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轻地推开房门,苏映伶端着汤药走到床前。
暗秋辰似乎睡着了,紧闭着双目,静静地躺着,但眉峰紧蹙,额际上也布满了细细密密的冷汗。
轻叹了口气,苏映伶将汤药搁置在案桌上,然后在床边坐了下来,看着他那张苍白无血色的脸庞。
她愧为他的妻子,连他受了伤,都没有察觉到。
掏出了手巾正想为他轻拭着冷汗,忽然,傅秋辰眉峰复又拧了起来,似乎是陷入了某个噩梦之中,就连呼吸也急促起来,一只手无意识地紧紧揪住了心口。
“相公?相公,你怎么了?”苏映伶吃了一惊,抓住了傅秋辰冰冷的手,试图摇醒他,谁知却被傅秋辰反手紧紧扣住,面露痛苦之色。
那一下非常用力,力道之大让她几乎以为自己的手骨会被捏碎。
他究竟是被噩梦困住了,还是在忍耐着常人无法想象的痛苦?
“相公,你醒醒,醒醒啊——”强忍着手上的疼痛,苏映伶没有挣月兑,只是不断地呼唤着傅秋辰。
“映伶!”
蓦地,傅秋辰惊坐了起来,手上的力道也随之放松了些,但眼神却没有焦距,迷茫而无措。
那一瞬间,苏映伶只觉心口一揪,不由反手紧握住了他冰冷而汗湿的手。
“相公,你怎么了?我在这。”
“娘子?”傅秋辰终于回过了神,当他的目光落到苏映伶身上时,眼中却掠过了一丝令人看不清的极痛之色。
“相公,你——”
苏映伶话音未落,就被拥入了冰冷的怀抱里。
“相公?”
“不要说话。”傅秋辰的声音有些沙哑,“就让我这样抱着你一会儿,好吗?”
苏映伶疑惑不已,却没再开口追问,只是任由他抱着。
也不知过了多久,傅秋辰才松开了怀抱,苏映伶抬头看着傅秋辰,“相公,你是做噩梦了吗?”
暗秋辰点了点头,微微垂下了眼帘。
苏映伶轻叹,伸手探了探他的额际,见高烧已退去,这才稍安了心。
“还有哪里不舒服吗?”苏映伶轻问。
暗秋辰摇头,抬眸的那一刻,唇角也扬起了一丝淡淡的微笑,“我没事啦,你不用担心。”
苏映伶闻言却是蹙眉,“徐大哥说你受了内伤——”
“已经好了。”
“好了?”苏映伶蹙起的眉峰又深了几分。
“是啊,我刚才已经调息过了,你看,我不是连烧都退了吗?”傅秋辰微笑地伸出手,抚上了苏映伶拧起的眉心,“娘子,我可不喜欢看到你皱眉的模样。”
“真的只要通过调息就行了吗?”对于武学,苏映伶根本就不懂,只是隐约记得,以前徐子皓曾告诉过他,练武之人若是受了内伤,可以通过自身的修为和真力来调养,但……不可能这么快就可以痊愈吧?
“娘子,你忘记了吗?我的师父可是江湖中的神话,作为他的徒弟,没学到十成,也学了七八成了,当然不可能被一点小小的内伤困住。”
“那就好。”见傅秋辰气色渐渐好转,苏映伶心中所压的大石终于放下。
回想起当年刚嫁给傅秋辰时,她曾被傅秋辰无意中显露的轻功吓到。原本以为他只是一个从小衣食无忧、不知人世愁苦的大少爷,却没想到,年纪轻轻的他竟有着一身好武功。那时她才知道,傅秋辰的师父是江湖中神话般的存在。因一次机缘巧合,教了傅秋辰三年武功,随后离去,不知所终。
原本那个时候,她并不喜欢傅秋辰会武功。她曾经因为徐子皓而与一些武林中人打过交道,自然很清楚,江湖中有些人是嗜武成狂的,万一不小心被什么狂人发现,可能所有的人甚至整个傅府,都不会有什么安宁日子好过,所以她平时才会千叮万嘱不让傅秋辰显露那一身绝学。但此时此刻,她却很庆幸傅秋辰会武功,至少,他可以好好地保护他自己。而不像她,总是成为别人的负累。
“快趁热把药喝了吧!”强压下心头的无奈与叹息,苏映伶将药端到了傅秋辰的面前,“虽然你的烧退了,但风寒应该还未完全驱除,别让邪寒入体了。”
“好。”傅秋辰微笑着接过汤药,目光却落在了苏映伶红肿的右手上。
“娘子,你的手怎么了?”猛然想起,刚才迷糊中,好像抓住了什么的人,傅秋辰脸色微显苍白,“是我弄伤的?”
