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冬至大祭。
沐宵殿里,侗紫述站在不远处,看着红绡和碧绫仔细地为孟羿珣换上繁琐复杂的正式礼服,眉心始终没有展开。
孟羿珣任两个宫女摆弄着,不动声色地转眼看向她,知道她是在为昨晚的事担心。他勾起嘴角,带着笑冲她挑挑眉,是安抚的意味。
你真的还好吗?
她的眼睛这样问着,右手悄悄按在了左边胸口的位置上。
放心,我没事了。
两个大宫女为他穿戴打扮整齐之后,众人便簇拥着他一起往外走,她也随着人群转过身,开始向外迈步。外面已经有龙辇在等着了。
孟羿珣坐上龙辇以后,侗紫述规规矩矩地低头坠在队伍的尾巴上,长长的队伍开始缓缓地向祭天的神坛出发。
其实,祭天的仪式到底有哪些步骤,她根本不想关心,她只记得之前孟羿珣说过的话。他说,时机到了,他这个空壳皇上要借这个机会放手一搏,打下他重掌大权的第一步根基。
可究竟孟羿珣要干什么,她却并不清楚。他没有说,她也就不问。
孟羿珣一身明黄一步一步登上了高高的祭坛,一个太监躬身而跪双手呈上一幅黄绢,他接过黄绢从容地拉开,开始高声诵读上面的祭天祷文。
因为隔得太远,她完全听不太清他究竟在念些什么。
不知过了多久,祷文念完,黄绢被扔进炉火中,火舌很快把它舌忝得只余些黑灰。接着,便有人送上了蒲团,天子要向天叨首,以求天降泽福驱散灾难。
以她站的位置,她只能看见孟羿珣远远的背影恭恭敬敬地跪了下去。一叩首,半身落地;再叩首,虔诚如前;直到第三次——
他突然用尽全力放大音量,高呼出一声:“求上苍祈怜——赐我甘霖!”
然后,竟然一伏身,狠狠地用额头撞了下去!
那一瞬间,侗紫述觉得自己似乎产生了隐约的幻觉。整个祭天大典上,她唯一能听清的只有孟羿珣喊出的那句话,她唯一能看到的,也只有一个他毫不迟疑地以头触地,血肉之躯和冰冷石头碰撞刹那的惊心动魄。
那个幻觉的末尾,似乎一声沉闷的声响,片刻之后,孟羿珣撑着地面勉力直起上身来,血流披面,尽染龙袍。
四周一片哗然,谁也没料到他会这么做。
侗紫述以为,自己一定会被他这突如其来的行为吓得魂飞魄散,就如同神坛下的文武百官,甚至孟羿珣身后不远处的太后。
但那些幻象消失之后,她才发现,自己竟然没有做出任何反应,只是站在原地恍然地想着。
原来——他说的放手一搏,就是这么一回事。
博古通今的太傅,只怕是早已找来精通天象的人,或者他自己就精通天象,提前就已推算出了今日之后,北方必会下雨。
孟羿珣九丈高台上这出戏一演,只怕明日之后,当今皇上为民求雨,不惜血洒祭台感动上苍的传闻就会如插翅一般迅速飞遍大炎的每一处土地。
皇上是真龙天子,真命天子,皇上以血祭天,于是真的天降甘霖,多年软禁与悄无声息的失望,此刻全盘天翻地覆,从此所有人都会对孟羿珣充满期待与尊敬。
但其实,她唯一想知道的只是……那样一头撞下去的时候,他疼不疼?
搭建神坛的那种石材她不认识,可是能搭出那么高的台子,一定很硬吧?她记得小时候听过的贞节烈女的故事里,就有过“触柱而亡”这回事,孟羿珣竟然硬生生地就那样用头叩了下去,会有多疼?
演这样危险的苦肉计,他会不会迟疑?
