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中的火炉内火光跳动,映着室外渐黑的天色,越发显出室内的昏暗。
倚在湘妃椅内,无声地看着窗外天色变化,方玉雁深吸了一口气,起身在无人的殿内伸了伸懒腰。
永安宫外的禁军已在刚才全数撤走,这说明皇上与百官已经回朝,再过一个时辰便是为庆贺她怀上龙种而举行的朝宴。
轻抚了抚尚还平坦的月复部,毕竟是自己的骨血,方玉雁脸上有着初有人母应有的喜悦,只不过……今日不知为何总是略感烦躁,也许是因着外面那自午后便开始聚集的厚云吧!
要下雪了吧!
突然想单独一人出去走走,方玉雁拿过屏风上的银白大氅,推门而出,守门的小太监见状正想跟上,方玉雁轻挥了挥手,缓步只身一人踏出永安宫的宫门。
见主子独自外出,小太监终是不大放心,赶忙跑去偏殿找正在准备一会儿朝宴上娘娘要穿的衣裳的碧儿。
碧儿听了心中一惊,无来由地一阵慌乱,镇定下来,追出宫门哪里还有主子的身影。
思索片刻,碧儿咬了咬下唇,“你快去通知皇上。”虽说主子只身出去散步是没什么,但见过今日永安宫的阵仗,碧儿也知必是将大有事发生。
“是。”那小太监转身快步向御书房的方向跑去,此时天色已然全黑了下来。
未走出多远,方玉雁便停住了脚步,对自己摇了摇头,枉她自认聪明,居然在这种时候让自己落单,实在是平白给他人制造机会。
从宣告她怀孕这几日来,方玉雁便察觉到宫中的气氛一下变得紧张起来,她月复中的孩子不仅是皇上的第一个孩子,同时也牵连着未来朝局的变化。
她是方家一脉,月复中胎儿若是男,明年此时她必然得登后位,权倾后宫,而方氏一族的势力也会盖过怀王、律王;而且皇上有了子嗣,辅佐大臣便再也无理由揽权在手,所以这个孩子虽对方氏一族有利,却也有弊。
而怀王、律王两党一不愿她爹的势力坐大,二也不会喜欢看到皇上将大权收归掌中,所以必然要除去她……或是她月复中的胎儿。
若是今天两位妃子同时怀有身孕,还不至于如此危险,但皇上有心布局,又怎会让两位妃子同时受孕呢?这也便是今日皇上去太庙祭祀,却派禁军将永安宫守了个水泄不通的缘由,她绝不可出事,因为她是这盘棋非常关键的一枚棋子。
苦涩一笑,时至今日,她为报复她爹而甘愿入宫,却不想会对那个高高在上的帝王动了真情,现在还心甘情愿地怀上他的孩子,成为他诱敌的一枚棋子,而在她做了这许多事后,他是否对她有一点点的真心呢?
是否有一丝丝的喜欢她?或是真心期待她月复中的孩子降生,而不仅仅是为了局势变化才去太庙祭天呢?
再度苦笑了下,古人常说情关难过,自古更有无数痴情女子,原来……感情真的可以让人脆弱,让人变得患得患失。
今夜无星无月,空气湿冷,夹带着阵阵冷风,方玉雁站在雕玉长廊下,凝眼注视着草木凋零的御花园,不远处可以看到有小太监将一盏盏宫灯挂至屋檐下。
懊回去了,不然一会儿只怕要有人担心地寻来了。
心里想着,方玉雁转身正欲回永安宫,却霎时愣在那里。
凌淑妃不知何时站在她身后,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看着她,那种眼神冰冷得令人全身颤抖,方玉雁直觉凌淑妃来者不善,脚步不着痕迹地向后退了一步。
凌淑妃此时看来格外的冷静,细细描绘过的宫妆,更添她的美艳气质,一身深红宫装,外披一件同色的大氅,艳丽非常,看在方玉雁眼中却不禁皱了皱眉。
“臣妾见过淑妃姐姐。”略施一礼,脚步再度向后退了一步。
“你在看什么?”凌淑妃略冷着声调问,眼神死死地盯着方玉雁,那种眼神让人非常不舒服,仿若她看着的是一具尸体,而非一个活人,她的眼中没有任何温度,冷冽如冰。
“臣妾只是看看这天是不是要下雪了。”方玉雁再度皱了皱眉头,今夜的凌淑妃非常的不对劲,“淑妃姐姐也是出来透口气的吗?”说着不着边际的话题,方玉雁心中想着如何离开。
凌淑妃突然微微笑了起来,对她缓慢地摇了摇头,“我在这等你好久了。”
方玉雁听此,心中警钟骤鸣,面上尽力维持镇定,以免凌淑妃突然发难。
“哦?淑妃姐姐找臣妾有事吗?”
