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聿宸阖起双眼,脸上没有任何喜悦之色。
闭着双眸,李聿宸声音带着几不可察的轻颤,平淡地开口问道:“老七,为什么?”
吴桐腰间长剑不知何时架在了李聿宸的颈项上,冰冷的剑身,透着彻骨的寒意,直达心底。
“五哥,你知道的。”敛去面对方敬安时脸上的笑意,此时李凤玄也感到一阵心酸,感伤地别过头。
“老七……”怀王出声,不想兄弟最后要血溅当场。
“四哥,我不会放弃的。”他们都想改变这天朝,但他们的选择不同,四哥、六哥选择忠心辅佐五哥,而他的选择是要用自己的一双手去改变未来。
“老七,你不会成功的。”怀王既痛心,又心烦意乱地道。
“四哥,你的兵马已经都被我的人马拦在了半路,他们不会赶过来了。”像是明了怀王话中的含义,李凤玄道。他早已先一步在各处命人拦住了四哥的兵马,四哥以为将兵力分散,可加速行军,同时减少大军同时被拦,无兵来援的局面,可惜他早就看穿四哥的想法,清晨出宫时,他的人马就已经奉命去拦住四哥的兵马了,所以……不会有任何兵力赶来太庙救驾。
怀王错愕地看着他,旋即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不禁气白了一张脸,无话可说。
李聿宸脸上不见任何惊慌之色,平静得让人猜不透他此时的想法。
文武百官看着祭坛上刚刚解决了叛臣谋反,正上演着兄弟阋墙戏码的律王,有些大臣听到律王的话,不禁猜测皇上大势已去,律王有备而来,今日定要在此夺位弑君,心里挣扎着要不要提早选边靠,以保已命。
可惜李凤玄冷漠的视线落在他们身上,在每个大臣脸上扫了一眼,随后溢出冷冽的笑容。
扬手,招来左将军,指着祭坛下某些他早就看不顺眼的朝臣道:“把他们都拖下去斩了,天朝不需要这些只会捉权拢势,为祸百姓的害虫。”
“是。”听令行事的左将军立即命人将那些律王指出的人拖下去,而无端被飞来横祸砸到的大臣,则惊恐地大喊,猛烈挣扎。
“这就是你的做法?”李聿宸镇定地看着他问。
“五哥,你姑息他们太久了。”天朝的百年基业,便是被这群人一点点地啃噬干净的,“你的手法太温和,待除尽他们时,天朝只怕只剩下一个空壳了。”
“老七,暴政造乱世,而我不会让他们毁了天朝。”对于李凤玄的话,李聿宸只有简单的一句话。
“那样的脚步太慢了,五哥,我不想等到几十年后,才能看到天朝出现一片太平盛世。”那太久太久了。
李聿宸无话可说,此时再多的话都改变不了李凤玄的想法,他有着他的固执。
“五哥,不要恨我……我不能留下你让六哥抱有希望,兴兵京兆。”大哥,对不起,我的手终是染上了兄弟的血。
“老七……”李景淮沉痛地大喊,双眸暴睁,却被人制住而动弹不得,风炎也不知跑到哪里去。
李景淮眼睁睁地看着李凤玄手中的利剑向李聿宸挥下,寒芒三尺,刺目裂痛。
变故发生在顷刻间,李凤玄看着那刺入胸口的长剑,嘴角缓慢地流出鲜红的液体,手中长剑落地,忍不住向前踉跄了一步,抓住那持剑人的手臂。
站在一旁的吴桐悚然大惊,动如疾风般袭向伤了李凤玄的人,未想那人动作快一步先发制人,出手如电,先行闪过吴桐的攻击,没握剑的手对着吴桐一抓一擒再一用力,生生折断吴桐握剑的右手,脚下再使力踢向吴桐膝窝,“咔”的一声,腿骨亦断,制住了他的行动。
一切动作迅捷如豹,祭坛上看到他出手的兵将内心惊颤,冷汗顺颊而下。
“吴桐,不用反抗了。”李凤玄对吴桐微微一笑,云淡风轻地道,如一瞬间抛弃了什么东西。
“六哥……你真的回来了。”看着眼前的人,李凤玄笑得更加温和,他已有几年没有见过六哥了,没想到再相见,竟会是这般不堪的情形。
“老六!”意外于突然出现在太庙祭坛上的人,李景淮不敢置信地睁大了眼,那张似女子秀丽却面罩寒霜的脸不正是应该在漠北的李清询。
转头对上自始至终表情都没有任何变化、如同戴了一张面具的李聿宸,他竟通知了老六回朝。
无视身旁的一切,李清询沉静如水的声音响起。
“你不该选这条路。”
李凤玄挑了挑眉,“为什么?”他只是为了他的理想而去行动罢了。
“这天朝经不起太大的风雨。”因为它早已经千疮百孔,“谋逆叛乱,这个消息如果传到边关,将会发生什么?会有多少百姓再受战祸之苦?”他苦守边疆多年,为的是天朝的平安,而不是看到兄弟相争,导致天朝最终分崩离析,被外族吞并。
“咳咳……”李凤玄突然一阵疾咳,鲜红的血染上李清询握剑的手,散在白雪铺就的地面上,触目惊心。
“我错了吗?”李凤玄脸色苍白地问,他以为他可以用最小的牺牲换来天朝未来的安稳。
