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萝站在他身后,眼睛不由自主地落在他宽阔结实,似乎可以承担住一切的肩膀上,心中有些茫然。她从来不知道,有一天她竟然会渴望靠向一个男人的背。
突然之间,她觉得好累。
“十六岁前,我一直住在北边贫瘠的大漠中。那里除了黄沙,还是黄沙。”子查赫德淡淡道,没有回头,但阿萝知道他是在和她说话,不由专注地聆听。
“在那里,水是珍贵而奢侈的财产。为了争夺水源,各族之间互相残杀……”看着远方,子查赫德的眉不自觉皱了起来。显然那些回忆不会让人觉得愉快,“因为资源缺乏,即使是最强大凶悍的民族,它的族民也依然生活在贫困之中。”
听到这里,阿萝忍不住上前一步,向他稍稍靠近了些。也许,儿时的她比他要幸福。
“每天都挣扎在生死边缘,这是我们地尔图人之所以悍勇无比的主要原因。”说到这里,子查赫德停了下来,他想到柃木,想到青丽娜,这两个对草原大漠有着绝对适应能力的女子,无论是容貌,还是本身所具有的才能和见识,都比阿萝强上千倍万倍。若按他一惯的喜好,在两女面前,柔弱的阿萝是应该入不了他眼的。他一向不大瞧得起连自己也保护不了的人,“柔弱对于我们来说,只意味着将被剥夺享受生命神迹的权力。”
他回头,看向阿萝,表情很柔和。
“那时候,我们从来没想过能生活在如脚下这片草原一样辽阔富饶的土地上。但是——”他顿了顿,伸手摘下阿萝的面纱,定定地看着她的脸,她的眼,“你应该是个美丽的女人。”他突然岔开了话题,让阿萝有瞬间的错愕。
“你让我想起一个人。”他说。不理会阿萝的抗拒,将她拥进怀中,虽然仍是强迫性的,但这一次他的力道控制得很好,温和而让人难以挣月兑。
将下巴搁在阿萝的头顶,感觉到她纤细而柔软的身子在自己的怀中轻轻颤抖,他发现自己竟然喜欢极了这种将她护在自己双翼下的感觉。
阿萝只是试着挣扎了下,便不再动弹,早知没有用了。虽然不反感他的怀抱,但对男人的强硬,她还是觉得不能适应,或许她更愿意在背后看着他。然后,她听到他浑厚的声音在头顶再次响了起来。
“我这一生最尊敬的人就是我们地尔图族现任的族王。是他带领着我们地尔图人走出了那片代表着死亡的黄沙,因为他杰出的领导,我们才能拥有这块梦寐以求的沃土。”他缓缓地道,鼻中闻到一丝若有若无的馨香,却没去细想来自何处,只是一味地沉溺于往事中。
“但是——”不知想到了什么,他的声音一转,变得严厉起来,甚至隐含着不满,“就是这样的英雄人物,竟然会为了一个从未见过一面的女人神魂颠倒……”
他没有再说下去,显然他的族王在他的心中依然有着很高的地位,让他不愿在背后说他的不是。
阿萝心中升起不好的预感,直觉他口中的那个女人就是以前的秋晨无恋,“怎会……”她不由自主地出声,虽及时察觉,忙住口,但为时已晚。
虽然只是短短的的两个字,子查赫德已然听清,为她对自己的话做出反应而心情大好。
“只因着一幅谄媚奉迎之辈献上的画像……”他只约略说了句大概,并没打算细说。
“你让我想起那个女人。”他接着说。想起那梨花下的邂逅,想起那沉静娇柔的女人。一年多来他从没想起过那在他生命中无足轻重的人,但是阿萝却无端让他想起了那个他不屑一顾的女人。这让他产生一种很古怪的感觉,“冰城的秋晨无恋——她是摩兰王的女人。”说到这里他不由叹了口气,突然发现,只要和阿萝单独相处,他就会忍不住去想起很多他从来不想的事。
