染寒衣 第四章
作者:荻初

莫怀惜一向浅眠,睡至三更蓦然醒来,一双深漆的黑眸睁开,面前犹是一片黑暗。

“回来不去休息,跑到我门外做什么?”莫怀惜坐在床上,笑笑地问。

门外的人模模鼻子,轻手推开房门,再轻轻关上。

将房内的灯点上,踏入内室,顺手由屏风上拿下一件外裳给莫怀惜披上,“我只不过过来看看三爷是否真的睡下了。”

“事情办得如何?”莫怀惜问。

“院内的事件我已收拾妥当,你们走后,守在外面的人也自行离开,方才回来在府外也并未发现什么可疑的人。”一身蓝衣,身披夜露的素墨回道。

素墨自小苞在莫怀惜身边,深知他的性子,且莫月漓命他留下打理苏染院中的事情,自然也另有用意,那边怎生情况回来自当马上告知莫怀惜知晓。

在外室桌旁坐下,素墨上前为他倒上茶水,茶已冷,入喉带着些许凉意与苦涩,绕舌回甘。

莫怀惜听着,轻轻一笑,“看来苏勤今日必会再有动作。”

“嗯?难道他还想派人到府中杀人不成?”素墨奇道。

“苏勤不是笨人,怎会做徒劳无功之事。”莫怀惜轻点了点头,“他尚不能确定我与苏染这夫妻之名是真是假,所派之人又被我与苏染所杀,现下苏染在山庄之内,他自然不会再来碰这枚硬钉子。”

“三爷是指?”

“今日的早朝苏勤必会有所动作。”

素墨的黑眸转了转,笑问:“那三爷要如何做?”

“此事乃是朝廷的事,我只答应贤王保护苏染,等待皇上最后的那道圣旨,其余的事自然交给该费心的人去费心,何须我操那份心呢。”莫怀惜笑道。

素墨忍笑,心中想着这果然是自家主子的行事风格。

“傻笑什么,去拿笔墨纸砚来。”

“是。”自去拿来笔墨,工整地放在莫怀惜面前。

拿过狼豪笔,模到面前宣纸右上边角,落笔而书,笔迹挥洒,字劲深厚,书至最后一字,行行整齐工整,丝毫不受眼疾所困。

将信纸折好装入信封之中,递与素墨,莫怀惜吩咐道:“你将此信亲自送去贤王府,一切事情端看贤王如何处置,回来将结果告知我即可。”

将信妥帖地收入怀中,素墨领命颔首。

“三爷可要再睡片刻?”素墨认真问道。莫怀惜夜里醒来往往再难成眠,他要赶在贤王上早朝前将信送到,不能服侍左右,心中不免有些担心,更何况……

莫怀惜知晓他心中所想,不免失笑道:“我自然要再睡一会儿。”

看他神色,素墨放心地吁了口气,未再多问,服侍他退了外裳,躺回床上,“三爷的药可服下了?”出门前仍忍不住问了句。

蹙起好看的眉,莫怀无神的黑眸瞪向素墨,冷冷吐出两字:“快滚。”

必心讨个骂,意料之中的情形,素墨眯眼笑着离去,并非他对主子不敬,只不过他性格如此,有时难免有些讨打。

而莫怀惜在江湖上虽被众人说得怎生厉害,如何狠辣,却有项要不得的毛病。

莫怀惜身体本不好,在两年前中毒眼盲后,奇毒难解,需以药石维持,每月一碗苦到极致的黑汤药,想让最厌恶吃药的莫怀惜服下去,难如登天,这也便是今日二小姐四处寻三爷的原因。

