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大安住的地方就在御膳房的旁边。不同于侗紫述她们的宫女房,他住的不仅是颇为宽敞的两进套间,左右偏厢还分别住两个伺候他的小太监。
“丫头啊,坐。”此刻是大白天,大家都有事忙,小太监也都不在。
进屋之后,萧大安顺手便合上了房门。确定四下无人之后,他才缓缓转身来,用侗紫述从没见过的眼光开始仔细打量她。
“义父?”她不明所以地低唤了一声。那眼光让侗紫述觉得既熟悉,却又分外的陌生。
“丫头……周旋在太后和皇上之间,还吃得消吗?”
然而让她绝对没想到的是,萧大安的开场白居然是这么一句话。
“义父你……”侗紫述双目陡然睁大,心头猛地一跳,瞬间明白萧大安必定早已知道了很多内情。她手心冒汗,脑子里“嗡嗡”作响,一时竟拿不准这位义父究竟是皇上的人还是太后的人。
“放心。”像是看穿了她的心思,萧大安弯着双眼一笑,走到离她不远处的椅子上跷着腿坐下,然后倒了两杯茶又打开了旁边装着零食的食盒,“你义父还没有那么狠,会把自家丫头往火坑里推——顶多也就是把你拉上同一条船而已。”
侗紫述消化了半天他的意思,才思索着走过去小心翼翼地询问:“义父的意思是,你也是……”
“皇上的人。”萧大安喝了口茶,直接替她补出了下半句。
“呼。”侗紫述跌坐在身后的椅子上,顿时松了一口气。
又隔了片刻,等僵掉的脑子慢慢开始恢复活动,她才睁大眼,再次不可思议地瞪向萧大安,“这么说,你从一开始就是皇上的人?”
“是啊。”萧大安笑眯眯地大方承认,“乖女儿,在沐宵殿这段日子皇上没有欺负你吧?”
“……”侗紫述觉得自己脑子里还是一团乱。就孟羿珣那付文弱的样子,他能欺负谁啊,“没有。义父……”
她有一肚子的问题想问,却再次被萧大安打断:“那太后呢?”
“……也没有。”那位四十不到的年轻老太太的确是挺可怕的,但她其实也就见了她两面而已,除了跪得膝盖发麻之外,还真说不上欺负。
“那就好。一会儿我给你一点鱼干带回去,以后若是你和皇上有了什么麻烦,就拿那个喂阿乌或者大鸦,它们会找我,我自然知道你们出事了——你一定要记好了。”
“哦。”她只能一个指示一个动作,被动地接过那一小袋鱼干,并不多,也闻不出什么特别的气味来,但肯定跟普通的鱼干是不一样的。
从踏进这道门开始,她就一直在被萧大安扔过来的各种消息不停地轰炸,此刻好不容易缓过了一点神来,越想越不对劲,心里隐隐升起一股不舒服的感觉,却又说不清是什么。
“义父……你什么时候投向皇上的?”
“很久以前。”萧大安知道今天告诉她的一切,她都需要时间慢慢梳理。
“你也知道我……”仔细回味踏进这间屋子之后萧大安说出的所有话,她又联想到了另一个可能。
“对。”萧大安笑得更开心了,“丫头啊,你义父我经历过的事,比你这二十年见过的都还要多得多,你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丫头,我会不知道吗?”
几乎是本能地,侗紫述的身体瞬间往后靠了靠。无论是谁,突然听到别人告诉你你以为很完美的伪装其实早就被人看穿了,那感觉都不会太好受。
“别担心。”萧大安把倒好的另一杯茶推到她面前,又把食盒往她那边推了推,“这宫里,谁都活得不像自己,包括你义父我也不例外。就因为知道你究竟是个怎样的丫头,所以我才会喜欢你,也只有你这样会保护自己的丫头,才适合去跟着皇上。”
这几句话,让侗紫述那种隐隐不舒服的感觉又起来了。
她正想再说什么,萧大安却突然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稍稍提高音量带着笑意说:“来来来,吃点东西,去沐宵殿这么久也不回来看看义父,亏得义父天天惦记着你。”
侗紫述也当真从食盒里挑了一个点心,笑了笑小口吃起来,心里很清楚——有人来了。
随后,萧大安就被小太监叫走了,屋子里这段让侗紫述还来不及细细体味的对话,也没有了下文。
直到走的时候,萧大安都没有再露面,侗紫述不得已,只得跟一个伺候萧大安的熟识小太监开口,向他要皇帝大人特意交待过的鸡腿和调料。
不一会儿,小太监给侗紫述拿来了一大包用油纸包好的东西,一边笑一边挤眉弄眼,显然觉得自己是在替总管给他家女儿留好处。侗紫述只觉得满心无奈,却无从辩解,谁又能想到这些东西的其实是那位一身清贵的皇帝大人要的。
回去的路,侗紫述走得很吃力。
她手中的托盘端着一碗清香扑鼻的荷叶粥和几样精致小菜,广袖及膝的宫装袖袋里,左边装着五六个鸡腿和若干调料,右边居然硬塞下了一整只拔了毛,清理得很干净的生鸡。
她只觉得自己的双手都快被沉重的袖袋坠断了,一边艰难地往沐宵殿走,一边在心里不断地抱怨着孟羿珣的嘴馋。
好不容易才挪回净室,孟羿珣迎上来,她立即把托盘往孟羿珣怀里一塞,迫不及待地一坐在蒲团上开始从袖袋里往外掏东西,累死她了。
孟羿珣一手端着托盘,倒是有条不紊,先仔细地把门关好。净室石门背后有个石栓,若是从里面拴住了,外面是绝对打不开的。
地上早已铺开了一张很大的油纸,她把东西全掏出来摆了一地,长舒一口气抬起头,才发现孟羿珣已经把丹炉的盖子掀了开来,炉子里面烈火熊熊。随后皇帝大人又转身走进了后面的密室,从一个半人高的柜子里翻出了一把细铁签,还有一个不知装着什么东西的圆肚瓶子。
“那是什么?”
