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那伏趴在手臂上渐渐湿润的小小脸孔,他的心,也难过得快要郁塞了。
“小娅,你睡吧。”轻轻环抱住她,以逃避的许诺代替了回答,“明天我哪都不去,一直陪你玩好不好?”
“……”大大的眼睛忽闪了一下,“好哦。”然后笑着,虽然还挂着一点眼泪,把整张脸都埋入了他的胸口。
“林寒是不是和景岚吵架了呢?”一起刷牙的时候,站在左边的小娅这样问。
“为什么?”刮着胡子的林寒说,“我们才不是那种会吵架的类型吧。”
“可是最近,你们都不一起出现。”虽然景岚有来过交待房子的事,但都是趁林寒不在的时候。
“他自己在闹别扭。不用理他。”林寒淡淡地笑笑,“走吧。今天不是说好了,要陪你一整天吗?”
“那……林寒不工作没有关系吗?”
“只是一天,不要紧。”
“好!”她高兴地举手,又抱住他的胳膊,“我们去买日用百货!因为是新的房子,所以房间里的一切,也要都买新的对吧。”
“那当然了。”
“像陶瓷的小碗,可爱的围裙。玻璃制的花瓶……”
“嗯。全都给你买。”
“我要买一模一样的两个,和林寒用一样的。”
“……好。都听你的。”
睁大眼睛,她努嘴看他。
“林寒变得好温柔啊。”
“傻瓜……”他模模她的头,“我一直就是很温柔哦。”
“是这样吗?”
“干什么。总是把眼睛睁得那么大。”
“没、没啦。”
因为心里有点害怕,害怕要是被太过温柔地对待,就会连下辈子的好运也一起用光掉。要是温柔这样的事物,也可以加减乘除,然后平均分配。每天得到一点点……只希望维持久一点……不知道可不可以呢?
和林寒一起,什么交通工具也不用。就挎着胳膊,并肩走着。手牵手,有时故意地摇一摇,林寒低头不好意思地笑了,却不会甩开她,也不会抽出手。
有点痴痴地看着他,就那样紧跟在他的身后。
周边也许有很多人吧,热闹的商业街上本来就该是熙来攘往。但是就像经过了电影的特效镜头,除了这个背影以外的一切,都变成了半透明状。
所有的声音、图纹,全是不真实的虚像。
在这个不真实的犹如水镜一般的天空照耀下,就只有林寒是穿透一切虚假而存于眼中的真实。
“林寒,我好喜欢你。”
不需要什么前置的,如此说出。
“我知道。”前面的人,先是低头,又再扬头,他安静地笑着,回首看她,“你喜欢我,很喜欢我。”
“就是那样,超———喜欢的。”她张开手臂。
“喜欢到了……怎样的地步呢?”他忽然露出担心的表情。
“也许说出来,连月亮也会一起掉下来。”被隐藏在妆容之下的微笑,显得有点稚气未月兑。
他用衣袖在她脸上蹭蹭,“你又化妆。其实不化比较好吧。”
“因为我想精神一点啊。想精精神神地和林寒一起出去玩!”
“我啊。”
“怎么样?”
“要怎么样做,才会让你讨厌我呢?”
“无论林寒怎么做,我都不会讨厌你啊。”
“为什么啊?”
“因为我喜欢你啊。”
简单而奇怪的对话,让心绪飘浮,凝结成不知其构成的粒子。他笑着,笑容里却有着苦涩的成分,难以分割。毫无理由,会忽然想要对赛小娅很好很好。想带她去游乐场。想带她坐摩天轮。想买东西给她吃,想买很多足以把她湮没的礼物、然后真的把她就此湮没。
期待着某个与自己毫无血缘,也无关系的人,得到幸福的心情。那般强烈汹涌,以至无以冠名。
却又不肯承认那或许是爱情。
路过商业街的时候,拉着她躲避逆行而来的人流。
她那么瘦骨伶仃,只是被撞一下,就有摔倒的可能。他不时地提醒着她说“你要看路啊”,然后顺着她的目光一起看到街对面的店铺。
那里是经营全套婚庆用品的商店,橱窗里是漂亮的新娘装,头纱层层叠叠镶嵌着拇指大小的珍珠,美得就像海浪一样。她避开躲闪的目光,令他心痛莫名。
“要买点什么吗?”
