能办到的,喝茶吧。”夙沙玖兰傲然地开口,难得一见的笑容却让桑琪恨得牙痒痒。
这男人是什么口气,他是天哦!市长说话都没他狂妄,桑琪在心中碎碎念,一双水眸灵动地转来转去。
将她的神情收入眼底,夙沙玖兰的嘴角一点一点缓缓地勾起,淡漠的表情添上几分生动,愈加惹人心动,可惜面前的女人不吃美男计这一套。
“我今天心情好,就当是答谢你好了,你不是喜欢别人用行动表达,乖乖等一会儿。”语毕,也不待桑琪回应,夙沙玖兰回到小沙发上坐下,径自看起书来。
桑琪静静地看了夙沙玖兰一会儿,直觉告诉自己她还是乖乖等着的好,跟霸道的人讲道理是讲不通的,尤其像夙沙玖兰这种一看就知道是惯于命令他人的男人,更加讲不通。
再次在心中祈祷,夙沙玖兰突来的体贴只不过是因为他一时心情大好,而她也不是被狼看上的鸡。
浅呷一口杯中温热的茶水,口感香浓,带着微微的甜味,还有一点柠檬的味道。
心底跳出个奇怪的念头,这种口味的茶,怎么也不觉得有几个男人会喜欢……抬眸看了夙沙玖兰一眼,又恢复了那派优雅傲然的神情。
心底的警报拉得更响,转头看到窗外不知何时下起雪来,今冬的雪好像特别多。
雪静悄悄地落了一地,望向漆黑的天空,看不到雪从哪里落下,又被风吹卷着落在哪里。
正如面前的这个男人,淡漠而难以捉模。
如夙沙玖兰所说,桑琪并没有等多久。
大约过了十分钟,病房的门被推开,进来的是那天跟夙沙玖兰一起来医院的男人,样貌平凡得如大街上偶尔从身边走过的路人,不像秘书,不像助理,比较像……保镖。
想到夙沙玖兰月复部所受的伤,桑琪心中对夙沙玖兰的身份不免略作猜测。
手术后桑琪便换回自己的衣服,医生袍和包包都放在办公室,夙沙玖兰让阿诚去取包包,然后送桑琪回家。
自始至终再没有任何怪异的举动,不禁让桑琪觉得自己是不是想太多。
离开夙沙玖兰病房时,刚好在门口碰上两个值班的小护士,桑琪干笑着和她们打了个招呼,快步离开医院,已经可以预感明天急诊室的八卦新闻是什么了。
冬季的夜晚,街上的行人总是稀少的,雪仍在不断地落下,昏黄的灯光下一片暗淡的白,莹莹的又闪着点点微弱的光。
版诉阿诚地址,桑琪舒服地靠在后坐,抱着既坐之、则安之的心态。
从驾驶座伸来一只手,阿诚递过一只保温杯和小纸袋。
“呃!傍我的吗?”桑琪一愣,问道,伸手接过,免得耽误他开车,雪天开车要更加小心啊!
“老板说你刚做完手术,可能没什么胃口吃东西,让我带来泡好的红茶给你暖胃。纸袋里是厨师方才烤好的蛋塔,不知合不合你的胃口,老板说最好还是吃些东西,晚上才会睡得好。”阿诚一字不漏地转述夙沙玖兰和他通电话时讲的话,脸上笑得意味深长。
阿诚跟在夙沙玖兰身边已经有七八年的时间,负责帮忙处理台面下一些不能见光的事情,日常以保镖的身份跟在夙沙玖兰身边,说来也算是相当亲近夙沙玖兰的人。
夙沙玖兰交往过的女人据他所知也有那么两三个,多是生意场上某个公司老板的女儿或妹妹,对她们夙沙玖兰素来举止有度,冷静自若,倒是难得见夙沙玖兰对哪个有过这般的体贴。
“帮我谢谢他。”桑琪不知自己应该说什么,只觉得有一排乌鸦从头顶“嘎嘎”叫着飞过,不祥的预感越来越强烈。
阿诚一笑,“你还是当面对老板说吧。”
桑琪表情略微抽搐,她明天可不可以不上班?可不可以不见夙沙玖兰?
