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映伶在玄墨阁右侧的凉亭里找到了琴玉。
她正坐在长椅上,上半身趴伏着凉亭的红色栏杆,眼眸高抬,看着天际上的冷月,眉宇间一片落寞之色。
苏映伶才刚刚靠近,就听见琴玉说了声:“我现在谁也不想见。全都给我走!”
苏映伶苦笑,微摇了摇头,却是走到自行走到琴玉身边,坐了下来。
琴玉连头也未低下,依旧看着那一片遥远的黑幕。
“你来干什么?不是叫你走了吗?”
苏映伶轻叹了一口气,跟着琴玉坐下,趴在了栏杆上,凝目远眺。
“琴玉姑娘,很喜欢徐大哥,是吗?”
对于她这么直截了当的问法,琴玉倒是一怔,随即干脆地承认:“是。我爱他。爱他爱了五年了。他喜欢画,我便也跟着去喜欢,开起了画坊,学起了裱画,只想能与他靠近一些;他要《五牛图》,我帮他找,甚至不惜开出作为嫁妆的条件,想尽了一切办法;他生病受伤,我不眠不休地照顾他;他难过伤心,我陪他喝酒,不醉不归……我一直在等他,一直守在他的身边,但他的心里却完全装不下我。”低下头,琴玉泪眼??地看向苏映伶。
“我知道,他的心里只装着你,对不对?即使知道你已经成亲,已经成为他人之妇,他还是想着你,否则,他不会一直口口声声念着要《五牛图》。原本以为,那画是他所爱,却原来,是你所爱!
“他这次受了重伤,来到玄墨阁的时候,几乎只剩一口气了。我拼了命地追问缘由,他就是不肯说。我就猜想,肯定与你有关。他只有关于你的事,才会这样瞒着我。”琴玉神色激动地一口气说了下去,“结果呢,被我猜中了吧!你竟找上玄墨阁了。苏映伶,我能不能求求你,放过他好不好?既然你已经成亲了,就不要再纠缠着他——”
面对咄咄逼人的琴玉,苏映伶神色依旧平静。
“五年,真是一个漫长的日子啊。”苏映伶低下头,看着琴玉娇好秀丽的脸庞,“不过,也只有你这样的女子才能跟在他的身边——”
琴玉皱眉,“什么意思?”
“徐大哥身在江湖,又是武林盟主,管的是江湖之事。能跟在他身边的,自然不能是那种只能拖累他的女子。”
琴玉默然,凝视了苏映伶半晌,“你是因为这个理由而抛弃了徐大哥么?”
“抛弃吗?”苏映伶笑了,“我们从来都没有开始过,又怎能说上抛弃?”
“从来没有开始过么?”琴玉低念。
苏映伶点头,“是啊,从来没有开始过。我承认,我们互有好感,但我与他,是两个世界的人。他是个有志向的人,不可能为了我而放弃他的江湖,而我也不可能放弃一切,跟着他在江湖中流浪。”
“那你……”琴玉迟疑了,“你真的喜欢过徐大哥吗?”
“喜欢过。”苏映伶淡淡地微笑,“像徐大哥那样出色的男子,又有哪个女子不动心?那时,我才十八岁,我曾想过,为他放弃一切,放弃家中父母,跟着他一起流浪江湖,可是,我知道,我只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我若跟着他,到头来只能给他增添麻烦,而且,我也做不到完全放弃苏家的一切,画心坊是父亲一生的心血,我不能让父亲因此而死不瞑目。我们彼此都很清楚,所以,各自选择走了各自的路。”
与徐子皓的第一次相遇,她永远都记得。
她遇难,他相救。
少女怀春的心就这样因他而感动了。
但他们并不是同一个世界的人。
她只是普通百姓家的女儿,而他却是江湖中赫赫有名的一方盟主,在这个战火纷飞的动荡年代,他有着他的志向,有着他的理想,而她……也有着属于她的梦。
琴玉微感错愕地看着苏映伶,“我该说你太理智冷静,还是太薄情?”如果换做是她,她才不管什么是不是同一个世界的人,她会不顾一切地跟上所爱之人的步伐。
“也许我是薄情吧!”苏映伶苦笑,“又或者,我从来没有真正爱过什么人。”对于徐子皓,也许只是那种少女初恋般的美好感觉吧?
琴玉忽然间释怀了。这五年来,她一直以为是苏映伶抛弃了徐子皓,而又一直让徐子皓陷入相思之苦。
“那——那你相公傅秋辰呢?”
“我家相公?”苏伶映脑海里浮现出了那一双如同星辰般夺目的眼眸,“也许,他娶了我,对他来说,是一种错误吧!”
“你会离开他吗?”
“不会。”苏伶映摇头。
“为什么?”
苏伶映微一沉吟,“因为这是我的承诺,还有责任。”
“仅仅因为这样?”琴玉反问,“你难道从来都没有把他放在心上过吗?”