明知这样的举动就叫做伪善,但还是在路过首饰店的时候,停下了脚步。
“挑一个戒指吧。”漾起微微为难的笑容,却固执地拉着她的手腕。
“我一直都在花你的钱……”躲避的眼神,有着不安。
“有什么关系。钱不就是用来花的吗?”他拉着她,一起伏趴在柜台上,看着那一排排水银射灯下,格外璀璨的小盒子,“有你喜欢的吗?”
“不用了……”赛小娅慌张地摇头。
每次只要在林寒身边,就有一种过分餍足的幸福饱涨感,以至于就像得到了全世界最好的礼物后,对于其他的那些,变成了没有什么要求。只要是在林寒身边,就什么都足够了,就什么都不用了。
两个人僵持地站立着。
“是要选婚戒吗?”善解人意的女店员热心地介绍了起来,“有一种来自地中海的宝石,虽然没有钻石名贵但是……”
“不是的!”
林寒诧然地抬头,看着赛小娅慌张地打断店员。他哑然,“你那么凶干什么?”
“没、没有。”因为林寒不是不喜欢听人家那样讲嘛。她知道的。所以,她也变得,不想要听人家那样讲了……
被别人用怎样的眼光看待也无所谓。
觉得她悲哀也好,可怜也好。
什么都行……其实根本用不着你们来做什么出头之举……
因为她只是、只想要,待在林寒身边。
要是因为那些事,让林寒开始讨厌她,那她就会讨厌那些事。
戒指也好,婚纱也好。
恋人的名义也好。
谤本什么都不想要……
虽然这么说,眼泪就会要掉下来。
因为有比那些全都、全都、更重要的事。
比起那些,明明就是林寒比较重要。
变得微微发窘发红的脸庞小小的。他伸出一只手,就可以盖住。然后他真的那样做了,不想要看到那双像有什么快要滴落下来的黑色幽柔的眼睛。
那样的她,让只是在一旁看着的他,也感染那个情绪一般的,难受得快要哭了。
就像有生以来第一次,感受到了人类器量的狭隘。
虽然想要能够被谁来爱,却又没办法承受太过深沉无杂的感情……
依约去朱理家吃饭的时候,不可避免地看到了唐云。眉间有痣的女子,见到林寒的一瞬,眼中闪过模糊的悸动。
朱理在一旁笑着说着:“妈妈,这就是帮我们打赢官司的林律师。”
唐云微微颔首,却又在林寒充满不安的同时,热切地招呼佣人放箸布菜。
饭菜可口,吃饭的人虽然只有他们三个,却因为大家全都性喜安静,也就吃得宾主尽欢。
“林大哥,你考虑得如何了?”唐逸安径直提起邀约的事,“来唐氏做事嘛。”原本只是高中生,却要一下子进入企业经营者的角色,唐逸安年轻的脸上有着一抹与年纪不符的凌厉与憔悴。
“最近很辛苦吗?”看着那样的逸安,林寒有些不忍。总觉得弟弟一定要过得比谁都幸福才可以的想法,听起来就像是个愚蠢的兄长。
“因为没办法信赖那个人留下的人吧。”唐逸安微微冷笑地说着。
这种称呼“朱俊涛”的方式,让唐云脸上显现黯然。朱理察言观色,借口带林寒到花园走走,把话题岔了过去。
“逸安的心情似乎不太好。”
月光下的幽径反射着小片的圆色银光。林寒心事重重地走着,一边帮朱理拨开眼前挡道的树木垂枝。
“我倒是觉得林寒看起来比较糟糕。”室外还有些沁凉,朱理抱住了在衣袖外的手臂,“为什么一副闷闷不乐的样子?”
