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很多事,她应该做却没做。
比方她应该让紫屏到宫外,跟陈姑姑讲一声,说她不能出去了;比方她应该把那个装满全部家当的包袱收进箱笼,一起抬进王府;比方她得找宫晴好好谈谈,谈萧瑛的强“娶”豪夺,谈未来怎么从王府全身而退,谈其实她并不是他们心里想的……那样自私、气度狭隘之人。
她以为自己可以不在乎别人的看法,以为被误解也无所谓,谁知道,她终究是个凡夫俗子、普罗大众,她无法不在乎旁人的看法,尤其是……亲人。
可想做的事通通没办成,因为她没有力气。
昨天下午,她一沾枕头就大睡,睡得不知人事,直到清晨被紫屏硬挖起来,梳洗净身,然后坐在镜子前面,像个呆子似的让嬷嬷们替自己匀面、梳妆打扮。
一身大红嫁衣,被服纤罗,云髻嵯峨,她看着镜中的自己,有些不真实,那是贺心秧吗?一个美丽的新嫁娘?
她幻想过自己穿着婚纱、勾着老爸手臂走红毯的模样,想象经过层层花墙,白马王子就站在地毯那端,对着她微笑,那时候,她幻想的王子是帅到让人尖叫的罗志祥……
后来,她也幻想过坐上萧瑛派来的八人大轿,一路上,乐队吹吹打打,用欢乐的气氛把她送进王府大门。
谁知道世事难料,到最后萧瑛没变、她没变,婚礼也没变,变的是人心与情境。
她再也不想要成为他的妻子,不想与他白首偕老。
紫屏不停念着,自把她从床上挖起那刻,就不停在她耳边重复叮咛。
教她要学着贤慧、学着包容,说嫁了人就不再是小姐,要懂得事事替丈夫盘算,最重要的是,要懂得礼制尊卑,虽然咱们不比人低一等,但也得尊重王爷、王妃。
不多话的苓秋也破例在她身边叨絮,说她相信王爷会疼她爱她、一如过往,只要她愿意放下姿态与关姑娘好好相处,依她对关姑娘的观察,定然不会为难。
说到底,她们还是在强调昨天那些话,虽然口气缓和了些,但内容没变,就是要她学着容人。
大家都相信问题在于她无法容人,大家都认定如果未来王府后院起争执,她定然是挑起事端的那个女人。说实话,事端未挑起,大伙儿就有了共同意见,日后,她还能不千夫所指?对于这个婚姻,她越想越畏怯……
才刚醒,可不明所以的又累了,胸口好像有什么东西卡着,上不来、下不去,呕得她心闷。
“紫屏,我这里不舒服……”抚抚胸口,她得躺躺,得再睡上一回。
紫屏截下她的话,瞅了她一眼。“你当然不舒服,昨儿个和王爷大吵一架呢,要是我啊,现在肯定连说话都难。你啊,就别再多花心思,也别演戏,乖乖上花轿才是正经。”
“怕了?”贺心秧苦笑。
“怕啥?”
“怕项上人头不保,怕萧瑛真让你们提头去见,所以非把我压上花轿不可。”她口气里有着淡淡的讥讽。
她能不气吗?当然要气,口口声声说站在她这边,可一提到关倩就把人家捧上天,还把所有问题全往她头上推,她想嫁谁不嫁谁,怎么就由他们这群人来决定了,要同男人过上一生一世的是她啊!
乍听见贺心秧的嘲弄,苓秋和紫屏瞬间红了眼眶,苓秋背过身去,偷偷拭泪,紫屏气得哽咽,话还是不吐不快。
“小姐您这是呕人吗?如果不是为了小姐好,我们怎会想尽办法好言相劝,您又不是不知道,这年头,身边没个男人,女人走到哪里都是要被欺负的啊,就算你真会赚银子又如何,还不是得靠周大哥在外头替你奔忙,没了周大哥,你能不被坑、被骗?
“愿愿、望望还小呢,你真能独力撑上十几年?如果撑不下去呢?到时候就算想要找个男人嫁,谁会愿意娶个有孩子的女人。
“况且事情想得长久点,就算你真的能养活愿愿、望望,可他们长大之后呢?有个王爷爹爹,愿愿子承父业何难,望望要找个好婆家也容易啊,总不能让他们因为母亲的任性而赔上一生!
“倘若王爷是个不值得托付的男人也就罢了,可你明明知道的,他有多能干,朝廷、商铺,哪一项不是经营得有声有色,天底下你到哪里还能找到这样的夫婿?
“如果他对你无心也就不强求,可王爷明明把你放在心上、捧在手里,所有人都看得清楚分明,怎么就小姐没心少肺的,半点不感动?
“是,王爷没办法给你正妃之位,可那是小姐作的决定啊,皇上本来没打算为他们赐婚,是你说有情人该成眷属的,君无戏言,圣旨岂能随意更改?王爷才不得不在名分上委屈你,现在你又拿这点来欺负王爷,便是我们奴才也看不下去。
“小姐,多替王爷想想吧,他那样九死一生好不容易回到你身边,想想他失去消息那段日子,你是怎么熬过来的,好不容易能够在一起了,为什么不珍惜?
