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在后宫与朝堂的必经之路上,开始破土修园子,准确地说,是一座塔。
一层是空的,预备来随时放温泉水和冰块;二层,全部都是上好的沃土,专门从南方运了来,动用十只官船。
三层,也就是顶层,种了满满的桃花,全国各地精选来的一千株桃花一圈一圈地将一座竹屋包围。
“公子?”耗时半年后,她被带了来,正值三月,看着盛放眼前的桃花千树,她惊呆了,“小桃平生,第一次见这么美的地方!”
粉红中露出一抹翠绿,一带溪水清清的从桃花中蜿蜒而过,头顶微蓝的天空下,这桃花简直像在燃烧一样!
“你喜欢就好,”他轻捏起她的下巴,笑了,却冷鸷,“因为以后,这里就是你的家了。你不是说只求日日看见本皇吗?看到下面那条道没有?本皇每天上朝下朝必经此路,你绝对可以日日见到!这里的桃花没有开败的一天,你不是很喜欢吗?日日伴着,定是喜欢吧?以后,没有本皇的命令,不许你下来半步!”
她依旧没有任何的变化,纵使自己的手劲已经大到可以捏碎她的下巴,也依旧是一抹浅笑。
在这桃花的映衬下惊心动魄!
仿佛眼角那记只不过是飘落的花瓣;仿佛那匝红绳也是桃花;仿佛整个人,都融进了桃花林中……
一瞬间,他竟有些怕,怕了那抹浅笑,怕了那清澈的眼神。
包怕的,是那眸子里映出的,不知所措的自己……
“……小桃……绝不后悔……”纵使她想破头,也想不出自己求来的,会是这样的结果,纵使……
纵使这样,她亦欢喜,毕竟,她可以日日看到那个人,原本就是触不到的人,就此这样触不到,也好……
还好,公子还是很体贴的,每日有人会送上新鲜的菜蔬水果来,想要什么也可以和负责送东西的人说。
然后,就不会再有人来打搅自己。
剩下大把的时间。
早上,她天不亮就起来,坐在塔边,看着那威严的仪仗走过,可以看到那点朱砂远远地近了,又近近地远了。
然后,就趴在那塔边,静静地想啊想,从自己遇见他的那一刻起开始想,想到每一刻,还好,还是让她温暖的画面比较多,所以,不寂寞。
硬是将这想,做了功课,日日温习几遍也不够,生怕一个不小心,忘记了,于是更加用力地想。
想着想着,就见下朝了,有时候跟着仪仗,有时候自己独自一人。
远远近近,近近远远。
却为什么不笑了呢?她最喜欢看的,就是公子笑了,似乎在他笑的那一刹那,世上所有的花都开了!
就像那一天,自己因为说他好看怕他生气而急急辩解,却咬到舌头的那一刻,那样的笑容,能将身后这千株桃花比下去!
下午他就不再走这里了,宫中的路那么多,没了理由次次走这里,反正自己,也日日见到了。
于是,就开始小心地照料着这不谢的桃花,小心地收集起飘落的花瓣,小心地用水洗净了,慢慢地做成桃花酿。
那一天,他很喜欢很喜欢,喝了自己一年的珍藏。
小心地、慢慢地酿着,让这酿一点一点浓起来,以前自己做的,还是太淡了。
然后就是画画,从来没有捏过画笔的她,小心翼翼地在洁白的宣纸上描绘着心里的那个笑容。
开始画的,都不像是个人。
但是慢慢地,居然也能看了。
居然,越来越像了。
于是不大的屋子里到处都撂满了画,他的画,眉开眼笑,春山眉黛,春水盈盈,每一个都在笑。
她有一个小小的野心,就是将那人的笑,全部画了下来,然后挂在屋子里,一进来,就可看到他在笑。
纵使,那笑容根本不是对着自己。
然后剩下的时间,又开始想,认真地想,用力地想,想清楚了,那笑容从心里浮到眼前,这样才可以按着眼前的样子,画下来。
或有时去采些开得最娇女敕的花瓣来,细细地着玉杵磨了,做成红色。
每一幅他的画,都没有眉间的那点朱砂。
她不敢落笔点那朱砂。
常是拿了笔左右比划半天,细细斟酌、细细思量。
却终是下不去笔。
生怕一点,点坏了心中那点朱砂。
那无法言喻的,究竟要如何的颜色才能画出也是个问题啊?
