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心秧不停吐着鲜血,痛楚在她每一寸神经中蔓延,苍白扭曲的小脸、咬得泌出血丝的双唇,看得萧瑛心如刀割。她紧紧抓住他的衣服,彷佛听见死亡的脚步接近,她恐慌、她害怕,她眼底有深深的依恋不舍。
就要死了,怎么办?她再也看不见愿愿、望望,再看不见萧瑛,天涯海角、天上人间,从此生死分离。她从来没有这样害怕过,死亡是什么感觉,会比现在的痛不欲生更吓人吗?会不会像是坠入万丈深渊,被永夜包围?
她凝望着萧瑛惨白的脸,潸然泪下……她就要死了,离开亲人、朋友,离开爱她、她爱的人们,没有他们,她能不能忍受无尽的黑夜?
方磊不在太医院,但所有的太医全赶过来了,他们分别替贺心秧号过脉后,表情是一致的绝望,他们跪地垂首,虽然没有说话,但大家全明白,她没救了……
萧瑛大声怒吼,“便是掘地三尺,也给我把方磊找出来!找不到他,你们一个个通通给我陪葬!”
他从不轻贱人命,会说出这种话,是因为他已经恐惧到极点,再没办法克制。
紫屏在哭,苓秋更是哭得不能自己,她们不明白,怎地好端端的一场喜事,会闹成这样?紫屏更是自责得想拿把刀子割了自己,她狠狠捶着自己的大腿,恨死怨死自己,小姐说不舒服,她怎么可以否决她,怎么可以说她在演戏,还要逼她听话懂事,逼她当个好媳妇。
都是她害的,如果能早一点找太医,也许小姐就会好好的……忍不住满心哀恸,她抱住苓秋,哭得不能自己。
萧瑛抱起贺心秧,让她坐在自己的膝间、靠在自己身上,他用袖子抹去她嘴边的鲜血,一遍一遍再一遍,可那血像是吐不尽似的,不断从她嘴边流出。
“不怕,不会有事的,方磊的本事有多大,你是知道的,对不?再撑一会儿,为我再撑一会儿好不好?”
口口声声说不会有事,可是萧瑛不知道,他的口气失去了笃定,不知道自己的泪水悄悄滑落眼角,在下颔汇聚,滴落她唇边。
她知道、也尝到了,是苦涩、是绝望的滋味。
她很害怕,但忍不住想笑,忍不住想告诉他:傻瓜,安慰人的口气要自信一点,这样软趴趴的,谁会相信?
她想挤出一个甜美灿烂的笑脸安慰他,想告诉他,没关系,她不是死去而是往回家的方向前行,可是……没把握呵,她没把握自己回得去,更没把握那些话安慰得了他。
突然间,一阵剧烈的头痛袭来,萧瑛痛得皱紧浓眉,但不管再疼再痛,他都不肯放下怀里的贺心秧,不肯与她片刻分离。
疼痛间,许多场景跃入他的脑袋中,熟悉窜入心底。
她绕过自己,隔着圆桌,瞠大杏眼,朝他大吼,“假的!我不是名门之后、不是官家千金,更没有落难,我只是在这个不懂得民主、不懂尊重人权的时代里,被一群恶毒的坏蛋抓到,然后以武力胁迫、逼良为娼……”
她从震惊到恍然大悟,再到痛不欲生,鲜明精彩的表情,看得他心情大悦。奇怪,他怎么从来不知道,整一个女人会得到这么多乐趣?“秧秧、苹果、黛安芬,请问姑娘有多少个名字?”
“请问王爷,我前辈子是杀你父、夺你妻、谋害你的性命,还是抢了你的家产、放火烧了你全家?为、什、么,你要这样对待我?!”她苦着一张脸。
他仰头大笑,模模她的头发,低下头额头与她相交,在她耳畔轻声撂话——
“怎么办呢?我可怜的小苹果,以后我还会继续这样对你,因为这样……太有趣了。”
她臭了脸,命令萧霁道:“果果,去找一把铲子给我。”
“做什么?挖地道吗?”
“不是,我想挖挖这里有没有藏了什么脏东西,怎尽招惹些不干不净的人。”
“放心,让你们搬进来之前,我已经找人看过风水,这里是吉祥宝地。”
“要比风水,哪儿比得上皇陵,王爷怎不上那儿溜跶溜跶?”她横眉竖目,终于转头望向他。
她耸起肩膀,像绷着什么东西似的,待松开肩、松开脸部表情时,她大大地吸一口气,彷佛要把所有空气全吸进自己肺里,她拉出一道满足笑意,甜甜地笑说:“你不娶惠平郡主,真好。”
他也笑,一笑再笑,笑得自己都忘记,笑容是用来掩饰自己,而非用来表达真心。
他把她揽进怀里,她是他的。
“因为喜欢,所以担心;因为爱你,所以在意;如果你真像自己说的那样喜欢我,就请别再让我为你担心。你可以去做任何想做的事,冒任何想冒的险,前提是:你必须平安、健康地回到我面前。”
他吻她,在她唇舌间辗转流连,他捧着她的脸,想用吻密密地将她在心底封存,教自己一辈子不忘记这个爱人,他希望他们还有长长的一生一世,希望未来的每个吻都像现在,缱绻缠绵……
他终于放开她,却发现她满脸泪痕。
“我吻得很烂吗?为什么哭得这么惨?”
