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栖梧 第三章 夜语不寐(1)
作者:荻初

东内斜将紫禁通,龙池凤苑夹城中。晓钟声断严妆罢,院院纱窗海日红。

在内堂安静少人一处,方倦晏认真处理手中事务。他在礼部官位平平,算来可说是一个闲职,多数处理些杂小事物。

他虽是方敬安三子,但方家三位少爷倒也都是经过科举进入朝堂,非是靠方敬安之力,不过能在京进入各部为官却与方敬安月兑不了干系。

但方敬安为官数十载,犹如一只成精的老狐狸,安排儿子留在京城入各部为官,自然是做得滴水不露,只待儿子们稍做出些政绩,再另行光明正大地请旨嘉奖、升擢。

方倦宴性情安静,自小便不得方敬安宠爱,在方家也无足轻重,方敬安更未在他身上有过什么奢望,于是便将他安排在礼部,做了个不大不小的清闲官职。

对于这种情况方玉雁倒是乐见,不被父亲看重,在家不必费心应付大哥、二哥的勾心斗角;入朝后不必费尽心思想着如何平步青云,讨爹欢心;只要安安静静做他的方家三少爷,礼部官员,便相安无事。

外人也知这方三少爷颇不得方大人待见,所以礼部中大家虽知他是方敬安三子,却无人上来巴结、讨好,索性也无人敢欺。

方倦宴处理好手中的杂乱事情,起身将文牍整齐地放在桌上左上角,起身向外走去。他每日的事情颇少,礼部又不同于其他省部,是以将手中事情处理妥当,他便可离开太常寺。

还未走出太常寺府门,迎面而来一位小鲍公,样貌青涩,一双眼睛大而有神,显然是个伶俐的人。

在这太常寺中每日往来的公公何止这一个,是以也无人注意,多看上他两眼。

见到方倦宴,小鲍公停至一旁,躬身行礼。

方倦宴微微一笑,清俊的脸上霎时一亮,更显俊美。

方倦宴踏出太常寺,向左而行,不远处一辆马车“扎扎”行来。马车不大,车身略旧,驾车的人也无甚特别,但看到这辆马车渐渐行来,方倦宴靠至一旁而行,脚步轻缓。

但偏偏这辆马车行至他面前时停了下来,方倦宴几乎要叹息出声。他淡然,却也慧黠,心中似已知晓车上坐的是什么人。

“方大人,可否有时间小酌一杯?”一道带笑的男声由车内传出。

“下官不敢当。”说话间,车夫已经拿下踏凳,躬身请方倦宴上车。

方倦晏未再多言,掀帘进了车。车夫收好踏凳,马车再度出发。

太常寺外无人经过,更无人看见枢密院使家的三少爷上了端明殿学士顾大人的马车。

“无波楼”是京城内最好的酒楼,酒是上等的好酒,菜是上等的好菜,店小二更是比一般小店来得机灵懂事,更加懂得察言观色,不过最妙的却是“无波楼”的老板。将一座酒楼叫做无波楼,不是店主有把握使得他人不敢轻易在楼内生事,便是酒楼背后有什么常人得罪不起的靠山。

而“无波楼”的情况属于前者,敢在无波楼惹是生非之人,下场通常是被丢到护城河里去喝个水饱。以此,“无波”二字隐晦间正显示了其主人的傲气。

时至正午,未免惹人注意,在街口处顾知轩命车夫将车停下,他与方倦宴两人下了马车,散步而行,由后门进入“无波楼”。

彼知轩轻车熟路地领人一路进门,随后进了二楼一间厢房,不多时店小二便送上一壶上好的西湖龙井,未多打扰,便安静退了出去。

方倦宴一派淡然地坐在顾知轩斜侧的位置,任那一双精明、犀利的眼打量自己,轻饮杯中香茶。

半晌,他才缓缓开口问道:“不知顾大人请下官所为何事?”

手中折扇一摇,顾知轩展颜一笑,“方兄何必如此客气,此地不是朝堂,也非府衙,顾某不为公事,只是闲聊,方兄不必如此拘束。”

见顾知轩无意回答自己的问话,反倒打起太极,顾左右而言他,方倦宴不着急,也不强求,端起茶杯再度轻抿了一口。

彼知轩端着一种既亲切又温和、令一般人忍不住想亲近的笑容看着方倦宴,很有闲情地与方倦宴相对两相看。

室内一派静然,顾、方二人相对而坐,都未言语。

方倦宴神色平和,看不出有何情绪;顾知轩趣味地继续打量着方倦宴,相貌上而言,他与方玉雁有五成相似,但方玉雁眼色深沉、犀利,方倦宴倒是应了他名字中的“倦”字,平和谦淡,没有其姐那么锋芒毕露。

不过狡猾如顾知轩者,自然还知晓这世上有一句话叫“人不可貌相”,更有一种人喜欢扮猪吃老虎,谁知方倦宴是不是这种人?