“我在永安宫外等了你好久,你知道吗?永安宫外的风很冷,很冷。”如一潭死水般的眼神光芒乍现,闪着嗜血的凶残,脸上的笑容跟着扭曲变得异常恐怖。
“淑妃姐姐怎么不进宫里坐?”
“好多人守在外面,我进不去,我怎么进得去,所以我只好等你出来……呵呵……”
透过廊下悬挂的宫灯,方玉雁看着突然放肆大笑起来的凌淑妃,此刻她已肯定凌淑妃有些神志不清了。
凌淑妃缓步向她靠近,方玉雁身后是雕玉栏杆,退无可退,只得全身戒备,现在要冷静才可找准时机逃走,越乱只会越慌。
深深吸了一口冷冽的空气,她现在还不能死,她月复中的孩子更不可以死,一切都离她的目标不远了,她绝对不可以死在这里。
在方玉雁思绪稍转的瞬间,凌淑妃亮出一直握在手中的匕首,狂然向方玉雁挥下。
悚然一惊,方玉雁身靠栏杆,后退不得,只得向旁闪去,右手迅速拔下头上的翡翠蝴蝶簪,在前胸感到一阵刺痛的瞬间,也同时挥下手中的簪子,正正插在凌淑妃持着匕首的右手臂上。
火灼般的巨痛在胸前靠近肩膀的地方漫开,方玉雁扶住栏杆向旁困难地退了两步,眯眼看到凌淑妃吃痛的同时向后退去,疯狂又有些怔然地看着插在自己手臂上的翡翠蝴蝶簪,似不觉得疼般。
像过了一个时辰那么久,凌淑妃缓慢地抬起头,看到那插在方玉雁胸前的匕首,还有那不断由伤口处流出的鲜红色的液体正渐渐染红方玉雁白色的大氅。
幽暗的灯影下,凌淑妃一半的神情掩在暗影之中,看到方玉雁身上红白交错的大氅,她蓦然笑了起来,笑声媚然妖娆,眼中有着病态的疯狂,竟真的全然无视自己受伤的右臂。
“方玉雁,你不该进宫独揽了皇上一人的宠爱,不该在我之前怀上皇上的孩子,我才应该是皇长子的母妃,我才应该是未来的皇后,你阻碍了我,阻碍我的人都要死,所以你不该活,你该死!”这段话凌淑妃说的清楚冷静,同时眼中凶光再现。
疾步上前,欲再拔出方玉雁胸前的匕首,方玉雁前胸受伤,正稳住呼吸,以免血流过快,而且她月复中胎儿未及三个月,她若失血过多只怕孩子会保不住。
看到凌淑妃再度逼近,方玉雁水眸中惊慌一闪而过,不知该不该做出豁命的决定。
正在犹豫间,一道宽大的身影突然出现在眼前,挡住凌淑妃的攻击,随后她看到来人伸手为掌,动作如风地向凌淑妃劈去,凌淑妃随即软倒在地,昏了过去。
“看来今晚的朝宴是办不成了!”耳中传入一道男声,方玉雁挣扎着想睁开眼,却有心无力,神志已逐渐迷离。
“走吧。”又是那道男声说道,不知为何方玉雁觉得那声音很熟,却又带着一股不属于声音主人的寒意。
“王爷……”
“老五马上就会过来,走吧。”
“是。”
救了她的人与那道熟悉的声音渐渐走远,消失在她逐渐模糊的视线里,落于眼帘最后的颜色是那离开的身影绛紫色的华贵朝服。
在昏迷前,方玉雁唯一的念头是她绝对不能死!