“我宋紫屏在此发誓,今日所说所做的一切皆不是出于私心,倘若这个婚姻不能带给小姐和愿愿、望望幸福,别说王爷,我就自己拿把刀抹脖子,用命还给小姐。”
紫屏说得慷慨激动,一古脑儿把积在肚子里的话全说了,泪水一串串滑下,看得贺心秧眼眶一红。
贺心秧叹气,是啊……她拿她们撒什么气呢?她岂能不知道,她们所做的一切都是为自己,只是时代不同、根深蒂固的观念不同,她无法说服她们,她们自然无法理解她的想法。轻轻地,她敛起眉头,低声说:“对不起。”
贺心秧的道歉更惹得她们眼红,苓秋走到她身旁,跪了下来,握住她的手,轻声道:“我看好小姐,小姐对待任何人都真诚,所有和你在一起的人都能感受到你的真心,苓秋不信你收服不了关姑娘,嫁进王府,你一定可以得到幸福的。”
“是啊,小姐一定是书读得太多,听太多妻妾相争之事,把自己给活生生吓坏,可一旦嫁进王府,你就会明白,事情没想象中那么可怕,如果真那样吓人,天底下的女人不全都死光啦。”
“苓秋发誓,如果小姐在那里过得不幸福,苓秋会想尽办法,帮你和愿愿、望望逃跑。”她高举五指,对天发誓。
“我也是,如果关姑娘敢欺负你,如果王爷不维护你,如果你在那里过得没有想象中如意,我和苓秋陪小姐一起离开王府。”紫屏也举手说道。
贺心秧喘气,胸口那个不舒服的感觉越来越重,像是有把火渐渐地往上烧着,灼烫着她的食道,她感到淡淡的血腥味涌上喉头,却强压下不适,一手拉起一人。“如果到那一天,你们跟我走了,风喻和小四会恨死我……”
见萧瑛快步进入怀宁宫,风喻指指里头,笑着对脚步匆忙的他说:“放心,小姐在里头,紫屏和苓秋陪着呢,小姐已经打扮好了,没有生气,也没有反抗,我想,大约已经想通了。”
这话让萧瑛和疾步而行的小四松口气。小四可不希望在这个大日子里闹出什么事。
萧瑛放慢脚步,旋身对孟郬骄傲说道:“你可以去向宫晴要彩头,她输了。”
萧瑛心里想,难怪宫晴敢跟郬打赌,说不定她早就知道苹果的计划,不过不怕,他随时随地都能挽救颓局、转败为胜的,瞧,他不是又赢了一回吗?
“是吗?可后来我们又打了个新赌。”
“赌什么?”
“赌一个男人无法同时回馈两个女人的真心,无法公平对待两人。彩头二百两,我赌你可以,她赌不行。”
“是吗?我保证,一个月以后,你就可以从她身上再赚两百两。”萧瑛意气风发,信心满满。
“不,我已经输了。”
“为什么?”
“按礼制说,关姑娘是正妃,你该上平和宫接人,而苹果由风喻送到勤政殿,你们再一起进殿向皇上谢恩,你不该出现在这里,担心一个逃跑新娘。”
孟郬提及,他才想起关倩,眉头一皱,他真是被苹果弄得心乱了,可是……要他上平和宫却把苹果留给风喻……想起昨天风喻差点儿被骗走腰牌,他不放心。
“郬,你去帮我接倩儿到勤政殿吧,苹果我亲自带过去。”
“你确定吗?礼部的人可都等在那里。”
“我确定。”
“行,二百两赌金,你帮我付。”孟郬开条件道。
“那有什么问题。”
孟郬见他乐得嘴角都要咧到后脑勺了,忍不住摇头,知道苹果非嫁他不可,就真这么开心吗?来日轮到他要娶宫晴时,自己也会心情飞扬,像他这样?
孟郬一笑,举步前往平和宫接人。
萧瑛和小四一起进屋,正好听见紫屏和苓秋争相发誓着说,如果小姐过得不幸福,就要一起逃跑。
萧瑛听了实在很头大,这算是哪门子忠心啊,也不想想她们日后要领的可是他萧瑛给的薪俸。
“你们没机会的,我保证!”萧瑛开口。
紫屏、苓秋发现话被萧瑛听见,忍不住脸红。
见三人眼睛都肿肿的,小四打趣,“又不是嫁女儿,日后见不着面了,怎么哭得这么凄惨?”
紫屏瞪他一眼,低声嘟囔,“谁让你多嘴。”
他拉拉紫屏衣袖,说:“这不是心疼你吗?”