饼于明亮的眼眸转了下,耐性没人好,同时觉得再看下去自己就会变斗鸡眼,而对方却依然可以一直这样沉默下去后,终于有了动作。

彼知轩饮了一口杯中茶,微笑开口:“据闻方兄棋艺甚好?我近来与楚沂下棋每每总是输给他,实在恼怒得很,不知方兄可介意‘指教’一二?”

“顾大人过谦了,顾大人的学识才富满朝皆知,在下区区棋艺实不足以称上指教二字。”方倦宴敛首说道。

“耶,方兄过谦了,谁人不知燕妃娘娘不仅是京城第一美人,才情也堪称京城第一人,方兄乃其胞弟,又怎会相差太远。”顾轩知狡黠一笑道。

“顾大人,有话不妨直说。”

彼知轩眉峰一挑,奇道:“方兄此话何意?”

“在下在方家无足轻重,实想不出有什么理由会让顾大人前来向我请教之处。”方倦宴放下茶杯,他个性淡然,更不喜在朝为官,但人却不笨。

“哈哈,看来方兄与燕妃娘娘都是自谦之人。”顾知轩话外有话。

“非是过谦,乃是事实。”

“哦!那是怎样的事实呢?”不似方才轻松微笑,顾知轩瞬间变得凌厉起来,盯着方倦宴的双眸犀利如刃。

“端看顾大人想知道怎样的事实?”拿起茶壶,为对方与自己再续上一杯茶,方倦宴仍然语气平和地道。

好个四两拨千斤,“方兄真是好定力。”顾知轩突然一笑道,眼色却更形深沉。

“我不知姐姐要如何做,但……最终的目的只有一个,而那恰好也是你们的目标。”略过顾知轩不含褒义的夸赞,方倦宴道。

“至于姐姐是何用心?事情个中原因是什么?恕我不方便出口,若有可能,姐姐自会告知陛下知晓。”一句话堵死顾知轩余下想问的话。

彼知轩眼底闪烁着熠熠光芒,“我明白了。”

“既是如此,在下便不多留,先行告辞了。”

“不送。”做了个请的手势,淡看方倦宴离开。

看着他瘦削、颀长的身影,顾知轩微微发怔,突然觉得有些郁卒,怎么一遇到这对方家姐弟,他都有种身处下风的感觉。

窗外有鸟儿飞过,发出一声清脆的鸣叫。

方倦宴身影消失在二楼楼口后,由隔壁厢房走出一道青色身影,踏入顾知轩的厢房,便看到他怔怔地不知在想些什么。

彼知轩回过神,立即换上一副笑容可掬的模样,扬声命小二上壶好酒以几碟小菜过来,回头看楚沂已重新拿了一只茶杯,正为自己倒了杯茶。

“咦,在无波楼理应喝这里最好的酒,而不是品茶。”顾知轩嘻嘻一笑道。

对顾知轩那一脸痞相,楚沂早已见怪不怪,反而习以为常,也懒得理会。

彼知轩故作一脸纳闷地自问道:“为何我会和你这样一个闷葫芦成为知交呢?真是奇哉妙也!”

“我可以当作不认识你。”放下茶杯,楚沂淡然又认真地道。

咳,顾知轩心中一哽,“楚沂,你是在说笑话吗?”

深黑的眼眸扫了他一眼,顾知轩立即收起那副讨打的表情,“开玩笑,开玩笑……”心中再次感叹自己怎么会和这样一块木头成为好友。

“你有何看法?”楚沂道,在隔壁他将顾知轩与方倦宴的话得的清楚。

盯着手中茶杯内碧色的清澈茶水,一抹茶梗飘浮在上,轻轻地打着转,顾知轩眉心微微蹙起。

“方倦宴温和如一碗水,让人看得清,却看不透。”太极打得更是绝佳,相谈几句后,顾知轩便知从他口中是定然得不出他们想知道的消息。

“但从他口中证实了一件事。”

知他所说何事,顾知轩故意唱反调地说:“你如何肯定那不是他们姐弟事先串通好的?”

“妄图扳倒方敬安,他们没有理由拿这件事来开玩笑。”

“喔?”顾知轩满脸的兴味,“若是方敬安欲利用方玉雁媚颜惑主,诱得从此君王不早朝,做个昏君庸主,使得他可以大权在握,也非是不无可能。需知自古红颜多祸水,将方玉雁留到最后,为的不就是这个?方敬安可称得上处心积虑。”

楚沂冷冷看了说得高兴的顾知轩一眼,某人立刻悻悻然地闭上嘴。

“好吧,方玉雁既然能大方说出她的目的,那么能被方敬安利用的几率是很小。但也不表示全无可能啊!需知他们乃是父女。也许方敬安是察觉到我们有所动作,所以终于决定将女儿嫁入宫中,命她假意向圣上投诚,待一步步取得我们的信任,知悉我们的计划,再一举成擒,这不失为一则甚妙的反间计。”