“夙沙玖兰经常对人这么体贴吗?”抱着一线希望,桑琪问。
“还好,老板在英国出生,后来才回国,多多少少有些英国人的习惯。”
喝一口红茶压惊,与在病房夙沙玖兰递给她的茶是一样的味道,桑琪再次一怔,脑中一阵胡思乱想。
最后不得不面对现实地得出一个结论,也许她真是被黄鼠狼看上的那只鸡。
香软的蛋塔入口,桑琪到最后也没吃出那是什么味道。
她可不可以不要接受这么恐怖的事实?桑琪望了眼黑漆的天际,只有不断飘下的雪花,而雪不会回答她的问题。
由后视镜中看到桑琪的神情,阿诚微微一笑,回想了一下,夙沙玖兰上一个相处的女人,已经是两年前。
夙沙老爷子一直怀疑自己儿子是不是性向有问题,才两年都没找女人,这次应该可以放心了。
红茶喝了,蛋塔吃了,家也到了。
桑琪的个性素来积极乐观,既然事情已经发生了,她除了接受好像也没别的办法,总不能连夜卷铺盖跑路吧!她又不是做了什么杀人放火的事。
与阿诚道声再见,回家洗澡,逗会兔子,明天的事就明天再说吧!
第二天上班,桑琪由交班的护士口中知道前一晚急诊室有多热闹。
收治的五个车祸伤患,两个病情严重,其中就包括她帮忙处理的那个。
手术后应该将人送去ICU,但是也不知当时是哪个护士处理的,居然大脑短路地将人推回急诊室的病房里。到后半夜那个伤患心跳呼吸突然都停了,值班的师兄惊得从值班室跳起来。当时伤患的家属已经到了,看到床上的男人身体一僵,医生护士一阵忙碌地急救,站在病房外也是一阵呼天抢地,鬼哭狼嚎,让忙着救人的师兄一个头两个大,两个耳朵嗡嗡直响。
忙了一阵,伤患终于恢复心跳,却还是没呼吸,瞳孔已经有些凝了。还是让护士喊来呼吸科和心脏科值班的医生汇诊,三人对望了眼,交流了两句,立即转ICU。
于是值班的师兄和再度被叫来的她老哥一起将人推去楼上ICU,呼吸科的师兄回自家推呼吸机上楼汇合。值班的师兄临走时小声对ICU的人医生说了句:“挺不过今天就帮忙打包了,回头把病历整理好送上来。”
师兄回来躺下没到一个小时,护士又来砸门,另一个车祸中送来的伤患血压突然下降,呼吸衰竭,一群人又是一阵兵荒马乱,家属又是一番惊天动地的哭嚎,这次连汇诊都免了,直接送ICU,让楼上的人去忙吧!总之死的不是自己就行。师兄做垂死状倒在值班室的床上,再也不想起来了,可惜,凌晨五点,可怜的师兄迎着冬日凄美的白雪,伴着黎明前最深沉的黑暗出急诊去了,人现在还在抢救室里没出来呢!
至于车祸送到楼上的三个,听ICU交班下来的护士讲,两个重伤的都没挺过来,已经都打包好了,最后送上去的那个目前晕迷未醒。ICU的医生整整折腾了一夜,现在连喝水的力气都没了,说是等回家睡够了再杀到急诊科来寻仇。
桑琪听护士们叽叽喳喳地说完,望了眼医院的天花板,感叹一句:人生啊!还好倒霉的不是自己。
一口气刚叹完,那边抢救室的灯灭了,护士推着病人先出来,转去其他科室,后面跟着走出的人,脸色惨白,嘴唇灰白,额头带汗的就是被折腾了一夜值班的可怜师兄。
看到桑琪,师兄有气无力地说:“我要死了!”一开口,声音沙哑,鼻音浓重。
靶冒了!
“要不要去给你拿药?”桑琪问,眼中满是同情。
师兄边走边摇手,“我去值班室睡会,要是有人杀来,就让他滚一边去。”师兄不忘叮咛道,身影消失在拐角,他现在是连换衣服的力气都没了,还是晚一点再回家好了。
可怜的师兄!
外面的雪已经停了,放眼看去到处白茫茫的一片,银装素裹,晃得人睁不开眼。早晨的急诊室难得安静片刻,下了班的医生护士结伴去吃个早饭再回家,北风吹来,细细的雪被掠起,打着转,迎面扑到每个人的脸上,凉凉的,霎时蒙了眼,嘴角却忍不住扬了起来。
清晨,阳光正好!
一切都是全新的开始。
桑琪决定趁着还没开工前,去泡茶杯来暖暖胃,然后找时间打个电话慰问一下她同样被操了一夜的老哥。
如果,巡房时不用看到夙沙玖兰,那就再好不过了。
桑琪无聊地幻想了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