远处的喧哗声越来越大,很快便有人冲了上去,又惊又佩地扶起了孟羿珣。他起身的时候,侗紫述只能隐隐看见他脸上身上和衣服上,全都红得刺目。
再后来发生了些什么事,她就不太记得了,等她再次回过神来的时候,所有人又已回到沐宵殿了。
太后对于孟羿珣这突如其来的一步棋,显然有些乱了阵脚,急急忙忙回了宸仪殿,大约是去找心月复商议,想要弄清孟羿珣的意图和目的。走之前,她还特意要求李成悦时刻留在孟羿珣身边“保护”他,摆明是要切断他和任何人的联系。
看来她也知道,今天这一出戏,孟羿珣绝对不会是白演的。
在寝室外静静地站了差不多有一个多时辰,太医终于退走了。碧绫端了药送进去,不一会儿,她和里面的太监宫女又全退出来了。她也想跟着退走,却突然听见了李成悦的声音从内间传出来:“走在最后的一个人留下,一会儿可能还要人侍候。”
于是她又收住脚一言不发地留下来,垂着头安安静静地站在寝室外面,仿佛周遭的一切都与她无关。
又过了很久之后,李成悦走出来,对她招了招手。她加快几步毫不迟疑地走进去,站在床边面无表情地打量着孟羿珣。
“怎么样了?”这句话是问李成悦的。孟羿珣额头的伤口已经包扎过了,衣服也换过了,看来血确实是流不少,脸色白得有些不能看,闭着眼暂时像是睡着了。
“不太好。”李成悦微微摇了摇头,“伤口倒没什么,太医看过了说问题不大。但头毕竟不同于其他地方,撞这一下怕是伤到了内里,之前给皇上喂了两次药,全都吐出来了。”
她坐到床边,轻轻拉了拉孟羿珣身上的被子,“他和太傅不是算无遗策吗?怎么会连他自己的身体能不能受得住这场苦肉计,这一撞会不会撞出什么问题都没有算出来?”
冷冰冰的语气,有冻结的疼痛与怒火。
“我就猜到……你知道我们的计划之后,一定会生气。”
孟羿珣缓缓睁开眼,看着她没有表情的脸,勉强勾出了一个一闪而逝的笑容。
“我讨厌你这种连自己都当成棋子的做法。”
“……把自己当成棋子,和把别人当棋子,哪一种更可取。”他淡淡地反将了她一军。
“戏演完了,然后呢?”
“没有了。”他讲话的声音听着实在是衰弱无力,一边说一边缓缓闭上了眼,片刻之后又才再次睁开,“然后,等着该传的消息在全国上下传开……就行了。”
“我不相信,太后真的会以为你演这出戏就是为了求雨。就算她不知道你们究竟想干什么,至少也能猜到你们这么做是有目的的……如果她趁你受伤对你下手,你要怎么办?”
这是她最担心的问题,他这分明就是豁出了命在玩。
“从今天开始,我会全面负责皇上的安全。如果真的遇到最坏的情况——我会直接站到明处,提前公开我的真实身份。”
他们的计划以及孟羿珣拿回大权之前的铺垫,其实都已经做得差不多了,如果现在为了孟羿珣的安全逼得李成悦提前亮了身份,损失也不算太大。孟羿珣会伤得这么重,倒真的是在所有人的预料之外,他和太傅原本打算的都是,撞破点皮流一点血应应景就好,却没想到孟羿珣从未习武也不懂力道拿捏,担心撞不破额头用力过猛,结果一个头叩下去就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皇上会伤得这么重,我也有责任。”
得到了李成悦的保证,侗紫述稍稍放心了一点,这才抓着孟羿珣冰冷的手皱着眉问:“疼吗?你的脸色看起来很差。”
“很疼,晕得厉害……”他也不想逞强了,蹙着眉低声说。不止是疼,那一阵一阵的眩晕比疼更难受。
“好好休息,睡一会儿。等好一点的时候,我再喂你吃药,现在你是吃不下去的。”她的目光定定地停在他额头的伤口上,白布下面还隐隐沁着些淡淡的红色,“还好先皇和蓝贵妃都已不在了……不然,也不知道他们会不会后悔挑了你坐这个位置。”
后悔,亲手把自己的儿子送到了这样的境地里。
“……连这样的外伤你也懂得怎么治吗?”他说话实在是很费力,可是不和她说话,就会觉得头上的伤口更加的难以忍受。
“不会。可是我小时候没少被我娘打,打到头的,多少也总有那么几回。”人说久病成良医,挨打得多了,自然也就知道该怎么治伤了。
听到这样的一句话,他沉默了一下,然后右手动了动稍稍用了点力气反握住她,“原来……我们也有经历过同样的东西。”欣慰的语气。
她不说话,任由他握着。
他想要的东西还没有拿回来,他想做的事情还没有做完,他又怎么可能让自己有事?她其实一点也不担心,她只是……心疼而已。
就像李成悦说的,他只是习惯了不叫痛,可是时间长了,就快连他自己都以为他其实不会痛了。如果日后她走了,是不是还会有人……这样为他心疼?
