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乎感觉到她的敌意,阿萝诧异地抬头看向她。
子查赫德皱眉,双脚仿佛有自我意识似的,先青丽娜一步来到了阿萝的身边,隔开了两个女人。连他自己也说不清楚为什么要这样做,他只知道,只有这样他才不会觉得不安。
被抢白了的特兰图并没注意到帐内诡异的气氛,他的自尊受到了严重的打击,因此他的脸色看上去有点发白。
“那我去了……”他微显失措地含糊咕哝了一声,转身狼狈地打算离开。
“等一下!”狠狠瞪了眼子查赫德背后的阿萝,青丽娜转眼间又是笑靥如花,“去便去吧,有什么大不了。”她的心思转变之快,让人难以适应。
特兰图却是喜出望外,当下兴奋地告别子查赫德,在青丽娜的陪伴下离开了子查赫德的大帐。
草根燃烧的噼啪声在突然安静下来的大帐内显得格外清晰。阿萝看了眼还没冒热气的水,而后疑惑地望向方才莫名其妙突然靠近自己的子查赫德,茫然不觉自己幸运地躲过了青丽娜的怒气。
子查赫德回望她漆黑晶亮的双瞳,无意为她解惑。
“在帐中不必蒙脸。”他说,然后出其不意地伸手扯下阿萝的披巾。面对她可怖的脸,他的神色没有任何变化。
阿萝惊惶地垂下头,任黑缎般的长发滑落,遮住了自己不欲示人的脸。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这样做,她的心湖开始出现波动。
“会吓到人。”她别开脸,低声解释。
视线无法离开她乌黑光泽的发,子查赫德在火堆旁的垫子上跪坐下,“地尔图人没有那么胆小。”他微觉不悦。如果一张脸就能将他们地尔图人吓到,地尔图人也不可能在草原上拥有现时这样的地位。
阿萝不再说话,目光怔怔地看着火苗承托下的水罐。他不要她遮,她便不遮,也没什么要紧的。只是她不明白,他为什么要管这些闲杂的小事,按理,这并不会对他造成任何影响。
“你的脸是被谁毁的?”子查赫德突然问,这个问题已困惑了他太久。对于别人的私事,他一向不大理会,但不知为何,阿萝却像一块磁石一样吸引着他,让他不由自主想去探究曾发生在她身上的事。
阿萝闻言浑身一震,脸上渐渐失去血色,嘴唇无法控制地微微颤抖。
她怎能告诉他,这恐怖的残痕是她自己刻上去的;她怎能告诉他,为了逃避注定的宿命,她付出了多么惨痛的代价。
僵硬地摇了摇头,她没有说话。
不知是不是错觉,子查赫德发现,本就单薄瘦弱的阿萝在这一刻似乎变得更加弱不禁风了。
“水沸了。”他道。壶中升腾的热气打破了逐渐变得凝窒的气氛。
看着阿萝微显忙乱地将茶叶放入壶中,子查赫德察觉自己竟然再次升起将她拥入怀中的冲动。但是他知道如果他真的这样做的话,他恐怕会在事后懊恼许久。控制住自己的,他专注地看着阿萝在茶水中放入羊女乃和糖,然后将火熄灭,用余热让茶和糖女乃的味道融合在一起。
不是第一次他注意到,阿萝拥有一双罕见的纤长秀美的手以及不经意间便会泄露出的不符合她身份的优雅动作。即便是斟茶递杯这样极不惹人注意的行为,在她做来亦是一件令人赏心悦目的事。
接过阿萝双手奉上的茶,他突然感到一丝从未有过的满足。说不上为什么,他很喜欢看她专心致志为他煮茶的样子。
“青丽娜可能很快就会离开,”他说,“你……如果觉得孤单的话,我可以再要一个女奴来。”他本打算让她自己选择是随着青丽娜离去,还是留下,不想话到嘴边立即变了个样。说出来后,他才清楚地知道自己根本不想给她选择的机会。
阿萝早已不再奢望自由,闻言并不意外。
“我不怕孤单。”她轻声道。当孤单变成习惯后,她已无意再去挣月兑它。
听到她几近认命的回答,子查赫德的心仿佛被什么刺了下,恍惚中似乎在痛,却隐隐约约地,并不是那么实在。
他突然生起气来,咕嘟咕嘟一大口将碗中仍很烫的茶一口喝尽,然后将碗递给一旁神态恭谨的阿萝,“还要。”他的声音微冷,他不喜欢自己的情绪因为一个女人而出现不受控制的波动,那会让他无所适从。
阿萝顺从地为他斟满茶,心中却为他突如其来的怒气感到诧异不已。然后,她突兀地开口问了一个本不该她问的问题。