阿萝手心开始冒汗,一股凉意自心底升起,听他的口气,很明显对秋晨无恋不以为然。
她不该靠他太近。
“你……放开我吧。”她轻轻却坚定地说,没有用疏离的尊称,像是请求,更多的是令人心寒的冷淡。她从来就不属于任何人,以前不会,以后也不会。
子查赫德闻言一怔,明白了阿萝的意思,与生俱来的骄傲和自尊让他无法再以蛮力相强,他不是一个如特兰图,又或他们族王那样会为一个女人颠狂的男人。
癌首在阿萝的额上落下一个轻浅的吻,他微笑着放开她,不再展现怒气。开始的失控,连他自己也觉得意外,让他警惕起来,他不应该为了一个女人犯与特兰图一样的错误。尚幸对过往的回忆让他冷静了下来。
“放心,地尔图人是不会强迫女人的。”他说,“总有一天,我会让你心甘情愿地成为我的女人。”轻描淡写的语气中透露出誓必达成的信心,却不会让人心生反感。
阿萝微讶,因为感激,眼神再次转柔,连她自己也没有察觉。子查赫德却是心口一撞,突然有些后悔刚刚出口的话。
“你是个奇怪的女人。”他费力地迫自己别开眼,目光落往遥远澄蓝的天际,让美丽的景致来沉淀自己的心情。
阿萝没有回答,只觉眼角涩然,颇有些茫然地垂下头。不是奇怪,是不得已。从她生下来的那一刻起,便被剥夺了选择自己想要的生活的权力。
“天下男人皆薄情,这世上本没什么缱绻白头的先例。何况我们冰城王族女子又是以色侍人,而这世上最易老去的便是女子的容颜。我们所面对的都是能呼风唤雨的人物,每天不知有多少美丽女子在等着他们的宠幸。所以你要记住,千万不要对你身边的男人动情,否则你的生命将会充满痛苦。”
阿嬷的话突然在耳边响起,阿萝的心在瞬间变得空落落的。
马蹄声远远传来,打破了窒人的沉默,阿萝和子查赫德同时循声望去,只见英姿飒爽的柃木正骑着她的白马从南边林沿飞驰而来。及至近处,他们才发现她的马背上还驮着一人。那人被面朝下横放在马背上,凌乱的长发遮住了脸,看不清容貌。但从体型和衣着来看,应该是个男人,而且是个年轻的男人。
在两人面前柃木勒停马,从上一跃而下。
“我去饮马,在湖边捡到这个人。还有气,但受了严重的内伤。”寥寥几句话,柃木解释了马上人的来历。
子查赫德上前察验那人的伤势,又掀起他的头发看了眼。竟意外地看见一张阴柔俊美的脸,虽双眼紧闭,奄奄一息,但仍然从骨子里散发出一股吸引人的妖异魅力。
“不是草原上的人。”子查赫德淡淡道,“或许是南边的汉人。”他如是揣测。
柃木点头同意他的推断,问:“救不救?”草原民族都不喜欢汉人,所以她才有此一问。
子查赫德微笑,“你已经决定了,不是吗?”以他对柃木的了解,若是不想救,一开始就不会理会,断不会半途而废。
看到两人默契的眼神交流,阿萝突然觉得自己的存在显得多余而突兀。一丝不明显的涩意浮上心头,她有些失措地别开了眼。
她不该跟他们来的。
日薄西山,营帐内逐渐暗了下来。阿萝独自一人跪坐在火坑边,看着随草根的燃烧而跳动的火焰,微微地出了神。
他晚上不会回来了,他和柃木一起去找巫医救那个受伤的男人,让她自己先回来。也许……他会去柃木那儿。
那其实与她没有什么关系……
可是他为什么要对她说那种话?要知道现今的她已没有了可让人垂涎的美貌,也没有高贵的出身,她只是一个有着可怕的容颜以及巴图女人过往的低贱女子,他究竟想在她身上得到什么?他又能在她身上得到什么呢?