“闷闷不乐?”林寒不自觉地蹙起深漆色的眉,睁得微圆的眼瞳滑过纳闷的光色。
“对啊。”朱理脚下旋踵,已经站到了他的对面。伸手点上他的眉睫,“这里、这里、还有这里,全都写着满面愁云的字样……”
他动也不动地保持那个带一点哀怨的神色,与她对视。看得她渐渐把笑声压低,收拢,又耸耸肩膀,向前跷起一半嵌入泥地的脚掌。
“果然是因为我吗?”
之前下了雨的缘故,花园里有细小的枝节断裂,嵌入泥土。皮凉鞋辗踏上去,发着吱吱的声响。朱理无缘无故地笑着,歪着头,像要借由笑容掩饰什么,嘴里说着:“……呐,其实就算林寒不愿意和我复合,也可以直接说出来的,不用为难成那个样子。难道林寒觉得,我是那种被拒绝一次就会死去活来的女人吗?”
喉结滚动,林寒嗫嚅着嘴唇,想要说点什么,但最终只是把手插入衣袋。有风吹起前额的刘海,轻飘飘地飞着,露出黑净无尘的眼睛。
欲言又止的样子,让朱理再度失笑。
“喂。”她扬起小腿,用脚跟踢一踢他。
“嗯?”不及躲闪,也不明白她的用意,他呆呆地睁大眼睛。
朱理却说:“不要那样子看人。”细巧的牙齿在光线下若隐若现,她笑笑地说,“因为那个表情,就像还在留恋我的样子,让我会没有办法就此放弃。”
“朱理……”
“说笑啦。是因为那个女生吧。”朱理已经转头,抱着肩膀摇啊摇地走。从林寒的角度看过去,只能看到向后别拢的黑发露出一抹连接着脖颈的洁白耳廓,“我也想过了,林寒那么出色,不可能到现在也是独自一人。一厢情愿地认定你还是一个人,以为我们可以再像从前那样。真是的……”那个娇小的背影微微前倾,自嘲般地高耸起肩,“我的坏习惯就是一直那样自以为是。其实林寒,是讨厌我的吧。嗯?”
回过头,带着微微笑容的朱理,站在那一端,抿唇笑问。
“才不是……”心口一热,有些话就月兑离了理智的嵌制,月兑口而出。
“那不然,还能是因为什么呢?”
不知道是否错觉,朱理说着话的样子,因夜色的背景,而显得那么寂寞。
因为无法顺利回应这个感情而觉得羞惭起来的他,只能默默地站着。
“……”良久,才找回声音的表达方式一样的,歉疚地看着她,又矛盾地觉得自己有正确的理由:“朱理即使没有我。也还是拥有很多其他的东西。”他困难地措辞,就像要用这些话说服自己,“家人、工作,甚至是一份独立的自我。朱理,你长得很美,家境也好,一定、一定会有很多其他的追求者,就算没有我也……”
“因为我什么也有,所以就不被允许得到你。因为我什么也有,就没有说自己不幸福的资格。”朱理那仿佛嘲弄着谁的眼光在夜色的那一端潆然微亮,打断了他的语声却又嵌含着一直以来被人如此定义的无可奈何,“林寒,你真不公平。”
被那个声音里嵌合的感情震动,他不自然地抬头。
“不过算了。因为也许就是那样。”很久以前就相识了的女孩子站在那里,微微地微微地笑着,向上用力抿出依靠倔强保持的坚强,“要是从来也不认识林寒,那样就好了。这样我就不会知道,我所缺少的是什么。”
“朱理……”
“没有认识你以前,我至少以为自己很幸福。”
带着缥缈水汽的话语仿佛沾染了花园里的雾露,一直也微微笑着的朱理在他的难受到达一个新的顶点之前,向他伸出了手。
“也该回去了吧,我送你。”
狭小的车子,比较适于一个人独自开。两个人的空气那么谲诡流窜。林寒低头,不敢看朱理,脑内却没办法不翻腾着朱理说的话。
总觉得十分焦躁。
陷入了左右为难的境地。
想要抛去一切外物察知自己真实的想法,却又没办法做回到那么纯粹的自己。为什么他的感情,也变成了像站在法庭上一样?包含了情与义,法与理。他的选择不仅会牵涉自身,仿佛也会影响周边人的命运。