“没事。你快点把药喝了。”苏映伶淡笑着摇头,“我一会儿敷点药就行了。”
暗秋辰沉默地一口将汤药饮尽,然后将空碗搁在一旁,抓起苏映伶受伤的手,为她轻轻按揉着。
“刚才你做了什么噩梦?”苏映伶轻问。
“嗯?梦吗?我忘记了。”傅秋辰回答得心不在焉,一门心思似乎全在苏映伶受伤的右手上,“娘子,真对不起,是不是很痛?”
苏映伶没有回答,沉默了片刻,才淡淡地开口:“相公,我不是个称职的妻子吧?”
暗秋辰停下了手中的动作,“为什么这么说?”
“你生病、受伤,我竟都没有察觉。”苏映伶抬头深深看进傅秋辰的眼睛里,“我们成亲一年了,你从来不会这样发噩梦,一定是最近太劳累了,所以才——”话音未落,双唇已被傅秋辰一指点住。
“娘子,做噩梦是很正常的,你不要把责任都揽到自己身上。”傅秋辰淡淡地微笑,“再说啊,无论我为你做什么,都是心甘情愿的。”
一股暖意与感动瞬间填满了心头,苏映伶轻掩下了眼帘。
暗秋辰凝视着她优雅美丽的侧脸,忽然淡淡说了一句:“娘子,可以答应我一个请求吗?”
“什么请求?”
“如果有一天……你决心离开我了……”
“我不会离开你。”苏映伶打断了傅秋辰的话。
暗秋辰一怔,随即轻笑,“我只是说如果啊!”
“没有这个如果。”苏映伶说得坚决而斩钉截铁。
“是么?”傅秋辰唇角极轻极轻地一扬,“我也好希望没有这个如果——”
“什么?”他那一句话说得太轻,苏映伶没听清。
“哦,没什么,我是说,我很开心听到你这样说。”
“那好好休息一下,我们一会儿要出发了,你和徐大哥都要保存体力。”苏映伶扶着傅秋辰重新躺回床上,“虽然你的内伤痊愈了,烧也退了,但也不要逞强。”
“哦。”傅秋辰听话地闭上了眼睛。
苏映伶为他盖好锦被,这才轻轻地吐出一口气,走出房间,并为傅秋辰轻轻关上了房门。
在她关上房门的那一刻,傅秋辰缓缓睁开了眼睛。
他竟连获得一个请求的机会都没有了啊!但这样也好,不给自己任何希望,也不要给她留下任何一丝痛苦。
那么,一切就到此结束吧!
就像刚才自己所做的噩梦一样,到最终,所有的人,包括她都会……强压下心头翻涌的情绪,他撑坐了起来,微微合目调了下气息,除了心口依旧隐隐作痛之外,真气已顺畅了许多。
看来师父教他的这个方法真的很不错啊!
不管以后会付出怎样的代价,至少现在他有体力做一些该做的事了。
睁开双眼,他翻身下床,悄悄地打开了房门,闪身而出……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一天竟就要这样过去了。
苏映伶曾数次去找过徐子皓,但每次都看见他盘坐在床上闭目调息,念及他可能伤得太重,需要更多的时间休息,便悄然退了出来。而这一天,傅秋辰房间的门也都紧紧关着,他似乎也睡得很沉,她就也没去打扰他。
于是这一天下来,她只好一个人坐在玄墨阁的大厅里等候。
她一边等,一边随手收拾着被那些金人弄得乱七八糟的大厅,有很多珍贵的古画都已毁坏,也有些画裱月兑落得一塌糊涂。
若是琴玉回来看见玄墨阁这副模样,一定很心痛吧?
轻叹了口气,她无法眼睁睁看着这些古画被毁坏成这样,于是拿起了裱画的工具,一幅幅地进行修补。
这里的每一幅画都是经过精心装裱的,看得出琴玉很用心。
其实琴玉真是一个性情女子,爱一个人可以爱到如斯地步,而自己呢?也许连一半都及不上。
她无法爱一个人,爱到不顾一切。而这也注定了她要亏欠傅秋辰。
如果他们可以平安渡过这一关,那么,她就安安心心守在他的身边吧,不离不弃。她能做的,也许就只有这一点了。
除非,傅秋辰主动让她离开,或是,她撑不过体内的剧毒,先行离开人世……
不知不觉,已是日落西山。
徐子皓终于调息完毕,出来通知苏映伶出发。然而,当苏映伶打开了傅秋辰的房门时,却意外地发现,傅秋辰竟不在房里。
“这个时候,他会去哪?”看着冰冷的床铺,苏映伶疑惑不已。
“映伶?”徐子皓走了进来,“怎么了?”