冷清的御花园中,今夜无星无月,一切都被掩在浓厚的云朵下,看不真切,数片雪白的小花由空中飘落,掩去了所有的声息。
李聿宸第一次了解什么叫做血液沸腾,看着一屋子忙乱的景象,他要不停地深呼吸才能命令自己冷静下来,现在不是发怒的时机。
一头白发的老太医踏出内殿,抚着自己同样白白的胡子,两条白眉毛在额间打上无数个结,身后跟着几位御医院的太医,却无人敢先出声对李聿宸说明内殿中惠贵妃的伤情。
最后还是由老太医踏上前,开口道:“惠贵妃刚刚醒来一次,又痛晕了过去。贵妃娘娘的伤靠近肩膀,虽未伤到要害,但伤处犹在胸前距心口只有一拳之遥,血虽是止住了,但匕首插在胸前,却是必须要取出,不过……惠贵妃怀有身孕,只怕……只怕匕首拔出,血流不止,恐会一尸两命。”一口气将话说完,老太医倒也痛快。
瞬间殿内再无人声,皆屏住呼吸,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一瞬间脸色铁青的皇上,一旁与皇上一起在御花园找到方玉雁与凌淑妃的顾知轩和楚沂脸色也难看得很,万万没想到会出这种事。
“我绝对不会死的。”突然一道微弱的声音传入所有人耳中,李聿宸眼睛紧缩了下,快步踏入内殿。
方玉雁微睁开疲累的眼,拼了一口气不断,再度将刚刚的话重复了一遍。
“我绝对不会死。”
看着她惨白脸上的坚定,李聿宸心中一痛,此时无法否认的竟是那颗关心她、因她而惊慌的心。
他要救她,她绝不能死,不管这句话背后代表着什么,于现在的他而言,他只想再次看到她站起来,健健康康地对他微笑,动用她的智慧为他出谋划策,与他斗智机辩。
“好,记住你说过的话。”李聿宸紧咬牙关,“楚沂,玉太医进来,其他人都在外面候着。”
楚沂依然冷着一张脸,而年迈精神很好的玉太医已经挽高服袖,让人端好水和伤药在身后候着了。
视线定在方玉雁脸上,李聿宸站在床尾,对楚沂点了下头。
楚沂乃朝内顶尖的高手,虽不习医理,但认穴寻脉却是奇准,由他拔出匕首,再以最快的速度封住方玉雁的穴道,应该可阻止流血过多。
不忍看那匕首拔出她脸上会出现的表情,李聿宸又看了她一眼,握紧双拳快步走出内殿。
彼知轩看着一步步走来的李聿宸,全身上下一股深沉的戾气随着他的脚步升腾,紧握的双拳正努力压制自己不断上升的怒意。
“淑贵妃已经关入大牢,要我去追查她背后的人吗?”顾知轩问,精明如他们,绝不相信这件刺杀背后会是单纯的宫妃相争这么简单。
“不必。”李聿宸沉声回道。
是他不该一时大意,命禁军在他回朝后便撤离永安宫,他更不该轻估了“他”的心有多狠。
“难道要放任背后的人不管?”看到方玉雁受伤,他明明怒不可遏,到这时他还要心软吗?顾知轩皱眉。
“我们必须先一步做好部署。”现在不是找人报仇的时候,利用淑贵妃刺杀方玉雁只是第一步,若是方玉雁不死,那他便会有第二步的行动,这个朝局再也不能维持在几党争斗的情况下了。
瞬间便明白李聿宸的意思,顾知轩面色略白,也知晓现在的局势是多么紧张。
方玉雁被刺只是事情的开端,等不及想动作的人并不单是他们。
“楚沂,朕在御玉房等你。”扬声对内殿的楚沂说道,同时这句话也是说给方玉雁听的。
他离开,是相信她会守诺。
他离开,是相信楚沂的能力。
他虽离开,但最后他要的答案只有一个。
那就是她的平安无事。
窗外下起了入冬以来,今年的第一场雪,飘飘摇摇的白在风中飞舞,飞散到这皇城的每个角落。
这一夜,将是一个不眠夜。
怀王李景淮站在宫门前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忍不住回头看那夜色中矗立的红墙黄瓦,这座皇城夺去过多少人的生命,又让多少人为那个高高在上的位置而疯狂痴迷,不顾一切地想要得到过?