“不是,我哭是因为你马上就要出发,时间不够了。”
“时间不够?你想做什么吗?”
她哽咽着说:“我想和你做禽兽不如的事。”
他心疼地揉了揉她的长发,笑说:“好,等我回来,就和你做禽兽不如的事。”
然后,像是一根绳子,飞快地串起他与她之间所有片段点滴,那些尘封的往事在瞬间、在千钧一发里,破开他的脑子,想起来了,他通通想起来了。
弄错了,他早已经放下关倩,苹果才是他心爱的女人,她们虽有相似的脸庞,却有截然不同的性格。
她是他独一无二的穿越女啊,是苹果让他明白,关倩只是在自己需要亲人的时候适时出现,他喜欢关倩,因为她对自己尽力、给予关怀,而关倩的背叛,伤害的不是他的感情,而是他的骄傲与自尊心。
他爱苹果啊,她不是替身、不是影子,她是他真真实实爱上的女子!
萧瑛望着她的脸,恨不得那血是从自己身上流出的,他不断亲着她的额头,一下一下,他试图温暖她,但效果不彰,急得泪水挤出眼眶。
一只冰冷的小手抚上他纠结的眉宇,贺心秧喘着气说:“别哭,我不痛。”
才怪,她的脸痛得拧了起来,她是怕苦、怕痛、怕穷,天生要来享好命的女人,怎么可以这样受尽苦楚?
“说话好吗?听你说话……我不痛。”
萧瑛用力点头,好,只要能让她不痛,就是要他唱歌跳舞,他都做。
他拉起她的手压在自己胸口,那是假萧瑛说真话的动作。
她又吐一口血了,血染上他的手背,他没擦去,只是深情凝望着她的双眸,彷佛永远都看她不够。
“苹果,我记起来了,记起过去所有发生过的一切,记起来,在很‘真’的你身边,我这个‘假’才会打从心底快乐,记得我总是逗你、闹你,看着你气呼呼的表情,然后……幸福洋溢。
“我记得我们约定好,等我从城南苍山回来,我们要一起做禽兽不如的事,记得我对你的承诺:不管是千山万水,遇到再大的困难,我都要回来,见你。”
她细细观察他的眼睛,他的眼里有深情、有忧郁、有他作承诺时的点点甜蜜,于是她确定,他是真的想起来了,这些话,不是出自于孟郬的转述。
虽然很痛,可是她想笑,想拉开嘴角,露一个甜甜香香的苹果笑脸。
“苹果,我爱的人是你、不是关倩,所以在谷底那一年,我们不确定还能不能回得来时,关倩几番邀请,我都无法对她逾矩,因为即使失去记忆,你始终占住我的心,不让我对其他女人产生。更因为承诺还在,我要和你做禽兽不如的事,不是和其他女人。
“过去一年里,面对她,我必须时刻提醒自己,她于我有恩有义,我必须回馈以真心,但是真的很难,因为她从来就不是带给我快乐、不是我真心喜爱的女子,但是勤政殿里,初初见到你……我这里、这里,就不对劲。”
他拉起她的手,贴贴他的头、再贴贴他的心。
“我是何等多疑之人,怎么可能凭着小四和孟郬几句话就相信自己曾经喜欢你?我会相信他们,是因为我不断想起你、不断被你憔悴的容颜扰了梦境,那时候,我们甚至连一句话都没说过呵。
“关倩对我说,我可以娶你回家,她愿待之以礼,你不知道那个时候我对她有多感激。可那时,你于我只是个陌生女子,我怎会想要亲近你、想尽办法与你接近?因为,真爱始终在我心底,即使我失去记忆。”
贺心秧笑了,心满意足地笑开。真好,他说他爱她呢,她不是影子、不是替身,是真真切切的爱情,可……真恼人呐,为什么不早一点呵,为什么他才想起过去,她就要死掉?这是上天对将死之人的悲怜还是残忍?