“大人是不是舍不得青丽娜小姐?”她问,虽然从未发现两人有过任何暧昧,但那样出色而美丽的女子,是男人都应该舍不得吧。可是,她想到柃木,然后又想到自己,突然觉得一丝落寞。无论是以前拥有绝色姿容的秋晨无恋,还是现在地位卑贱、样貌可憎的阿萝,在他的心中都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女人。也许她不该有这种想法,但是她没有办法不去想,连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如此在意他的心思。
没想到一向似乎什么事都不放在心上的阿萝会关心他的感受,子查赫德一怔,心情在瞬间莫名地好了起来,“看着我说话。”他脸上露出一丝笑意,语气温和地命令。
阿萝滞了滞,然后依言缓缓转过头来。她本该习惯的,但是在这一刻,她竟然有些害怕,害怕他看到自己的脸。在他面前,她竟然自卑起来!
也许是她的眼睛过于美丽,也许是她的神态过于娴雅,又或者是她的清冷像冰魄一样吸引人,总之,子查赫德发现自己似乎再也无法体会到初见她容貌时候的震骇,看着她,他像对着一泓冷寒而神秘的湖水,无端地被吸引着。
“我见过比她更美的女人。”他回答阿萝开始的猜测,双眸不由自主紧攫着她充满诱惑的水眸,“冰城的女人秋晨无恋,她的美丽……”说到这里他突然顿住,仿佛在想一个合适的形容词。
阿萝僵住,几乎要屏住呼吸。她没想过他还记得,更没想到那一次他竟然将她看入了眼。
“除了容貌,也不过是一个一无是处的女人!”没想到子查赫德语气一转,批评的言辞月兑口而出。
阿萝一愣,然后觉得哭笑不得,原来无论是一年前,还是现在,他对她的看法都没变过。
“也许……她们只是受容貌之累也不一定。”她试着为美丽的女子辩解,容貌是受父母之赐,难道她们就要因此而承受偏见吗?
子查赫德看到她认真的表情,笑了起来,“那倒不一定,”他说,“几乎所有女子都视美丽为最珍贵的财产,怎能说受容貌之累呢?”
“最珍贵的……”阿萝略感茫然,一个女人最珍贵的究竟是什么?一年来她一直在问自己这个问题。
是美丽?是尊严?是贞洁?是心?还是自由?
无论是什么,她似乎都没有了,她唯一拥有的就是占据残躯的生命。这个每个活着的生物都拥有的东西,在失去人生最重要的东西之后,还有什么用?
特兰图的归来,像是在莫赫部族中间刮起了一股飓风,将表面的平静破坏殆尽。所有人都知道了特兰图对青丽娜的爱慕之情,所有人都以为青丽娜是子查赫德的女人,因此在两兄弟权位之争的基础上,又多了一项女人之争。
没有人为这事做出任何解释。特兰图被爱情冲昏了头脑,没有想到应该有所解释。子查赫德却没想过要解释,懂他的人用不着他解释,不懂他的人解释也没用,如果他做任何事都要向人解释的话,岂不是要累死。
“我要带哑奴走。”在特兰图充满私心的游说下,青丽娜不胜其烦,又清楚地知道自己无望在短时间内掳获子查赫德的心,于是决定暂时离开子查赫德的大帐,搬到一个独立的帐篷居住。但是走之前她如此要求。
阿萝一震,不由自主地看向子查赫德。连她自己也不明白,心中突然升起的不舍来自何因。
“她本来就是你的……”特兰图毫不犹豫地回应,在他心中,只要青丽娜肯搬离他大哥的帐篷,就是要天上的星星,他也会设法给她弄来,何况是一个一直服侍她的卑微的女奴。
“不行。”没等特兰图说完,子查赫德冷然打断了他,“阿萝是我的女奴,没有我的允许,谁也不能带走她。”没有看阿萝,子查赫德没有任何商量余地地道。在这一刻,他不再随青丽娜一起唤阿萝为哑奴。同时也表明了他的决心,不管阿萝愿不愿意,他都不会让她走。
“大哥?”特兰图有些不解,不明白从来不要奴隶的大哥为什么突然和一个女人争起战奴来了。
阿萝闻言轻轻松了口气,一丝涩意浮上眼眶,她缓缓低下了头。
青丽娜俏脸在瞬间板了起来,她没想到子查赫德竟然真的会和她争阿萝,“哑奴是当初莫赫大人留下来服侍本小姐的,大人难道忘了?”