“铁签,”皇帝大人扬扬左手,“油。”然后又扬扬右手。
“……”侗紫述的嘴角轻轻抽了抽。你准备得倒真是齐全。
放下手上的两样东西,他又进密室去翻柜子,这回转过身来的时候,极为优雅地拎在手上的是一只她从没见过的粗大毛笔。
“还等什么,动手啊。”皇帝大人也在油纸前面坐了下来,“鸡腿都是清理好了的吧?”
“嗯。这些是调料,那包就是鸡腿,那边最大个的是只整鸡,他们硬塞给我的。”侗紫述面无表情地解说。
“呵呵,萧大安做事一向想得周到。”孟羿珣明显龙心大悦。
周到什么?他根本还没来得及想,这都是他手下的人卖的面子。侗紫述也懒得跟他解释。
只见皇帝大人熟练地挽起袖子在墙边盛水的矮樽里净了手之后,率先拿起一只鸡腿用铁签仔细地穿了起来,一边穿还一边招呼侗紫述:“别光看啊,动手。”
穿好之后,又用不知从哪里变出来的刀子,一刀一刀把鸡腿划得皮肉翻卷活像一朵含苞待放的玉兰花。侗紫述一时好奇不耻下问,结果只得到一句简洁的——“入味”。
这位皇帝大人不知道躲在这里面偷吃过多少鸡腿了。侗紫述一边听话地穿鸡腿一边默默地想着。
鸡腿全部弄好,皇帝大人拎起那只整鸡看了半天,然后又是春风一笑,理所当然地扔给她,“这个归你处理了,先大卸八块,然后再照样穿起来。”
说完,他就拿起穿好的那些成品,施施然地走到了那个大概死不瞑目的丹炉旁边——要是临帝知道他的丹炉被后代做了这种功用,不知道会不会气得从皇陵里活过来。
上炉,刷油,抹调料,行云流水一气呵成,接连翻了几次之后,香味就开始慢慢飘了出来。其实以前在家,侗紫述也常常偷了厨房的东西在后院角落挖个洞就开始烤,可是一番旁观下来,她诚实地判断,自己的手艺绝对不如他。
皇家果然是皇家,这位皇帝大人连偷烤个鸡腿都显得比别人有气质得多。
“皇上,你上一次在这里面……吃鸡腿是什么时候啊?”犹豫了一下,那个“偷”字还是没有说出来。
“唔……上个月吧。”孟羿珣用那支牙雕镂空大毛笔仔仔细细地往鸡腿上刷着油,想了想之后回答道。
侗紫述替整鸡分尸的动作停了一下,“……我还以为你常常躲在这里面烤呢。”
“我之前不是告诉过你的,这里常常有人进来察看的。如果每次潜进来都能闻到一股烤鸡腿的味道,我怕太后的密探疯掉。”孟羿珣耸肩一笑。
侗紫述不说话了,微微抿着唇瞄了他单薄的身材一眼,心疼的感觉又起来了。难怪他这么瘦,做皇帝做到必须违心地长年茹素,连偷吃一点荤腥都这么艰难,那这个皇帝做着究竟是为了什么?
经过近一个时辰的努力,鸡腿和鸡块终于全部烤熟。
真正吃起来了,孟羿珣倒没有烤的时候那么讲究了,和她一样席地而坐,斯斯文文地一块一块撕下鸡肉来慢慢往嘴里送。
皇帝大人的食量也和他的吃相一样斯文,没吃多少,就拍拍手站起来走到一边喝茶去了,并且手一挥直接指示她:“剩下的你吃完,不许浪费。”
“你不吃了?”侗紫述差点被噎住。其实她想说的是,以他现在的身形,他才应该是多吃的那个吧?“这我怎么吃得完?”