她不要用墨点,却也不愿轻易挑了那红。
胭脂也试过,终还是放弃了。
丙还是要用桃花吧?那样的红艳,才配得上那点朱砂。
要好多好多的花瓣才能研出一点的红来,然后将米细细蒸了、磨了,再蒸、再磨,如此七次,那面已经细得可以从绢里漏下去。
这才慢慢地和了那桃花的汁调和在一起。
淡。
还淡。
依旧淡。
似乎用再多的花瓣,也不能调出心中的那抹朱砂。
真的是有如此的殷红吗?
连她自己也糊涂了,或许是在心里,才那么红的吧?
可是日日看到的,也真是心里那么红啊!
还是,在调出满意的那点红之前,先不要点吧!
于是,这些就构成了她的一天。
天天。
无论阴晴雨雪,都不曾有任何的改变。
反正这不会谢的桃花笼中,也看不出时日的变化。
她只是每见日出,便在墙上刻一横,每到月出,便在那横上加一竖,还提醒自己,日子确实是过去的,没有停下来。
等他、想他、画他、为他做桃花酿,她全部的人生。
她全部的天下!
每到墙上的十字到了三十个,她就去酿酒,然后挑了最好的那部分,装进白瓷瓶里藏起来,一月一瓶,从不间断。
终究是宫中啊,随便要一个瓶子,都是上好的瓷器,那红色的酿,居然能将那瓶子映出粉来!
这一瓶一瓶的酒,已经收了五十瓶了!
终是那人,没有来尝过一口。
甚至连眼睛,也不抬一下。
呵呵,她可不是酿给自己喝的,她也不打算喝。
现在酒酿得浓了,喝了,会醉;醉了,会睡;睡了,就会错过这每天两次的仪式,就会忘记想起他,就会没有时间去调那殷红。
她连醉,都不可能。
她不能醉,她要记得,什么都要记得。
他说的每一话,每一字;
他的每一举,每一动;
他的每一颦,每一笑……
这些,她都要记得,全部记得,就算撕裂心肺也要记得,珍藏起来,如同那珍藏的桃花酿。
珍藏起自己的心情,不能说,藏总可以吧?
藏起来,收集起来,在心里慢慢酿了,那桃花酿。
自斟自饮、自醉。
沦陷了,便沦陷罢!她的天下里,甚至只要有他的回忆在,就是完整的……
塔上永远是春天,桃花盛开。
塔下,却是春夏秋冬。
每次每次,都可以见到那抹绿色身影,乖巧地趴在塔上,阴晴雨雪,从未变过。
空气中不仅带了桃花的香气,更带了桃花酿的香气,渐渐浓了的。
仪仗也好,内臣使女也好,大臣们也好,每经此地,都无不惊诧地四下寻了这诱人的香气,谗两下。
许是因了距离吧?已经再也感受不到那日的目光。
她的目光。
带了力道、带了温度,落了下来,温柔如四月的时雨,让他不禁地,心烦意乱。
也不禁地,心猿意马。
后宫嫔妃佳丽三千,却没有一个人,用了这样缠绵的目光看了自己,那样的心动,已经给了她,不可能再有了。
好笑!坐拥佳丽三千的自己,怎还会时不时地,想起她?
想她清澈的眉眼、想她盈盈的浅笑,甚至,想她眼角那块不堪的桃花记,那扎住她头发的红线!
那抹绿色身影从来也没有离开,在梦的最深处,穿了那千山万水的迷雾,对着自己浅笑。
依旧喜欢拉了妃子们下棋,却不见过有任何人像她一样生生把自己逼死。
就连才学了两个月的德妃,也学会了婉转求生。
偏她,被自己亲手教了一年,还是依旧决绝,断不回头。
“小桃……绝不后悔!”
这句话,还是时常出现在耳边。
想来,就是想笑。
现在,被关在了那桃花笼里,你还能那么坚定地说,绝不后悔吗?
终还是收了那抹嘲笑,换上了眉间的紧蹙。
若是她,真的不曾后悔呢?
她那么认真地看了自己,那么坚决地说了——“绝不后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