自大哥、三哥死后,这座皇城便不再平静,父皇晚年的昏溃,大臣的专权结党,早已使这座皇城失去了曾有的辉煌,可是为什么仍有人心心念念着那个位置,而不肯给天下百姓一个可以好好生活的天朝呢?
兄弟阋墙,自古皆有,原来真正发生,便是这般锥心的滋味!
昂首踏出宫门,事情既然已经开始,而便再没有转寰的余地,可是……他仍有些话想问他。
“风炎,备马,去律王府。”
“王爷……”风炎担忧地唤了一声,夜色中怀王李景淮的神情有着让人忧心的失望与绝决。
“我很冷静。”
“……”风炎不知如何接口,事情最后还是走到了这一步,这便是身为皇家人的悲哀,兄弟情对他们这些皇子来讲,竟是那般的遥不可及。
纷乱的脚步声,伴着侍卫阻拦的声音一同传入律王李凤玄的书房内,单手托腮,姿态优闲地看着那“砰”地被人由外至内推开的房门,站在他身后素来八风不动的吴桐不经意地轻轻地震了一下。
不知为何,李凤玄笑得越发得意,看来四哥这次的火气不小。
没拦住人的几名侍卫僵在门口,不知如何是好,闯律王府的不是别人,正是怀王李景淮,他们只敢动口不敢动手,何况还有风炎跟在他身后。
“四哥今天怎么有兴致来律王府?来人啊,上茶。”李凤玄一脸天下太平地道,挥手让僵在一旁的侍卫退下。
显然没他那么好兴致,也无意陪他虚伪客气,怀王李景淮不客气地在一旁太师椅坐下,单刀直入地道:“老七,我警告过你……”
“嗯?”李凤玄无辜地眨眼。
“收起你那副嘴脸,不然我不保证不会一拳挥过去。”目露凶光,李景淮沉着音调道。
嘴角怎样也掩不住笑意,李凤玄双手撑在下巴处,直视着李景淮。
“四哥,就算要发火,也要先告诉我原因是什么呀?”
冷声一笑,这小子打算来个死不认账是吗?“淑贵妃刺杀惠贵妃,不要告诉我说你不知情,你今晚没入宫不就是在等我来告诉你这项消息吗?”
来的一路上,李景淮将今天发生的事串连一遍,不难想出李凤玄做了什么。
清晨入宫,再出宫前往太庙时他便与吴桐调了包,那坐在律王车乘中的人是吴桐,而非老七,但看在他人眼中只道吴桐有事暂离律王身边。而老七则留在宫内,神不知鬼不觉地去见了淑贵妃,以淑贵妃的个性只要稍加挑拨,便可让她动了杀心,女人的嫉妒心是最好利用的。
处理完淑贵妃的事,再由偏门而出,骑快马赶在风炎前与吴桐汇合,还特意选在风炎到达太庙时一同出现在祭坛上,只为了让他晚些发现他所做的事,真是费了番心思。
李凤玄佯讶,“竟发生这样的事,惠贵妃现在情况如何?”
“你要失望了,惠贵妃并无大碍。”李景淮道。
其实方玉雁情况如何他并不清楚,但他相信老五一定不会让人就这样死了。
李凤玄暗暗皱了下眉,想不到淑贵妃竟连这点小事也做不好。
“很失望吗?”李景淮怒目瞪着李凤玄俊逸的脸。
“四哥哪里的话,淑贵妃与惠贵妃都是五哥的妃子,何况惠贵妃现在怀有龙子,这些宫闱争斗的事,四哥怎么拿来算到我头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