不因为他是皇上,不因为他是大炎皇朝的拥有者,只因为他是孟羿珣?
她承认,她不放心他,也舍不得他,可是,舍不得也要舍。
她可以爱孟羿珣,却无法去爱大炎皇朝的皇上,爱无数个女人共同的那个丈夫。
把他的手轻轻放进被子里,她垂下眼,不去看他苍白的脸。
她无比清楚地知道,她爱不起。
孟羿珣昏昏沉沉睡到了晚上,醒来之后,精神终于好了一点,勉强把太医开的一碗活血化淤的药喝了下去,却依然起不来床,虚弱的样子看得李成悦直皱眉。倒是孟羿珣自己一起催着让李成悦去探听太后那边的情况,也急着赶侗紫述出去,担心她在里面待太久引人怀疑。
侗紫述刚想说话,李成悦已经先她一步开口:“让她留在这里照顾你,我才放心。一会儿我会让人守在门口,擅进者杀无赦,没人会有胆子闯进来的。”
对沐宵殿的其他人来说,孟羿珣只是个名义上的主子,只有他才是绝对的权威。
于是侗紫述留下,李成悦领命而去。后半夜,李成悦带回消息,说太后已经无暇顾及孟羿珣的这出大戏了,她现在正忙着另一件事。
南边的益州突然有了动作,似乎是想趁这次大旱起兵叛乱,矛头直指京城。至于起兵的理由,居然也很妙:大炎皇朝历代天子承天辟佑,风调雨顺四季安泰,然而今年偏偏天降大旱,必是上天不满太后外姓专权女子当道,才天威震怒降下惩罚。
益州王顺应天命揭竿而起,带兵入京勤王逼宫,要求太后交出大权,让大炎皇朝重回孟家龙脉手中。
益州的三万先头人马,仿佛突然之间就凭空出现在了京城南边的汾州城外,汾州是城京以南的门户,若是汾州失陷,京城必危,于是太后连夜紧急调派五万禁军前往汾州镇压。然而,这口气还没缓过来,前方很快又传回消息,益州还有二十万人马正在赶往汾州的路上。
现在的太后恐怕已经焦头烂额了,想彻底渡过这次危机,三十万禁军势必动用大半,到时候就得面临京城空虚的境况,可是不马上扑灭益州的这股人马,情势只怕会越拖越危险。
侗紫述侧头想了很久,最后问了孟羿珣一句话:“……其实你们和益州王,是一伙的吧?”
李成悦和孟羿珣几乎是同时一愣。随后,孟羿珣有些赞赏地笑了起来,低声问她:“你怎么猜出来的?”
“你以前曾经告诉过我,你们,太后,和益州王,是互相牵制的关系对吧?太后软禁你,是要让太傅他们投鼠忌器,可是她又不敢杀你,是因为害怕万一你死了以后,太傅他们转身去拥立益州王,对不对?”
“嗯。”孟羿珣微微点头,示意她接着说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