“相公不见了。”苏映伶回过头。
徐子皓往屋内探了眼,微笑,“你别担心,我看他可能只是关在屋里关得闷了,到哪里走走去了吧。”
除了这种解释,似乎也找不到其他更合理的解释了吧?
苏映伶只好轻点了点头。
“也许是吧!”希望不要出什么事才好。
虽然他总是微笑地对自己说,他的伤已经痊愈,病也已经好了,但不知道为什么,心底总有一股淡淡的不安盘踞着,无论如何也挥不去。
“娘子,你是在找我吗?”
一道熟悉的声音突然自身后响起,听到声音的那一刻,苏映伶眼中闪过惊喜,回过了头,见到他平安,心底也微松了口气。
“相公,你去哪里了?”
暗秋辰淡淡一笑,走到苏映伶面前,“我只是去外面走走,透透气。”
苏映伶疑惑地看着他额际上的细汗,现在已是深秋,这么冷的天,他竟又是出了一身汗。
“徐大哥,你这里有没有男子所穿的衣衫?”
“衣衫?”
“相公他出了一身汗,而风寒又还未完全好,我想——”
“我知道了。”徐子皓顿时明了,微笑着道,“我这就去拿。”
见徐子皓离开,傅秋辰竟是出其不意地一把揽住了苏映伶的腰。
“相公?”苏映伶不由一声低呼。
“娘子,你这样关心我,我很开心啊!”他轻抵着她的额,轻轻地道,语气温柔,“你这样对我,已是够了。”
心头也不知涌上了什么滋味,苏映伶轻咬着唇,没有做声,但脸色却已微红。
仅是表示一下关心,他就这样开心?
“叩叩叩——”
门外响起了轻微的敲门声,苏映伶一转头,就见徐子皓拿着衣衫一脸含笑地看着他们。
苏映伶连忙退离了傅秋辰的怀抱。
“快把衣衫换上吧!”徐子皓走进房间,将衣物递给傅秋辰时,两个人不着痕迹地做了一个眼神交换。
那一眼,包含了太多太多的东西。
天刚蒙蒙亮的时候,傅秋辰、苏映伶和徐子皓终于到达了目的地。
这里是断屿山。怪石林立,到处都是悬崖峭壁,山间竟看到不到任何绿色的植物,一片荒芜,再加上天际那片浓重不散的乌云,隐隐给人一种窒息的感觉。
徐子皓告诉他们,东西就藏在断屿山,于是他们连夜出发,赶了一晚上的夜路。而且这一路上,徐子皓专挑隐蔽的小道,显然为了避开金人的追踪。
苏映伶并不知道,拿到东西后,接下来徐子皓准备要怎么做?这一份巨大的宝藏虽然关系重大,但毕竟牵扯着百来条人命。
徐大哥又会做怎样的选择呢?
“没想到离苏州城三十里外的地方,竟有这样一个地方。”苏映伶抬头看了眼峰峦叠起的断屿山,伸手拭去了额际的细汗。也许是因为体内剧毒在作祟,她已有些体力不支了。但为了不让徐子皓看出异样,她一直在强撑着。
忽然,面前多出了一壶水。
“娘子,口渴了吧?先喝点水吧。”
苏映伶转过头,就迎上了傅秋辰那双如同星子般的黑眸。那双眼眸里此刻正透露着浓浓的担忧。
“谢谢。”她接过水壶,朝傅秋辰露出了一抹淡淡的微笑,暗示他不要担心。
暗秋辰深深看了她一眼,似想说些什么,但最终还是咽了回去,微微别开了眼。
苏映伶轻叹了口气。她知道,自己又让他担心了。只是现在这种情况,她实在不想因为自己而耽误行程。毕竟云镇那百多条人命在等着营救。
忽有山风吹拂而过,傅秋辰那一身蓝色的长袍那风中翻飞着,那背影,竟跟走在前面不远处的徐子皓有些相似。
这还是苏映伶第一次看见傅秋辰穿蓝色的长衫,以往他所穿的衣物,都是偏清雅的颜色,或是白色的长衫。
而蓝色长衫一向是徐大哥的至爱。若不是这次向徐大哥借来衣物,她可能永远也没机会看到他穿蓝色长衫的样子吧?隐约记得他曾说过,他不喜这种暗色的蓝,他比较喜欢温暖明亮一些的颜色。也许是跟他的个性有关。
但此刻,穿上了蓝色长衫的傅秋辰,看起来却比平常少了几分孩子气,多了几分沉稳的气息,给人一种陌生而崭新感觉。
成亲这一年来,她一直以为他只是个孩子气的、不食人间愁苦的大少爷,但这几天所经历的事,却让她渐渐了解到了他的另一面。
虽然,她总是在一味地强调着,她是他的妻子,永远不会离开他,但她却从来没有尝试过了解过他。
也许,真正孩子气的人,是自己吧?