以他的身份和能力,想来不会有什么东西是他得不到的吧。又怎会无聊到来作践她?而且,他并不是那样的人。
摇了摇头,她不让自己想下去。无论事实是什么,那都与她无关,在她的生命中是不会有情爱的。她早已不是纯洁无瑕不解世事的少女,不会对情爱有任何的幻想和憧憬,他之于她,只是她自由的主人,再没有其他。
水沸了。
她从身边茶篓中取出茶放进去,然后将茶壶端开,架上烧水的大锅。自那夜后,子查赫德便不准她半夜到湖中洗澡,倒是允许她在帐内自己烧水洗。但碍于他的存在,她一直没敢碰水。今夜却有了极好的机会,若错过,又不知要等到什么时候。
烧水的时候,她为自己倒上一碗没放女乃和糖的热茶水,然后坐在火边慢慢地喝。
他说她煮的茶好喝,她心里知道那并不是真的。与她曾喝过的茶相比,地尔图人的茶粗劣而让人难以下咽,但这却是他们日常不可或缺的主要饮料。也许是曾有的沙漠生活让他们养成了这样的习惯,让他们对他们所拥有的一切都充满了感恩。
啜了口苦涩的茶水,阿萝不由自主地细细品味起那浓重的涩意,也许就是这样粗劣的食物才培养出像地尔图人这样强悍的民族,而也只有这样的民族才不会受别族欺凌,不需要在的庇护下苟延残喘。锦衣玉食又如何,养尊处优又如何,荣华富贵又如何,在尊严和自由都丧失的条件下,又有什么值得留恋的。
思及此,她突然开始怀疑起自己曾做的一切。为什么历代以来,冰族的女子都要依靠色相来维护自己民族的和平安定?是因为冰族历代的族长都是女子,没有其他办法保护自己的族民,还是因为习惯?只是他们一直希望能够得到永久的安宁,而在她们为之付出一切后,他们又何时真正得到过?
深吸一口气,她捧住粗糙的土茶碗,看着里面轻轻晃动的褐黄色茶水,感到一阵晕眩。
由始至终她从未怀疑过自己为族人所做的一切,但是当她见识到青丽娜在战场上的指挥若定,柃木豪气不让须眉的英姿后,她才想到,即使是女人,也可以不依靠容貌而在世上生存。只是……她苦笑,仰头将茶水全灌进了自己的口中。这是她第一次如此喝茶,因为不习惯,还呛咳起来,但她却感觉到从未有过的畅快。
只是,她依然没有能力保护自己,没有能力去争取自己想要的生活。不是不想,是没有能力。她曾经所学的一切,在茫茫草原上根本是毫无用处。
拭了拭嘴角的水迹,她仍然有些喘息,看着大锅中水汽开始上腾,她突然很想大笑。明知还有其他的生活方式,明知不一定非要这样做,但她却无法选择。过去的便过去了,她可以不去想,但未来,她的未来竟还是在别人手中。那么,她的存在究竟是为了什么?若不让她自己决定,又为什么要赋予她这虚假的生命?
阿婆叫她去圣山。那么就算圣湖真的能涤净一切肮脏污秽,能让她重新做人,她又能怎样?她依然要依附着别人生存。
深深的无力感几乎将阿萝湮没,她只觉得眼前一片黑暗,看不见前行的路。如果可以……如果可以……
她闭上眼,不敢再想下去。已经勇敢地选择了摆月兑以前的生活,她没有理由在这个时候才放弃。
兵中的水开始翻滚,适时地将阿萝从绝望的思绪中解月兑出来。她抽出火坑中的柴草,将火弄熄,然后用木瓢将热水舀进大木桶中。
当将自己浸没到白雾弥漫的水中时,她突然觉得一切都不再重要。好久都没有像这样泡在热水中,即便位置是这样的狭小和局限,她依然感觉到一股发自心底的愉悦。这样的感觉,就算是在以前奢华宽阔的浴池中她也不曾有过。
也许,她若有所悟,也许人的一生不一定非要拥有什么。拥有,不一定会快乐,而一无所有,也不一定就不能快乐。只是她一直不懂而已。又或者,她根本没有机会懂。
闭上眼,她将头仰靠在木桶边沿,本想静静地体会这难得的感受,但脑海中却不是时候地浮起子查赫德的身影以及他下午的话,让她整个人又紧绷起来。
蹙眉,她觉得莫名其妙,却又无可奈何,而且开始担心子查赫德会改变主意突然回来。不是没被他看过身体,但撞上总会尴尬。
不自觉,她加快了擦洗的动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