子查赫德微微一笑,看了眼低垂着头等待别人为她决定命运的阿萝,一丝怜意浮上心头,“当初你是我的客人,现在你是特兰图的客人,让他的奴隶来服侍你吧。”他的确有点过河拆桥的意味,但他不认为青丽娜有任何资格可以将阿萝从他身边带走,阿萝是他的。
他毫不客气的话语让青丽娜的面子有些挂不住,特兰图虽然讶异于子查赫德的态度,却没法深究,只能赶紧打圆场,“是啊,小姐现在是我特兰图的客人,自然是由我的奴隶服侍你。你不必担心,我的奴隶一点也不会比大哥的差。”
青丽娜并没有因他的话而有些些好过,她秀美的眉皱了起来,显示出她正处在情绪非常恶劣的情况下。
“你竟然为了一个无足轻重的奴隶得罪我?”她冷冷地质疑,语气中充满了讽刺,“莫赫大人,一直传闻说你是一个理智而善于分清利害的人,现在看来是传言不实了。”她的话并非没有道理,因为撇开她冠绝草原的美丽,她还是奇柯族的三大军事领袖之一,得罪她,无疑是跟整个奇柯族交恶,这对一个正处在蓬勃发展的族群是很不利的。
特兰图见两人闹僵,颇有些不知所措。一个是他最尊敬的大哥,一个是他最爱的女人,他帮谁都不好。
子查赫德对于青丽娜的怒气并不以为意,唇角含着浅笑,道:“不劳小姐费心,特兰图,还不带着你的贵客去参观你为她精心布置的营帐。”
特兰图被点醒,赶紧道:“对,对,那处离这里尚有一段距离,丽娜小姐,我们该走了。到那里你看还需要什么,我会让人立即置备。”他真不明白大哥为什么会为一个丑奴惹美丽的青丽娜生气,但他一向尊重大哥的决定,何况大哥还给他创造了这么好的机会接近心上人,他还有什么可说的。
青丽娜不再多言,樱唇紧抿,冷冷一哼,转身离开了子查赫德的大帐。特兰图略带歉意地看了眼兄长,而后匆匆跟了去。
一直没有发出声音的阿萝缓缓抬起头,她以为没有人会像阿婆那样待她了,她甚至不知道子查赫德莫赫为什么要为她和青丽娜闹翻。她身上早没有可值得人贪图的东西,可是这个男人却一直在维护她,或许不是有意,但已足以让她心生感激。在赞美和惊艳的目光不再的时候,这样的维护更让人难以忽略。
子查赫德被她情绪乍现的澄净黑眸看得心中怦然,不由露齿一笑,神色间竟然带有一丝罕见的腼腆。干咳一声,他第一次为自己的行为试图做出解释。
“你很会煮茶……”他含糊地道,然后发现这个理由连他自己也无法说服,所以倏地住口,有些不自在地望向别处。
不想他为难,阿萝善解人意地轻轻嗯了一声,然后转身取饼水罐,掀帐走了出去。他若喜欢喝她煮的茶,那她以后在为他煮茶时更上心一些吧。
看着仍在晃动的帐门,子查赫德发了会儿怔,突然笑了起来,他知道阿萝没有怪他留她下来。而更重要的是,他以后可以常常看到她为他专心煮茶的景致。他知道这是一个很怪的癖好,但他不在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