她又吐血了,可这回,她嘴里没有尝到血腥味,只有淡淡的甜,因为,他与他的爱,就在身边。
“昨天我好生气,气到抱走愿愿、望望对付你。其实……那不是生气,而是恐惧,恐惧你要离开我,恐惧我再也见不到你,恐惧我们之间没有未来与明天,恐惧你就要走出我的生命。
“这份恐惧与我争战了一整个夜晚,宫门初开,我立刻冲进怀宁宫来,关倩是正妃,我应该往她那里去的,那才合礼制,可我管不了那么多,因为我害怕人去楼空,害怕愿愿、望望也留不住你的脚步,更害怕你的固执……苹果,你是第一个教我心慌意乱的女人。”
有些倦了,这段日子总是累,闭上眼睛,贺心秧好想睡。
可……真是的,她多喜欢听这样的甜言蜜语,偏偏周公来找人下棋,她努力撑起眼皮,连连试过几次,都无法提振精神,真是讨人厌的累……
“倘若你现在问我,我必须在关倩和你当中选择一个,我会选谁?对不起,我还是会选择娶她,因为那是道义与责任,但确定的是,这辈子我再也不会幸福了,失去你,我不会死、不会殉情,但失去你,等同于剥去我生命里所有的幸福乐趣。
“我终将走回到从前,挂着伪善的面具,继续辛苦的人生,无真心、无真意,有的只是一场虚情假意……”
闭起双眼,她认真倾听。
是啊,她老是把全副的心思放在爱情上,却没想过礼教道德对于这时代的男人影响有多深,他们会为家族、为道德、为义务而牺牲自己。
倘若不是如此,他何必因为先皇遗诏,倾全力将果果扶持成皇帝?如果不是如此,他何必与萧镇对垒,明知有性命危险,还是要前往赴约?如果不是如此,他何不远走高飞,远离萧□的监视……
她爱上的萧瑛就是这样一个人啊,把责任放在个人喜好前面,把义务看得比自己的梦想还高远,她怎能要求他无视关倩的情义,无视于她的舍身?
她错了,她该入境随俗,该放弃对一夫一妻的坚持,她应该为了这样一个爱自己的男人而妥协……
嫁了吧,真心嫁了……她愿意在现实前面低头,愿意相信他的承诺……
可惜这些话,她没有力气说出口。
“对不起,我不该勉强你,我该尊重你的时代给予你的教育,我不应为了自己的恐惧,强势霸道地把你留在身边,醒来吧,萧瑛在此承诺,如果你愿意醒来,我们继续当朋友,我再不逼迫你……”
傻瓜,不必逼迫,她后悔了呀,她愿意嫁、愿意坐上他的八人大轿抬进他的家,如果要因此而使心计、耍贱招,那么,斗吧,关倩,放马过来,她不再害怕、不再逃避,她要当只雄赳赳、气昂昂,正面迎战的小斗鸡。
吐气,她真的真的希望,能把话说出口,只是她无力抵挡强烈的疲惫侵袭。
她的头缓缓垂下,呼吸渐渐微弱……
他彷佛意识到什么似的,抱紧她,紧紧地将她搂在胸口,泪水从他的眼眶滑入她的发间,他轻声在她耳畔低语。“如果我不爱你,明月会坠跌、太阳不再光亮,但明月不坠、太阳会发光,所以可以证明,我爱你;如果我不爱你,海水枯竭、光阴会倒转,但海水不会枯竭、光阴不倒转,所以证明我爱你;如果我不爱你,萧瑛不会存在这个世界,而我存在了,所以证明,我爱你……”
夺过关倩的软剑,孟郬一剑划开她的身体,鲜血喷射出来,他的脸是冰的、身子是寒的,即便染上她温热的血,也挡不住他冻人的视线。
必倩死了,但孟郬的手未停,软剑飞过将她的脸画成狰狞魔鬼,他不光想这样做,更想将关倩千刀万剐、挫骨扬灰,他不知道关倩为什么要杀晴,但只要胆敢犯到他的女人,就算是皇后娘娘,他也不准她活!
对,他护短,晴是他的短,是他今生唯一想要守护的女人。
他疾奔到宫晴身边,方磊已经为她扎下银针,止住不停往外流的鲜血,他双眼望向方磊,想要他给一个答案。
方磊轻轻摇头,抱歉的低声道:“伤及心脉,我束手无策。”
孟郬狂怒,一把揪住方磊的衣襟怒吼,“你怎么可以束手无策?你凭什么束手无策?你是祈凤皇朝最好的大夫,你不可以说出这么不负责任的话。”
爆晴偏过头,看着孟郬,忍不住苦笑,再高明的大夫也医不了无命人啊,他啊,分明是为难人。
她轻轻拉他的衣袖,孟郬转身,她瞧见他的泪痕。
他在为她哭呢,还以为这样一个冷冰冰的人不会流泪,原来只是未到伤心处。
他轻轻将宫晴抱在身前,像是在哄三岁孩子似的,柔声道:“不要死、不准死,我们约好的,清明你要陪我回家祭祖,我要让爹娘看看,我喜欢的是一个怎样能干聪慧的女子……
“我们约好的,中秋要找一处无人高山,冰人郬要为青天晴高歌一曲,我已经开始在练唱曲子了,你不可以不听……
“我们约好了,年底你要成为孟家媳妇,我们要办一场别开生面的婚礼……我们约好的啊,绝对不可以不作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