“方玉雁那样的人若有意做假,又怎会在我们面前如此锋芒毕露,还大胆地露出自己的弱点给我们知晓。”楚沂冷静地道。

“也许这正是她的聪明之处,置之死地而后生。”顾知轩不依不饶地道。

深深看了他一眼,楚沂默然不语,他自然知晓顾知轩在坚持,在担忧什么。

在这政局诡变、暗潮汹的时候,能真心相信的又有几人?他们都不想一切所做的努力,到最后功亏一篑。

“我只是好奇她这样做的原因是什么?”见楚沂不说话,顾知轩反而托着下巴,笑眯眯转了话锋。

因为,一切皆有可能。

即使他心中怀疑方玉雁,对她不能全然信任,但同样知晓欲想利用方玉雁绝不是件易事。且从方玉雁入宫后,方敬安插在她身边的眼线看来,对这个女儿连他自己心中也有着不确定。

方玉雁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女子?

“不知其因,静待其果便是。”楚沂静静地道。

“哎呀,我比较好奇这背后的故事啊!”

“你大可自行去问。”瞥了眼几句话不到便恢复本性的顾知轩,楚沂冷颜道。

呃……顾知轩再度一哽,亲自去问方玉雁?虽说与美人相伴是件好事,但第一,那个美人是别人的,物主还是当今皇上;第二那个女人是有爪子的猫,聪慧程度更不下于任何男子,与这样的一个女子谈话,只怕不是被气死,就是被她拿话噎死,更或者是被累死。

苦笑一声,顾知轩可怜兮兮地望着楚沂,“楚沂,我做什么惹你不快的事了吗?”不然怎么不停拿话噎他?

“没有。”楚沂又冷冷地丢出两个字,看也不看他一眼。

碰了一鼻子灰,顾知轩模了模鼻子,再度将话题转回正事上,不然只怕一会儿楚沂要一走了之了。

“近来满朝上下明里暗里都在争论由谁前去江南,以处理灾事一切事宜。方敬安属意由户部张敬之前去,张敬之乃是他去年安插在户部的眼线;律王提议由工部江明端前去,此人同样是律王爷早先安排在工部的暗桩;相对于这两方势力,怀王倒是不积极于此事,皇上也同样没有决定要派何人前去,你心中可有属意的人选?”

楚沂沉默了一下,在今日之前他心中尚无合适的人选,但……抬眼看向满脸奸臣笑的顾知轩,那眼中写着与他脑中所想同样的答案。

“若是派方倦宴前去江南,不仅可以从中试探方玉雁所说的话是真是假,也可堵住方敬安的嘴,而律王、怀王方面则会认为皇上对新妃宠爱有加,爱乌及屋,对方敬安越加信任,不服气之余暗地里对方敬安的手段自然也少不了,我们也可安心安排其他事情。”顾知轩双眼放光,算盘打得噼啪作响,这笔账怎么算都是一本万利,一箭数雕的好买卖。

睇了笑得更显奸诈的顾知轩一眼,他最受不了的便是这人算计别人时双眼发光,犹如饿狼见到猎物般的神情,着实有些吓人和……恶心。

彼知轩由袖中拿出一份名单交给楚沂,“纸上所写的人,劳你详加调查他们。”

楚沂看了眼手上长长一串人名的单子,英挺的眉微微蹙了下,“这又是哪方的势力?”

“怀王,这次怀王之所以对江南一事没有任何动作,便是因为他正忙于在各部安排暗桩,布置人马。”顾知轩道。

“方敬安和律王便任他这样大肆布局?”楚沂疑惑,怀王的动作既然引起了他们的注意,那方敬安与律王那边怎可能没有任何消息。

彼知轩摇了摇头,“怎么可能,不过因为方玉雁入宫封妃,方敬安势头见涨,是以律王暗中在背后捅了方敬安一刀,那只老狐狸又不甘于吃亏,回敬了一下,结果……”说到这,顾知轩笑得非常刺眼,耸耸肩,两手一摊。

“结果两方都急于先处理掉自家内部的事情,无暇插足怀王的布局。”楚沂不待他宣布,径自接道。

“是呀,让怀王平白捡了个大便宜。”话被截走顾知轩也不在意,笑嘻嘻地续道。

“这些都是怀王欲安插的人?”真是好大的动作。

“嗯,三年一次的科举在即,同时也是三年一次的选妃之期,此等大好的机会,他们怎么会放过?”顾知轩似笑非笑地道。

“查出这些人后,皇上打算如何处置?”

“看情势吧。”顾知轩略显阴沉地一笑。

楚沂心中明白他是什么意思,未再多言,起身便欲离开,着手开始办事。

彼知轩一把拉住他,“哎呀呀,陪我喝完这壶酒再走嘛。”

“你的酒疯还是留着晚上再发吧。”微振衣袖,挣开顾知轩的手,楚沂举步离去。

彼知轩模了模鼻子,苦笑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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