李清询默然,没有回答他的话,他不想骗他。
“来人,传太医。”李聿宸低沉沙哑的嗓音响起,打破这无声却残酷的答案,命人找来随百官一同前来的太医。
“老六,放手。”上前,扶过李凤玄虚软无力的身体,拔出剑的伤处,不断涌出鲜红的血液,带着李凤玄的体温一点点地流逝。
捂在伤处的手蓦然抓住李聿宸放在他胸前的手,那只白皙的手霎时染上刺目的颜色。
李凤玄死死地握着李聿宸的手,气息断续地道:“五哥……你还是太过温和了……应该……把六哥的……狠心分你一点……这样我便没有牵挂了,呵呵……我看不到天朝的……盛世来临了,你……答应我……一定要保护好……”
“说什么傻话,你不会有事的。”想要按住那不断流血的伤口,李凤玄却固执地抓着他的手不放。
“五哥,天朝不需要乱臣……贼子,我……不可留。”李凤玄脸上露出虚弱的微笑,看向李景淮,“四哥,我不后悔。”
眼中含泪,李景淮撇过头,咬紧牙关,咽下所有的酸涩。
“六哥,你没有做错,好好……保护这天朝。”李凤玄脸上一直挂着淡淡的微笑,语毕,像走累的人再也走不动一样,力竭地缓缓垂下了握着李聿宸的手,安然地闭上双眼。
看着手上染着的鲜血,李聿宸紧紧抱着李凤玄的身体,动也不动。吴桐已被人押下,律王的兵马眼见律王身亡,顿时茫然无措,弃械投降;而那些被律王下令处斩的大臣,却已身首异处,李清询本就无意救他们,那些老家伙早就该死了,老七不动手,他也会趁乱将他们处斩,天朝需要的是一个新纪元的到来,而不是一味地被一群老古董霸住不放。
不知过了多久,李聿宸放下李凤玄已没了呼吸的身体,站起身,目光炯然地看着祭坛下重新站好的文武百官。
在他眼中,有什么东西改变了,又有什么东西形成了,李景淮握紧双拳,不忍看李聿宸此时的神情,那份坚强,是用兄弟的血换来的。
“众臣听御,谋乱天朝者,杀;叛党同谋者,杀。”
李聿宸此话一出,众臣哗然,与方敬安或律王有关连的朝臣都不禁打个寒颤,模了模自己的脖颈,不敢置信地看着那个在他们眼中一直温和宽厚的圣上。
在那张他们所熟悉的脸上却有着他们所不熟悉的神情,冰冷威严,君临天下。
“方敬安意图谋反,律王护驾而亡,方敬安一党被凛王援军擒获,方敬安当场引首自刎,另有部分朝臣被叛军所杀,礼部妥善安排其家人;御史台负责彻查方敬安一党余孽,酌情定罪,罪不及方家老弱妇儒,将其流放出京,永世不得回京兆。”一字一句,李聿宸说得清楚,“有泄露今日发生事情者,杀无赦,罪连亲族。”
冰冷的眼神扫过下面每一名大臣的脸,被看到的人都垂下头,不敢与之对视。
“臣等遵旨。”
“起驾回宫。”李聿宸踏下祭坛,头也不回地离开太庙,藏在衣袖下染血的手握得死紧,关节握得惨白。
看着那抹挺得比任何时候都直、都硬的背影,李景淮渐渐红了眼眶,一滴泪水悄然落下,为什么都不能表现出来的李聿宸哭出他的心伤。
李清询抱起李凤玄的尸体,平静无波的眼中,泛着外人难懂的波滔。这双杀过无数敌军的手,第一次也是唯一次染上亲人的血,足够他铭记一生。
德韶五年,枢密院院使方敬安拥兵叛乱。凛王李清询率军平乱,律王救驾而亡,年二十五岁,无妻无子,以国礼葬于太庙左邻皇室墓冢。
离开太庙前,李聿宸仰首看着碧蓝的天空,苍穹依旧,人事全非。
天朝终于可以迎来一个新的开始。
暖意融融的室内,不知发生在外面的风风雨雨,生离死别。
方玉雁是被一阵靠近身边的寒意弄醒的,睁开眼,看到李聿宸的脸,不自觉地伸出手,抚上他带着屋外寒意的脸。
“发生了什么事?”他眼中的悲伤藏得好深,却依然掩不住那股悲伤的流露。
摇了摇头,现在他累得一个字都说不出口,即使知道他的做法是对的,但是……
“上来陪我躺一会儿好不好?”方玉雁开口道,坦诚了那份感情后,私下无人时,她便不再自称臣妾,那两个字会隔开他们的距离。
虚弱地一笑,李聿宸拉开锦被,方玉雁主动靠进他怀中,抱住他犹带着些微寒意的身体。
“你会后悔今天发生的事吗?”方玉雁问,他眼中的伤痛太深,让她不得不猜测今日在太庙发生了什么事。
“我必须去做。”帝王的路本就充满了无数的无可奈何,无数的血腥残酷,想要成为一只翱翔在苍穹中的雄鹰,那么他便必须先去为自己打造一片可供翱翔的天空,正如老七说的,自己选择的路,必须要由自己的双手去开拓。
“有失必有得。”平息了这场叛乱,以后还有更多的事需要他去做,而那些事都是靠今日的成果才有可能完成的,“还有很多事等着你去做。”
“朕不会辜负他人的期待。”这么多年,四哥的忍耐,顾知轩与楚沂的付出,老六的坚守,还有数不清的百姓心中的期待以及……老七的死,他怎么可能,怎么可以辜负这些人?!