莫怀惜躺在床上,闭上双眼,眉心打上一个死结,若非心知逃不过莫月漓的眼线,他倒真想避出府去,免得喝那碗药。

思到此处,莫怀惜甚是着恼,原本欲睡的好心情被扰得散尽,却躺在床上不愿动弹。

五更天将明未明时,月隐云密,吹了阵凉涩的秋风,竟下起小雨来,待天明起身时,雨水已湿了地面寸许,更添秋意。

莫怀惜虽恼着,未想竟又睡了过去,这几日本就是体内毒发之时,虽要不了他的命,却甚是折磨人,他以内力压制毒发所带来的疼痛,颇耗心力,气微虚,竟这样睡了过去。

素墨将信送至贤王手中,领了贤王的口信回府,见莫怀惜房门紧闭,显是还未起身。

这在寻常人看来无甚关系,素墨心中却一惊,几乎夺门而入。

苏染推开房门便见素墨脸色青白地冲向莫怀惜的卧房,心下疑问,脑中闪过昨日莫怀惜略显苍白的脸,脚步略一停顿,转而向莫怀惜的卧房而去。

莫怀惜正站在屏风前,一阵模索后想到昨夜素墨动过衣物,让他无从分辨哪件是中衣,哪件是外裳,不免蹙紧了眉宇。

素墨一惊之下推门而入声音甚大,轰然一声,莫怀惜转过首,黑漆漆的眼眸“看着”来人。

明明是黑漆无神的眼眸,投来的一眼却倍感凌厉,素墨凛然,站在门口未动。

“发生什么事了吗?”

见莫怀惜完好地站在房内,只是脸色比之昨日略有苍白,修长的手指正搭在屏风之上,素墨干笑两声,心中也随之松了一口气。

苏染无声地站在素墨身后,看到房中情景立时明白,本欲离去,却见素墨仍愣愣地站在门前未动,再看一眼莫怀惜,未及细想便踏进门内。

听到阵若有似无的脚步声,且近身之人身上有股陌生的淡香,莫怀惜轻笑道:“苏姑娘起得好早。”

径自取饼屏风上的中衣,白日里看莫怀惜身形修长,如今仅着一件白色里衣,倒显出一分瘦弱来。

方接近,苏染便发觉莫怀惜气息虚浮,脸色比之昨日更加苍白,心中微诧,却不便询问,只取饼中衣递与他。

莫怀惜接过,又是一笑,道了声:“有劳。”

素墨回过神来,见房中情形,莫名地俊脸上一红,不知如何开口。

“你先下去休息吧,这里不用你侍候。”莫怀惜轻缓地道,自行着好中衣,系好腰带,行动自如。

略迟疑了下,素墨默然听命退下,留下房中两人。

“莫公子尚未梳洗,我便不多打扰。”苏染眼中看到方才素墨脸上一闪而过的神情,收入眼底,心下更添疑惑,却仍知趣地道了声打扰,径自出了莫怀惜的卧房。

用过早饭,苏染向送饭的下人问询,要了两本兵书来打发时间,待丫环将兵书送到她手中,却看着她嘻嘻一笑,转身下去了,令苏染一阵莫名,好似自昨日莫月漓见过她之后,所有人喜欢用带些神秘难解的眼光看她。

粲然一笑,拿过兵书在桌前细读。

约过了一炷香的时间,苏染察觉到抹视线自廊外窗下偷偷打眼看来,抬首看去,只见窗下束发的小壁下一双黑亮有神的眼眸,眨也不眨地看着她,眼中尽是好奇。

苏染抬首一笑,与窗下的人对视。

“姐姐是朝廷的武将是吗?”窗下传来清脆的问话声,带着孩童的稚气。

苏染眉梢上扬,唇边带点奇特的笑意,缓声点头应道:“我曾经是朝廷的武将。”

“书中言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大人们也总是感叹一入江湖无尽期,这难道不是说沾染了一件事,便很难月兑身的意思吗?姐姐曾经是武将,没准以后还会上沙场。”听了苏染的回答,窗下的小人略思索后,摇头晃脑地道。

束发的丝带随着他的动作左右摇晃,举止甚是可爱。

苏染一震,握书的手一紧,凝目看着那晃动的小人头。

“你可以进来说话。”

