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的天气像后母脸色,时晴时阴、难以捉模,早上还是阳光灿烂的好天气,下午却下起绵绵细雨,雨丝很细,沾在睫毛上、头发上,像扑了层晶莹的露珠似的。
贺心秧出了小院,穿过一扇角门,沿着夹道往前,拐过一个弯,经过穿廊和月洞门,来到怀宁宫的偏厅。
偏厅不大,靠里面的墙处有一排软榻及高几,几上摆着一个青花瓷瓶,瓶里插着几枝刚折下来的鲜花,正淡淡散发清香,偏厅中间有一组紫檀木圆桌椅,萧霁和周闵华就坐在那里,紫屏已经沏好茶水端上,见她进门,忙迎上前。
贺心秧今天穿着一件湖水色衫儿春装,腰上系着湖水绿湘裙,衬得她雪肤香肌,妩媚有致。
待贺心秧入座,才晓得月初又到了,是版税结算日,她看着周闵华送来的银票,已经没有之前的兴奋感。
银子不能拿来凯,就跟轻烟浮云一样,看着好看却没啥鸟用,而她现在吃好穿好用好,想要什么动动嘴皮子,就有人替她送到跟前。
可怜的银票没地方可使,只能一张一张迭整齐,收在匣子里面等着发霉。
“小姐不开心?”随侍在旁的紫屏问。
以前小姐看见银票,都会两眼射出亮灿灿的精光的,现在是怎么回事,连银票都不能让她兴奋,真是王爷和关倩之事对她打击太大?
“是不开心。”贺心秧随口答。
“为什么?”
“因为当我的银票很自卑。”
她挑起一张面额挺大的银票,前看后看左看右看,上面的数目字已经无法让她血压飙高、心跳加速,再这样下去,她会连写艳本的动力都没了。
“银票……怎么会自卑?”周闵华看着坐在旁边的皇帝一眼,弄不懂她的逻辑。
“别人的银票骄傲自满,因为它们可以躺在荷包里、跟着主子出门,张扬自己的价值、炫耀自己的功用,而我的银票像长了肿瘤的丑八怪,只能自卑地关在匣子里,见不得人,独自忍受孤单寂寞。”
“你这是埋怨?埋怨宫里茶来伸手、饭来张口的生活?”萧霁不信,有人这么身在福中不知福的吗?
“算是吧。”她拿起银票,在空中荡了几下,苦笑说:“可怜你们英雄无用武之地。”
她那个表情实在是欠扁,萧霁受不了,咬牙说:“贺心秧,有的时候我真的很想抽你!”
“谢啦。”她没有半分不开心,反而咧嘴轻笑。
“谢?”
萧霁向周闵华望去,显然他也听不懂她深奥的言论,萧霁只能自我解释,她是日子过得太舒畅,闲到很皮痒。
“可不是吗,幸好你不是有的时候很不想抽我。”
贺心秧一解释,他们都笑了,原来她也清楚自己的抱怨会让人抓狂。
“我还以为你有大爱精神,别人打你右脸,你就会把左脸靠过去,鼓励人家为求平均,要打就打一双。”萧霁没好气地瞥她。
“怎么可能,人家打我左脸,我非去刨了他的祖坟,盗他的家产,弄得他一败涂地,怎么可能还把右脸送上去?”
“是啊,除非你的右脸长了毒刺。”
“生我者爹娘,知我者果果也。”她伸手拍拍萧霁的左脸,可惜,他没把右脸顺便给凑上来。
他抓下她的手,瞪她,“你就是命太好,明天你到浣衣局去劳动几下,就不会在这里无病申吟了。”
“不是我在无病申吟,是我的银票在哀哀叫。”说着,她又扬起银票。
苓秋进门,先向皇上和周闵华福身,再走到皇上身边,低声道:“李大人、吕大人和孟大人已经到了。”
“好吧,朕办正事去了,苓秋、紫屏,你们两个好好帮朕听听,你们家小姐还有多少抱怨,写成条子,递上来。”
那口气姿态,十足十的皇帝样,这小子还真的当皇帝越当越上瘾。
贺心秧摇头,一种米养百种人,她啊,算是见识到不怕死、不怕苦、不怕磨的家伙了。
“是。”苓秋应声。
周闵华跟着起身,一路恭送皇帝到宫门口才转回来。
再次折返,周闵华想了一下,将账册放到贺心秧面前,缓言解释,“上回小姐说要将一百万两入股如意斋,李叔已经着手在办了,待年中如意斋分红,我会将红利存进钱庄里。书铺子的生意越来越好,小姐的书供不应求,上个月有邻近国家的商人来进货,一口气就买去近千本,我想同小姐商量商量,是不是也收点别人的稿子,充实书目?”
“只要有人肯写又写得不坏,有什么不可以?!”她从没想过要一个人独占艳本市场,还不是讲究礼义廉耻的男人多了,不屑与她同行。
“也不一定只收艳本,收点旅游杂记也不错。”
“行啊,就让掌柜的看着办。”
“如果小姐觉得银票在手中没用,要不要我替您存起来?”