“娘子,在发什么呆?”
听到傅秋辰疑惑的询问,苏映伶抬头淡淡一笑,“没什么,只是突然想到了一些事。”
“你如果累了,不要瞒着我,我们可以休息一下。”傅秋辰担心地看着苏映伶苍白疲累的脸庞。
“我真的没事。”苏映伶喝了一口水,将水壶递还给傅秋辰。
这时前面传来了徐子皓的声音:“再拐过前面一条山道就到了。”
“我们走吧!”苏映伶迈开了步伐,正要跟上徐子皓,却忽然停下了脚步。
“怎么了?”傅秋辰也跟着停下。
“相公——”
“嗯?”
苏映伶背对着傅秋辰,并没有转身,只是伸手无意识地绞着微提的长裙,“昨夜我所说的话,都是出自真心。如果我们可以渡过这个难关,回家之后,我会尽职做一个好妻子。”顿了顿,她又轻轻补了一句:“一个好好了解你的妻子。”匆匆丢下话,苏映伶加快了步伐跟上前面的徐子皓。
暗秋辰呆呆地站在山间,好半晌才消化她所说的话,眼中却是露出了喜悦与伤痛交织的复杂神色。
他等了一年,终于让他等到这句话,终于让她对他尝试着敞开心扉了,但一切……已经来得及,不是吗?
今天之后,他要面临的,恐怕是要失去她吧?
永远地失去!
唇角牵起一抹苦笑,傅秋辰微侧过头,往山腰处看了眼。
在那怪石林立的山道间,隐隐有人影闪过……
到达山顶的时候,苏映伶已觉得有些喘不过气来了。傅秋辰一直默默地搀扶着她,紧抿着双唇,什么话也没说。
徐子皓的注意力似乎一直在寻找那份“藏宝图”上,并没有注意到身后苏映伶的异样。
“找到了。”终于,徐子皓在一个怪石密布的悬崖边沿,找到了一个布包,然后转过身。
“这就是那份藏宝图吗?”
苏映伶抵着不断涌上来的晕眩感,强打着精神。
“嗯。”徐子皓点头,深深看了眼面色疲累的苏映伶,“映伶,你脸色不太好,要休息一下吗?”
“我没什么事的,只是刚走了这么多路,有点累了。”苏映伶微笑。
“那就好。”徐子皓神色似是松了一口气,手中却微微握紧了那个布包。
“明天就是期限了,徐大哥,接下来你准备怎样办?”
徐子皓的目光落在了手中的布包上,“东西不能交回去。”
苏映伶一怔。
徐子皓抬头,“映伶,如果我为了这个东西牺牲云镇那百来条人命,牺牲傅家,还有——牺牲你,你会怪我吗?”
他竟已知道了?!
苏映伶下意识地看向傅秋辰,却见他微微别开了眼,避过了她的询问。
徐子皓伸手轻扣上苏映伶的双肩,“映伶,你不要怪秋辰,他也是因为担心你。我知道,若我不交出这个东西,你明天就拿不到解药。”
“徐大哥,我知道你这么做一定有理由。你不用顾及我,你想怎么做就怎么做——只是——”傅家怎么办?云镇那百来条人命又该怎么办?
转头看着傅秋辰那苍白的侧脸,苏映伶暗暗握起了手心。
如果不是她,傅家也不会牵扯进来……
突然,傅秋辰出奇不意地出手,一把夺走了徐子皓手中的布包。
徐子皓脸色一变,“秋辰?”
“相公,你这是做什么?”苏映伶也不解地看着他。
暗秋辰没有说话,徐子皓正欲再度开口询问,却突然一把拉过苏映伶,将她护在了身后。
“徐大哥?”
苏映伶吃了一惊,回过神时,便发现他们已经被包围了。
为什么会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