黑漆的眼睛一亮,“打扰姐姐了。”说着人已绕到门前,举步踏了进来。

一身鹅黄镶白边的袍子,七八岁的年纪,眉目清秀,一双眼眸灵动精亮,隐隐流露出早熟的聪慧。

“你叫什么名字?”待他走到近前在桌边坐下,苏染放下兵书问道。

“莫颂初,那边走过来的人是我三叔。”白白胖胖的小手向外一指,嬉笑道。

苏染回头向窗外看去,举步过来之人正是莫怀惜。

“姐姐,你真的要嫁我三叔吗?”莫颂初双手撑着小下巴,眨着大大的眼睛问道。

苏染一愕,忍不住轻笑出声,未及回答,莫怀惜低柔的嗓音已传入耳中:“莫少爷今日倒是好兴致,跑来管起我的闲事。”这句话怎生也不似在与一介小童对话,令苏染不禁挑高黛眉,看着这对叔侄。

支着下巴,莫颂初左右摇了摇小脑袋,极认真地道:“人家这是替大家关心三叔,三叔怎么可以说我是多管闲事。”

“哦,那我倒要多谢你的关心了。”莫怀惜似笑非笑地道。

“一家人不必客气,来三叔,侄儿为你倒茶。”跳下凳子上前拉住莫怀惜的衣袖让他入座,再颇殷勤地倒上杯茶,最后莫颂初讨好地一笑。

苏染淡眼看着这对叔侄,满脸笑意。

莫怀惜敛眉喝茶,唇角噙笑,低低柔柔地道:“是谁让你过来打听消息的?”

这句话问得没头没尾,莫颂初黑亮的眼睛一转,左右各看了一眼。

“你若不说,我便命人马上将你送回家去。”似知道他的心思,莫怀惜不轻不淡地又补了一句。

莫颂初乃莫怀惜大哥之子,自成亲后,夫妻二人便隐居边关,少问江湖世事,而莫颂初每年都会被送到中原来小住一段时间,同时跟在莫怀惜身边习武。

莫颂初立即换上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上前紧紧扯住莫怀惜的衣袖,“是姨娘要我来问的,姨娘说她很喜欢苏姐姐,而且三叔肯让苏姐姐进你的院落,说明三叔不讨厌苏姐姐,于是要我过来问问苏姐姐要不要干脆当真嫁给三叔好了。”莫颂初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地道,完全不在乎出卖自己的姨娘会有什么后果。

全山庄上下谁不知道最不能得罪的便是他三叔,姨娘只是脾气火爆罢了。

而且他最喜欢呆在三叔身边,才不想刚来没多久便被人送回爹娘身边。

苏染静听着莫颂初说完,有些哭笑不得。

眼角看到苏染在笑,莫颂初立即转向,扑向她,讨好地笑问:“苏姐姐,你喜欢我三叔吗?要不要嫁他看看,虽然三叔不是什么好人,但还算是个好人。”后面半句说得互相矛盾,不知是在夸莫怀惜还是在损自家三叔。

“我与你三叔萍水相逢,不到谈婚论嫁的地步。”被莫颂初一双认真、纯真的黑眸注视,苏染柔和一笑回道。

莫怀惜正身端坐,手中持着茶杯浅呷,一双无神的眸子似幽幽透出丝笑意,卓然有股清利之气,漫不经心地道:“既言是我莫怀惜之妻,天下还有第二人敢娶吗?”

他说这句时神情并不狂傲,平淡一如往常。苏染眉峰陡然一扬,凝眼看他。

莫颂初似偷鱼的小猫终得到食物,一脸的欢喜,哧哧笑了两声。

“既得到消息,就滚吧。”将茶碗轻轻放在桌上,莫怀惜声音一转,一股犀利之气浮上。

从小娘就教他,凡事要见好就收,适刻而止,尤其当你面对的那人是自家三叔时,于是莫颂初立即脚底抹油,眨眼便溜出了莫怀惜所住的院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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