“不必了,虽然它们很自卑,可当主子的还是需要它们留在身边,添点底气。”贺心秧笑着摇头。
这两日,她时刻忖度,还是觉得留下不对,虽说分手男女以朋友方式相处,对她来讲是可以接受的观念,但话说得容易做来难。
她无法在他靠近时不心悸,无法在他说话时不仔细倾听,无法不因为他的讨好而开心,甚至无法阻止自己下意识的期待他出现……
他对她的影响力太大太深,如果再继续下去,她会害怕,害怕哪一天放弃原则,为爱失去理智。
再加上关倩释放出来的“善意”,以及萧瑛时不时上门看孩子,让所有的人越来越认定,不久后她真的会嫁进王府,虽然宫晴懂她,萧霁明白她,可她还是担心到时候“水到渠成”,不嫁不行。
因此她打算买间房子,带着愿愿和望望搬出去,只不过要怎么做才能做得神不知、鬼不晓,瞒过所有人?这是计划中最高难度的部分。
她理解,独立生活并不容易,何况还要照顾愿愿、望望,她曾考虑过带紫屏、苓秋一起出走,但这样子做会断了她们与小四、风喻之间的可能性,她不认为自己有权利这么自私。
每次想起,总觉得计划处处窒碍难行,但她还是得鼓励自己,至少现在情况比刚穿越时好太多,手边有三万多两的银票,够她很长一段时间生活无虞了。
“小姐,你在想什么?”周闵华打断她的思绪。
贺心秧回神,笑道:“我想请周大哥帮我找个可信任的帮手。”
“小姐身边的人不够用吗?”
“我想做个独门生意,事关机密……”她顿了顿,续道:“周大哥,你很清楚,王爷那人是多强劲的商业对手,我不希望将来与他对峙,所以周大哥帮我找的人,千万别让王爷知道,行不行?”
“小姐想瞒着王爷?”他的口气犹豫。天底下哪有瞒得过王爷的事,就算他不讲,到最后还不是会被发现,因此这种事他可不敢应承。
“是的,可以吗?”
“小姐要不要和王爷谈谈,王爷的营生很多,定然不会抢夺小姐的生意。”他不想骗小姐,更不可能违背主子,夹在中间,真是左右为难。
“商人重利轻感情,我不想赌,周大哥帮我找的人不一定要有经验,只要诚实忠厚就行了。”
“想营商,挑诚实忠厚是不成的。”周闵华失笑,小姐果然不适合经商。
“先求有,再求好,他总要让我信得过,我才能把事情交办下去,否则我人在宫里,他卷款潜逃怎么办?”
“知道了,我会替小姐留意。如果没有其他事,我先下去了。”
“谢谢你,周大哥,书铺子的事就麻烦你多费心。”
周闵华离开后,贺心秧继续想着下一步,如果她不能带紫屏、苓秋走的话,愿愿、望望得换人带才行。
“小姐,你到底在盘算什么?你的目光贼兮兮的,好像要做坏事。”紫屏凑到她跟前,仔细审视着她的表情。
“时机未成熟,到时候,我会让你们知道的。”她莞尔一笑,把话题带开。
“什么事要看时机?”
声音方落,萧瑛已走进厅里,贺心秧回头望见他,苦笑不已,让风喻来替自己守门实在不智,见到萧瑛这个正牌主子,他怎么可能不放人进来?
看见他,贺心秧蹙起眉头,又是一次的避无可避。
苓秋对紫屏使使眼色,双双福了身,下去替萧瑛沏茶。
萧瑛走到她背后,并没有勉强她转头看自己,只是一声长长的叹息自他嘴中逸出。“不当夫妻,连朋友都当不了吗?”
两句话,让贺心秧怔忡不已。
朋友?他愿意退居朋友,不再提及婚事?或者,这只是他的缓兵之计,为了让她松懈防备?
不知道,他是狐狸、她是鸡,谁晓得会不会哪天她就莫名其妙被叼了去。
事实上,在离婚率高得吓人的时代里,分分合合已经不是什么惊心动魄的重大事件,在现代强调离婚EQ,便是分手后也要成为好朋友。
只是,她真的不认为他们能够成为朋友。
萧瑛又道:“郬已经跟我讲清楚,你与我认识的女人不一样,你有你的自尊骄傲,你不愿受男人豢养,如果当不了唯一,那么你宁愿什么都不要。
“我不确定这样的特殊是好事还是坏事,但我会试着了解并且尊重,而你能不能也试着体贴,让我有机会和你成为朋友,有机会与愿愿、望望相处?”