苏伶映沉默了。
耳畔回响起了离开傅府前,傅秋辰在耳旁淡而哀伤的那一句——
“好,我等你。”
心底,猛然间划过了一丝淡淡的疼痛。
也不知负着容江跑了多久,傅秋辰只觉心口传来一阵撕裂般的钝痛,眼前一黑,他和容江一起狼狈地跌在了地上,挣扎了几下,竟一时之间无法起身。
罢才与那金人一掌,怕是震伤了内腑,再加上连日来的高烧,已折损了他不少体力,身体外表虽滚烫,却有一股寒意由身体深处直涌而上,几乎让他的血液都为之冻结。
“容、容江——”一边压抑地低咳着,一边强压下胸口那翻江倒海般的气血,他休息了半晌,终于强撑起身子,扶起了昏迷不醒的容江,然后指尖凝结真气,连点容江身上几处大穴。
“容江,你撑着点,我马上带你找大夫。”好不容易撑着容江站起来,眼前却又是一阵铺天盖地的黑暗,他跌退了几步,直撞向身后的大树,才稳住身形。
容江被这一震,轻轻申吟了一声,睁开了眼睛。
暗秋辰惊喜地看向容江,“容江,你醒了?”
“少爷——”容江吃力地抬起头,看见傅秋辰眼睛顿时亮了起来,“少爷,是你救了我吗?”话音刚落,一阵剧烈的咳嗽几乎让他喘不过气来。
“别说话,我这就带你去找大夫。”
容江摇头,好不容易喘过一口气,“少爷,别管我了。快去云镇。那些金人要杀光云镇里的人,少夫人——少夫人她还在里面——”
暗秋辰惊白了一张脸,“杀光云镇里的人?为什么?”
“具体原因我、我不知道。那狗官跟金人勾结。来傅家搜《五牛图》只是一个阴谋的开始,他们——他们只是想逼少夫人去找徐子皓,为他们带路来云镇——”
暗秋辰只觉一颗心沉入谷底。
夜已深,冷月残照,一片渗淡而清冷。
当苏映伶走回玄墨阁的大厅时,发现徐子皓正轻靠着椅背,双目紧闭,似已沉睡,眉宇间一片苍白疲倦之色。
难怪刚才琴玉说,她要去弄一些补元气的参汤给他喝。
他真的是累了吧?
在她的印象里,徐子皓是永远也不知疲累的。她曾经亲眼见他,为了处理一些江湖上的纷争而奔波劳碌,七天七夜未合一眼,但他的脸上却看不出一丝疲态。
那时的她很羡慕,想着是不是会武功的人都会有这样一副强健的体魄?于是跑去缠着他,要他教自己武功。但武功又岂是一朝一夕就能学会的?更何况,她大多数的时间要花在裱画之上,而他大多数的时间要花在处理江湖纷争之上……最后这件事当然不了了之,而她也从这件事上,渐渐认清了,他们并不是同一个世界的人。
轻叹了口气,苏映伶放轻了脚步,踏进了大厅,手边没注意,触碰到了半敞的厅门,发出“吱呀”一声轻响,她连忙收回了手,却见闭目沉睡的徐子皓竟没有惊醒。
看来他真是伤得不轻,以往只需一点点小动静,他立时就会戒备起来,这一次,她发出了这样大的声响,他竟毫无所觉么?
究竟是谁伤了他?
苏映伶微握紧了手心。`
少女时期,对于徐子皓的那种情感,虽然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渐渐减轻了许多,但要完全放下,那并不可能。她承认她是薄情之人,但并不无情。只是,现在的她已身为他人之妇,她是傅秋辰的妻子,那么,她只能将这份感情深埋在心底,甚至期盼着,随着时间的流逝,这份情感能渐渐忘却。
环顾了大厅一周,并没有看见什么御寒的衣物,苏映伶正想回身找琴玉,街道那里忽然传来了阵阵刀剑相搏的声音。
苏映伶心底一沉。
“徐大哥——”
一声惊呼传来,苏映伶转过头,就见琴玉惊慌地冲了过来。
“发生什么事了?”
“金人、金人来了,杀了我们好多人——”琴玉的眼中写满了惶恐,一张脸更是煞白。
“金人?”苏映伶浑身血液几乎凝结成冰,“为什么金人——”
“琴玉,现在外面情况如何?”身后忽然响起了徐子皓的声音,苏映伶回过头,就见徐子皓不知何时已醒了,刚才脸上的疲累已是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眼中那如刀锋般的犀利。
“金人大概来了五六十个,还有一些宋军,带头的人是一名宋朝官员,我听见那些官兵叫他陆大人。”
苏映伶闻言心口一紧。
“现在齐三哥他们正带人在镇口挡着,但金人显是有备而来,我们撑不了多久——”琴玉紧咬了咬唇,“云镇位置如此隐密,我真想不明白,为什么那些金人会知道?”
徐子皓微一沉吟,“琴玉,马上带着镇上不会武功的老人孩子先藏进后山的密道里。”
“徐大哥,那你呢?”琴玉苍白着脸问,“你身上还有伤,毒也未清——你不能——”
“快去。”徐子皓厉声打断了琴玉,“你想所有的人都死在这里么?”