“他们会欣慰的。”
“不要离开朕。”握住方玉雁的手,他不想再失去了。
“蒙皇上不弃。”方玉雁笑道,不想一直看到他忧伤的脸。
“玉雁,朕不想骗你,即使你诞下皇子,朕也不会封你为后。”明了她的体贴,李聿宸觉得有股暖流包住他的心,但有些话仍然不得不说。
方敬安叛乱,只处罚涉案有罪之人,没有诛连九族已经算网开一面,在满朝上百双眼睛的注视下,为了天朝的稳定,他都不可能封方玉雁为后。
方玉雁绕高了黛眉,拉开一点距离对上他的双眼,“那个麻烦无数的位置你还是留给别人吧。”皇后说好听是母仪天下,说难听就是皇室的管家婆,而且随时随地都是后宫众妃嫔的攻击目标,现在一切都结束了,她再无所求,干吗还要去争那个吃力不讨好的位置,又不是被刺了一刀伤到脑子了。
李聿宸看着她眼眸流露出的讽刺与不屑,忍不住哀了下额头。是他太低估方玉雁了,聪明的人永远知道自己要的是什么,而对于那些得不到的东西,有些人会豁达地接受而不强求,而有些人会选择不择手段地得到。
而方玉雁的性格刚好是前者,对于帝后这个位置,她没兴趣也不会去争,就如她在进宫前就决定对付自己的亲爹时,就想好了自己将会有的结果。
什么事她都有着周全的计划,有着设想的结果,不管那结果如何,她都会授受,她清醒得不似一个女子,特别得让他忍不住想要珍藏。
“朕很高兴,送到朕身边的人是你。”李聿宸庆幸地道。这个特别的女子让他懂得了亲情以外的感情,让他不定的心可以有一个暂时停息的地方。
“我也同样庆幸先皇选定的人是你。”若换了其他皇子,也许她不会有表现自己真实一面的时候。
“朕一定会握牢你的手,让你陪朕看着这天朝的变化。”
“我也会一直站在你身后,做你最可靠的后援,无论何时只要你回头,便会看到我。”
“朕会记住的。”李聿宸握住她的手放至胸口,那里一片温热。
玉雁无声地靠入他的怀中,两颗心贴在一起,也许未来还会发生许多无可奈何、许多悲伤难过的事,但是再大的风雨,他们都将结伴而行。
窗外无限的夜空,星子眨着爱笑的眼,低声述说着它们自己的故事。
方敬安叛乱后两月,在皇上、怀王与顾知轩、楚沂的共同努力下,终于使各省镑部都恢复正常的运作。
凛王率兵平定太庙叛军,打败进攻京兆的叛党后,没多久便率兵回到漠北。
皇上与怀王都舍不得李清询如此来去匆匆,李聿宸登基几年,他们便分开了几年,好不容易再见到,却连杯叙旧的酒都没来得及喝,便又要分离。
送行那日,面对两个眼中闪着不舍与难过的哥哥,李清询再冷的表情也维持不住,深深地叹了口气道。
“我率兵走得太急,军中一切都丢给冷玉城,我回去交待清楚,便回来。”他已经离开得太久了,是该回来了。
皇上与怀王喜出望外,李清询在两个哥哥快要忍不住喜极而泣、奔上来抓住他的手时,终于受不了这种肉麻的场面而扬鞭逃跑。
德韶六年春,凛王李清询率兵回京,与怀王共同辅佐皇上。
德韶六年夏,受父所累复降为燕妃的方玉雁诞下一子,取名颢晗,是为天朝皇长子。
德韶八年春,燕妃再诞下一子,封为端王,辅佐其兄。此外宗室再无其他皇子,以防再生内乱之祸,兄弟反目之争。
后三十年,皇上施仁德于天下,四海生平,渐成盛世,史称“德元盛世”。
帝后之位悬而不定,至皇上归天,亦未封后。燕妃自缢殉葬,一生夫妻情深,死后终以帝后之礼下葬,与德韶帝同穴长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