他愿意付出尊重,她自然能够还以体贴,可就怕到时候失了分际、心不由己。
贺心秧在不知不觉中转过身,仰头看着他清朗眉目,温润笑容,好似一阵春风拂过,让人好不舒服,她看得怔了,脑袋当机,半晌无法言语。
就说吧,他对她太具影响力,若她的自制力不足,一下两下就会受到勾引。
“不行吗?只当朋友也不行?”他的声音带着魔力,在她耳边轻轻响起,勾挠得她的心蠢蠢欲动。
唉,她哪里拒绝得了这种温柔,她宁可他骄傲霸道、与自己针锋相对,那么她才有办法将他推得远远的。如今……先应了吧,至少她可以不必再和他吵架,而且在离开之前,还能替愿愿、望望争取一点父爱。
她再问一声,“所以,只是朋友?”
“对,只是朋友。”萧瑛的狐狸眉一挑、狐狸笑一现。郬没说错,她果然是吃软不吃硬的性子呵……
深吸气,贺心秧点头。既然如此,就当朋友吧,反正也不会太久。“你来这里,除了这个,还有别的事吗?”
“我进宫,送药材来给小优。”
小优已经进了太医院,这几日她天天上怀宁宫,一碗碗熬得黑糊糊的汤汁,非要逼她吞下去。贺心秧并没有排斥,一方面是因为小优的关心,另一方面是因为既然作了出宫的打算,就得把身子养好。
独立的第一要件是健康,所以林黛玉那种人,一辈子无法出门搞独立运动,便是死,也得死在贾府、死在心爱男子的新婚夜。而她贺心秧,绝绝对对不做这种可怜人。
“宫里什么药材没有,需要你特地送进来?”
“她要千年野参及几味昂贵药材,太医院里的人见她年纪小,不肯把东西给她,怕糟蹋了药材。”
贺心秧微哂,昨日小优满肚子抱怨,说宫里连太监宫女都不肯让她看病,紫屏只好安慰她,“你把我们家小姐医好了,让她们瞧瞧你的本事。”
想来,小优是找上萧瑛帮忙,打算好好发挥自己的医术。
“小优迟早要让人刮目相看。”贺心秧说。
“你为什么这样认为?你的身子最近好多了?”他满脸关心的问。
“是啊,才几碗药下去,夜里睡得可好了。”
“那就好,有个人曾经说过,人要活得自在惬意,就得要吃得下、睡得好、排得出来、洗得香。”
他记得?贺心秧霍地望向他,在他眼底搜寻好半晌,才叹口几不可辨的气。又被骗了,不是恢复记忆,是孟郬告诉他的。
在那一年漫无止境的等待里,她常把和萧瑛相处的点点滴滴告诉宫晴,而晴又习惯把它们讲给孟郬听,就这样,他们分享了她的爱情。
孟郬生性大方,肯定是把分享来的事又分享到萧瑛那里去。
贺心秧苦笑,她都分不清楚了,是他不回来,由着自己怀抱幻想过日子比较快乐,还是知道他健康平安,自己却要带着失望度日比较舒心?
也许都苦吧,只不过苦的级别分不出上下。不想纠结于此,她换个话头。“想不想要我的浴室和厕所?我可以把设计图送给你。”
“听说,你在怀宁宫里也盖了一座?”
“对,有之前的经验,工匠们做得更得心应手,选用的材质也比之前好,如果你想要的话,连工匠都介绍给你。”这是朋友之间会做的事——好康道相报。
“我猜再过不久,满京城的人家都要盖起这样的浴室了,你有没有和工匠们讨论,要怎样抽成?每盖一间,他们得给你多少银子?”
“对哦,我竟然没想到这个,真是太没有商业头脑了,还是你厉害。”她拍了拍额头,忍不住称赞他。
“要不要我出面,找那些工匠谈谈?”他热心问。
这就是男人,女人夸上几句,就忍不住想要跳出来逞英雄。
“你能帮我谈出好条件吗?算了,他们赚的是劳力钱,也不容易。”想想,等银子到手,说不定她已经不在这里,还是别麻烦他这个大忙人了吧。
“信我一次,由我出面,他们只会赚得更多不会更少。”
他自信满满的笑睨着她,贺心秧喜欢看这样的他,有点骄傲、有点狐狸,有点志得意满。他是有本钱这样意气风发的男生。
“真的假的?你要怎么做?”
“首先,我打算让他们在王府里头盖上几座。”
“不会吧,不准他们收工资?”贺心秧斜眼瞄他。
“我才不会贪图这种小利。”
“不然呢?这种事还能放长线钓大鱼?”
“说的好,就是要放长线钓大鱼。”
贺心秧被勾起兴趣了,眼睛闪着光亮,专注看向他。“大鱼要怎么钓?”
“告诉我,工匠替你盖这个拿了多少银子?”
“快五十两呢,他们说没做过,怕失败了得重来过,不敢把价钱估得太低。”她嘟起嘴,肉痛得不得了,要不是后来是果果掏腰包买单,她肯定会念上好一阵子。
“我打算先给这种浴室取蚌好听的名字,然后给他们三百两,并谈定此门技术不能外传他人,日后他们每盖一座就收三百两,但其中一百五十两必须付给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