“吃不完自己想办法,带回宫女房去分给跟你一起来沐宵殿的那个小爆女也行,就说是去御膳房萧大安给你的。”交待完这最后一句,他已经往后走了,“你先出去吧,我今天要在净室里待晚点,顺便告诉红绡他们,今晚我要清修,晚饭不吃了。”
说完,便背着双手往密室走去,长袖飘飘不沾丝毫烟火气的样子,看起来十足的仙风道骨。
“……”你在这里面吃烤鸡腿都已经吃了个饱,哪里还吃得下晚饭。
论起无耻来,如果他自认第二的话,这宫里大概真的没有人敢称第一。侗紫述叨着鸡块默默无语,对这位皇帝大人的认识又深了一层。
“看来你的确是个宝,至少以后常常可以去萧大安那里弄点好吃的回来打牙祭。”伴随着他快要没入墙后的背影,最后抛出来的是一句带笑的低语。
然而,就是他这句话,却让侗紫述心里电光石火地一闪,从见过萧大安之后就盘旋在脑子里那点自己怎么也理不清的东西突然就猛烈地炸了开来!
几乎在她的意识清醒过来之前,嘴里已本能地喊出一句:“皇上,等一下!”
“嗯?”孟羿珣询问地回过头,按了按墙后的机关,让墙壁重新升上去。
她的嘴张了张,脑子里有一些碎片飞速地掠过,有他的样子,有萧大安的样子,有他说的话,有萧大安说的话……
沾满了油的手拎着一只才吃了两口的鸡腿,她在满脑子的纷乱中缓缓站起身来,用一种前所未有的奇异眼色定定打量着他。
棒了片刻,她才极不确定地说:“皇上,你是不是早就知道……我会来沐宵殿?”
孟羿珣好看的眉头缓缓皱了起来,却没有开口,仿佛在等她说下去。
“我义父说……他是你的人。那是不是表示——他收我当干女儿,包括之后发生的一切,其实都是你们算计好的?就是为了送我到沐宵殿,到你的身边来?”
那些片段指向的唯一事实似乎是——从一开始,她就在不知不觉间被人操纵着?不管她愿不愿意,她未来会走的道路其实都早已被人设定好了?
所以,即使明知道她三年来一直在演戏,萧大安也一直配合她演下去,直到这出戏演得引起了太后的注意,挑中她让她来到了这里?
她一点也不想相信这种假设,却在这一瞬间不得不相信,他说得很对,她似乎真的不够聪明。
沉默了一下,孟羿珣轻声道:“不要怪你义父。如果他有什么隐瞒你,那也是为了我。”
“我要听实话。”侗紫述的声音中再没有任何的语调起伏,“明知道这个沐宵殿是个火坑,你们却在别人毫不自知情况下把人一步一步推进这个火坑里,是不是太狠了一点?”
进宫三年整,她有面对一切的准备,却从没想过有一天竟然会体会到心寒这种感觉。她不怕累,不怕吃不饱穿不暖,也不怕被人欺负,可是原来她也会打从心底里害怕信任的人对她的欺骗。
在这座皇宫里,她一直以为能够信任的两个人——竟然从一开始就在联手算计她。
孟羿珣再次陷入了沉默,似乎是在思考怎么跟她解释。
“我承认,你义父观察了你很长时间,包括你会被太后选中,然后送到这里来——其实都不是巧合。很早之前,你义父就希望能有一个可以时刻陪在我身边的人,最后,他挑中了你,因为你足够聪明,又善于伪装,最起码能够很好地保护自己。”
“所以,我来的第一天,你就知道我是他送来的人?你也知道,太后会有那么一手?包括我来找你的时候,你说的那些话——其实也是对我的一种考验?”
“算是吧。”
“那,如果我通不过你的考验,在太后让我献身给你的时候乖乖照做呢?”侗紫述冷笑一声,“你会怎么办?为了自保也乖乖接受吗?你们替我决定好了一切,可有问过一声,我是否愿意?也对,你们这些宫里的主子们,又怎么会在乎一个奴婢的性命呢?”
笑完,她垂下眼,反省自己的又一次错误。有些事,其实她明明早就知道的。
饼了很久,她都没有听到孟羿珣的声音,就在侗紫述以为他再也不会说什么的时候,他却忽然开口道:“无论将来结果如何,无论我自己的下场怎样,我保证,一定会让人先一步把你平安送出宫去。”
说完之后,他手臂一动,那道墙缓缓地降了一来,再一次隔绝了侗紫述的视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