在这个时候打情骂俏?苓秋叹气,推了推紫屏、小四,三人一起出了屋子,她想,小姐应该和王爷好好谈谈,昨儿个才大吵一架呢。
门关上,萧瑛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贺心秧,整颗心被牢牢吸引了,他移不开目光,直想就这样永永远远看着她,唉……这身嫁衣只有穿在她身上才会这么好看。
他眉飞色舞地走近她身旁,勾起她的下巴,笑得眼睛眯起。“真漂亮,和我想象的一样美。”
相似的脸,他很快就可以在另一个女人身上看见,有什么稀奇?贺心秧不言不语。
“还生气?”他放软身段,低声下气。他从未在女人面前做到这等地步,但为了苹果,他甘心。
她不语,不是因为生气,而是因为不舒服。
贺心秧自我嘲笑,她不是童话故事里好心的小泵娘,开口不会吐出金币,她是心胸狭窄的坏女人,嘴里只会吐出一只只蟾蜍,闭嘴比开口来得好。
他耐着性子,对她好言相哄,只要她肯嫁,什么事儿都不算难。“愿愿、望望很好,只是昨儿个晚上没听你讲故事,闹了会儿,我亲自讲的故事,望望不捧场,直说难听。”
愿愿、望望啊……她叹气,那么聪明可爱的孩子,谁舍得离弃,他是抓到她的软肋了。
他从怀里掏出一条苹果坠炼,细心为她挂上。
“我发誓,你一定不会后悔今日的决定,我会护你、爱你、疼你一辈子,倩儿那边我会同她说清楚,我不会厚此薄彼,不会让你们有机会心生妒嫉,苹果,答应我,一次、一次就好了,试着放下心防,接受她。”
她哪有作什么决定?从来都只有他作决定的分儿……看着胸前的小苹果,是他新买的吧,那链子不是她匣子里的款式。只有女人才会旧不如新,对于她的苹果,这“新”远远比不上她的“旧”。
“苹果,不要气我,好不好?”
怎么能不气呢?她想开口,问问他,对于婚事可不可以再斟酌斟酌,可是她刚启口,胸腔处那股压不下的恶心感使她吐了出来。
噗……一口鲜血从她喉中喷出。
“这是怎么一回事?”萧瑛被惊吓到了,捧起她的脸急问。
又是急怒攻心吗?像他带关倩回来那天一样?
“我不知道。”
口一开,她又接连吐出好几口鲜血,那股灼热感从胸口漫到喉间,像是被盐酸侵蚀似的,她痛得揪起双眉。
“苹果……”他打横抱起她。“你吃了什么?你不会为了不想同我成亲,伤害自己吧?”
“我没有。”她虚弱道。
爱情诚可贵,生命价更高呐,她哪会笨到拿命去开玩笑,这是个医学不发达的年代,她不信中医、不信方磊,她比较相信自己的名医妈咪……
“紫屏、苓秋、小四、风喻,通通给我进来!”
萧瑛大声一喊,等在外头的人全冲进来,大伙儿心想,怎么搞的,都要上花轿了,就不能好好谈,难不成要一路吵进王府?
可当他们看见苹果一口一口不停吐着鲜血时,全都吓呆了。
紫屏抢上前大哭,“小姐,你这是怎么啦?”
“小四,去请方磊过来,快!”
小四应声,飞奔而去。
“苓秋,小姐昨儿个吃了什么?”
“她什么都没吃,昨天王爷回去后,小姐就睡下,我和紫屏守了一夜,一大早才把小姐唤醒,她到现在连口水都还没有喝。”
不是昨天……那么就不是她施的计策,因为昨天她还打算偷腰牌出宫,那么是谁?谁下的毒手……
贺心秧抓紧他的衣襟,全身痛得蜷缩在一起。
“瑛……我好痛……”她痛得浑身发颤,那股灼热蔓延到全身每个关节,让她像是被火烧灼似的绞扭着身子。
“乖,没事的,方磊马上就到,他会救你。”他紧紧将她搂在怀里,她的痛彷佛传染到他身上,他也跟着疼痛。“没事的……没事的……你不会有事的……”
她痛、他也痛,灼热烧上她的四肢百骸,他也像是被捏着鼻子,硬灌下一锅热油,那油烫上他的心、他的眼,烫出他灼热的泪水。
怎么办?他不停问着自己,苹果那么痛啊,要怎么样才能把她的痛转嫁到自己身上?他亲着她、吻着她,想吻去她一分分的疼。
他求天、求地、求神明,不要让她难受,他是男人,所有的苦头都由他来承担……
他忘记婚礼、忘记关倩还在等自己,他只看得见、想得到苹果,他慌乱了心,不断不断想着,没了她,他怎么活下去?
爆晴很不愿意在这种大日子里办案,她想留在苹果身边,再次确定她是不是真心想嫁给萧瑛。
倘若不是,那么即使拼尽所有法子,她都会带苹果离开,这事本来早该在昨晚之前就商量好的,但苹果睡得太早,让她没机会开口。
不对,应该说,这段日子里,苹果不知道是哪根神经出毛病,天天睡得奇早,夜猫子生活彻底翻转,每天她忙完回到怀宁宫时,她已经睡得不省人事,大大减少两人谈心的时间。
然而就算她不愿意在今天办案,但人命关天,而且这次死的不是没没无闻的宫女,而是萧□的六皇子萧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