胸口很闷,漠然地看着窗外滑过的夜色,闷痛地感觉着,其实他没有过选择权,总像是被这个命运在肆意地拨弄着。
“到了。”
她送他回返酒店。
“嗯。”
他打开车门,又在台阶处站定不动。
“朱理。”
饱含着复杂感情的呼唤,让刘海也被气流微微拂乱。他看着她,眉睫间滑过莫名的流窜,却又以一副隐忍的表情,转身。
“林寒。”
有人在身后忽然喊着,林寒停住脚,像个电影的画面一般,车门被打开,朱理从其中奔出,一头撞进他怀里,然后紧紧地抱住他。像个受了委屈的小女孩,把全部重量也倚靠在他身上,又咬牙切齿般地咬住他衣服上的扣子。
“不许你对我这么不公平。不许你因为我很坚强就命令我必须继续这么坚强!你不能因为我可以独立就抛下我一个人让我只能这么凄惨地独立下去。你总不能因为我的美好可以有别人来爱我这种理由,就放心地不来爱我。因为……”
软软的嘴唇滑过他的脸颊,她近在咫尺的眼睛像子夜的星一样亮明光耀又泛着些许湿润潆蒙,“因为我喜欢的人明明就是你!就算拥有了百分之九十九的幸福,我也同样还是有资格要求最后的一格被填满!我不允许你用那样过分的理由为借口,就不给我机会!”脸上闪过愤愤的纠结,倔强地拧起嘴角,整张脸孔都是不肯认输的骄傲。
他定定地望着这样的朱理,这个,与记忆没有二致的朱理,用力咬住嘴唇,才能不让声音泄露。
其实是喜欢她的吧。心底有声音在这样说。
倔强的眼睛,不肯认输的表情。即使被逼到了某一种绝境,即使带着狼狈的姿态也要高傲地反击。
就像个……真正的公主那样。
每一个少年都曾经渴望得到的女孩儿。
双手按扶住朱理的肩膀,胸膛微微起伏。在某些话语也许将要启唇的刹那,有人在身后轻不可闻地小声叫着:“……林寒?”
触电一样地缩回了搭在朱理身上的手,回过头,就看到有人安安静静地倚靠着饭店门口的圆形立柱。浅紫色的衣裙,长长微卷的头发,小小的脸颊,脆弱到不真实得就像伸手一碰也会消失的身影。
“小娅?你怎么在这里。”
他眉头深蹙,自然地向她走去。
“你回来得好晚。我担心你。”
“不是说过今天要在外面吃饭吗?你穿得这么少,会感冒的。”他拉起她的手,果然还是那么冰,不知道在外面站了多久。
盈盈的眼睛抬起,有点天真期盼地问他:“要是我病了的话,林寒就会像以前一样喂我喝粥吗?”
“傻瓜。”
对视上那个颤抖不安而又不敢诉说的眼神,林寒百味交集。忽然想到朱理还在,再扭身,适才朱理站立的地方,已经只剩下清澈的月光了。
就像恍然出现,又恍然消失的梦一样。
微微的失落感在心里倏忽滑落,掩饰着,掩饰着,和小娅一起回到房里。总觉得,坐立不安,就像忘记了怎样才能像以前一样,正确地和小娅相处。
稍微走神的话,就看到小娅仿佛快要哭了般的脸。
“那个人是谁呢?”坐在沙发上,她抱着膝盖,像受伤的小动物似的,蜷缩成僵硬的一团。
“一个朋友。”总觉得厌恶起这个问题。
“……骗人。”她扁起嘴角,手指在沙发上戳着,“林寒看着她的眼神不一样,我就是……知道。”
“已经说了是朋友嘛。”以若无其事的表情走向洗手间,一进去就坐在马桶上面,疲倦得就像再也不想出来一样。那样的话,就什么也不用面对了。
不是不想要靠近小娅,而是厌倦靠近任何有体温的生物。
就连自己的温度都快要无法忍耐的感觉。
产生了,“不是人类就好了”的想法,那样他就不必再理会任何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