琴玉神色一僵,还是跺了跺脚,转身飞奔而去。
“映伶,你跟上琴玉。”徐子皓转头对苏映伶道,“你和她先跟镇上的人躲起来,我没派人通知你们,你们都不要出来——”
苏映伶神色惨白地看着徐子皓,“徐大哥,这些人怕是跟着我来的——”刚才琴玉说出那个陆大人时,她就隐隐猜到了。
她才刚到云镇,就来了一群官兵,而为首的那个姓陆,很有可能就是太府卿陆远。
想到这里,苏映伶只觉手脚都冰冷起来。
徐子皓一拍苏映伶的肩膀,轻声道:“这件事以后再说,你先躲起来。”
这时门外响起了一道冷笑声,“徐子皓,你认为这些老弱妇孺可以藏多久?而你,又可以支撑多久?”
徐子皓神色一变,立时将苏映伶拉到身后护住。
门外,缓缓走进了一道高大的身影,五官突出而深刻,身着异族服饰。此刻,他一双鹰目正冷然注视着徐子皓,唇角挂着一抹淡淡的笑。
“徐子皓,真没想到你中了我的‘噬骨’之毒,又受了我两掌,到现在竟还能站在这里?!看来,我还是小瞧了你这个武林盟主了。”
徐子皓淡淡一笑,“兀真,你以为你们金人那点伎俩便可以打倒我们宋人吗?就算我只剩最后一口气,也绝不会让你得逞!”
“哈哈哈——”兀真大笑,“好一个徐子皓!我倒要看看你有多大的能耐了。如今你深受重伤,又要护着一个完全不会武功的弱女子,你说,你的胜算有几分?”
“兀真,即使我没有胜算,我也绝不会让你伤害云镇的人。”
“我也不想血洗云镇啊!”兀真的目光落到了苏映伶身上,“特别是这位傅少夫人,如果没有她带路,我们也不会这么顺利找到这里,怎么说,她也是一大功臣。”
苏映伶握紧了手心。
兀真重新将目光转投向徐子皓,“只要你交出我要的东西,我自然会放过这里所有的人。”
徐子皓淡淡地反问:“你认为,我会交出来吗?”
“不会。”兀真很认真地摇头,然后轻叹了一口气,“徐子皓,我可是念你是个不可多得的对手,给你最后的机会了,但你自己并不懂得珍惜!”脸上叹息瞬间凝结,眉宇间流露出了一丝冰冷而寒森的杀意。
“上次那一战,我也打得不甚过瘾,那么,今天就让我们做个彻底了结吧!”
话落,兀真举掌就朝徐子皓袭去。
“马上去找琴玉。”
徐子皓一推身后的苏映伶,迎身而战。
苏映伶踉跄退了两步,脸色惨白地看着已经缠斗在一起的徐子皓和兀真,即使她不会武功,也看出了形势对徐子皓不利。
都是她的错!
即使是无意的,也是她将敌人带进了云镇!
苏映伶站在那里,并没有逃,脑海里闪过了千百种想法,却又一一推翻。再冷静,现在的她已乱了,更何况,手无缚鸡之力的她在这里不仅什么忙也帮不上,反而会成为徐子皓的拖累。
她该怎么办?
她又能丢下负伤的徐子皓,自己一个人逃走吗?
徐子皓眼见苏映伶还未走,不禁急了。
“映伶,快走!”
这一分神,让兀真有了可乘之机,一掌击中了徐子皓的胸口。徐子皓张口吐出了一口鲜血,接连退了好几步,最终还是稳不住身形,跌坐在了地上,神色败灰。
兀真冷狞一笑,正想再度补上一掌,一道人影却冲了过来,举臂一拦,护在了徐子皓的面前。
“住手,我知道你要的东西在哪?”
兀真那一掌停留在了离苏映伶的鼻尖只有寸许的地方,眼中神色变幻莫测。
“你知道?”
“是,我知道。因为徐大哥特意交待我藏起来,现在这世上只有我一个人知道东西的下落。”
兀真神色不定地看着苏映伶。
“映伶——”重伤的徐子皓吃力地伸手扶住了苏映伶的肩,“映伶,你——”
“徐大哥,我知道,这件东西对你很重要。但现在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你和云镇的人就这样死去,徐大哥,所以,你一定要原谅我。”
“映伶——”徐子皓一激动,触动了伤势,不由剧烈地咳嗽起来,只能紧紧抓住苏映伶的肩。
她什么都不知道?
他怎么可以把无辜的她卷进来?
“傅少夫人,只要你说出东西的下落,我自然会放了你徐大哥和云镇的人。”兀真深深注视着苏映伶苍白平静的脸庞。
“那么,傅少夫人,告诉我吧!”
苏映伶正要开口,门外却响起了一道叹息声:“娘子,你的记性可真差,东西不是交给我藏起来了吗?你哪里知道东西藏在哪呢?”
听到那熟悉的声音,苏映伶惊愕地转过头,就见玄墨阁的大厅之外,一道熟悉的人影正斜靠着门沿,似是一脸叹息,又似是一脸无奈歉意。
“娘子,很抱歉,我没有遵守诺言。我实在是等不了了,所以,我来接你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