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清,月明,庭院深深寂静。
夜风吹着白色的衣裙不住翩飞,清歌一路走走停停,东张西望。被这样寂静的气氛搞得毛骨悚然,她振作起精神,壮胆般念念有词:“击鼓其镗……土国城漕,我独南行……不我以归……爰居、呃……爰居……什么来着?”懊恼地敲了敲头盖骨,极短的困惑后,她便将背诵失败的原因归结到“没吃饱”上。
肚皮极有默契地在此时“咕咕”叫了两声,她赶紧捂住肚子,左右顾盼了一阵,松了口气,“好在没人。”
不过,也真奇怪,怎么越走就越不见人影了呢?她刚才从听雨阁一路走来,不时也能碰上一两个丫头啊。这一路跟大家打打招呼,顺便再问问厨房的位置……可这都半个时辰过去了,即便这明月山庄再大,也该走到厨房了吧?
失算失算,早知会迷路,她刚才就该将眼一闭,咬牙走进那听雨阁去。就算是闻不惯那些酒肉味,也总比现在这样饿着肚子难受好嘛。
叹息着又往前走了一段,夜风袭来,带来一阵浓郁的芳香。
“咦?是夜来香的味道啊……”黑瞳欣喜地亮了起来,她径直朝着花香的源头走去。穿过小小的一条廊道,再一转角,眼前变得豁然开朗。
一大丛一大丛的月下香草,长满了墙院。在明月下,显得格外清丽妖娆,那香味真是甚讨她欢心呐!
正要忘形地朝着花丛飞扑而去,眼角余光却又似瞄到了什么,脚跟一顿,她硬生生止住了步子,惊愕地瞪着那道静立在假山上小凉亭中的昏暗身影,想也没想的,运气飞了上去。
亭中人仿佛没有察觉到她的闯入,仍旧一副负手赏月的姿态。她目不转睛地盯着眼前秀俊的男人背影,张了张嘴,却喊不出声音。只能静静看着男子那头长长的墨发随风而扬,惹得同色的束发锦带撩过飘飘的白衣,荡漾出无边的雅致风情。
怔怔的,她喃喃月兑了口:“殷淮……”
前头的男子似听见了她的低喃,轻轻动了动,那头漆亮的黑发随之在风中极慢地划出一道清艳的弧度,缓缓转过身,见着眼前突兀出现的人影,黑眸无波,唇角却带着笑,“姑娘是?”温润的声音,如清泉静流,如清风拂面,虽然带着天生的冷意,却也着实悦耳动听。
她眨了眨眼,看着新月淡淡的月光罩在他身上,被那白衫反衬,非常的有迷蒙美。
丙然,真的很像是谪仙呐……
她不由得一阵恍惚,深吸一口气,好一会儿,才突然道:“你在明月山庄……过得可好?”
眉梢微不可察地一扬,俊眸随即抹过异彩,男子把玩着折扇,唇畔勾起异样的弧度,“……慕容庄主是好客之人。”
那就是过得很好?
莫名地松了一口气,她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他嘴角的笑纹,突的微转过身,看着山下嘻嘻一笑,“你喜欢夜来香?”
眼帘微垂,男子若有所思地看了看假山下那片清丽的香草,唇角依然有笑,“这香味倒的确不错。”
“很香是吧?我有一位朋友啊,他其实并不喜欢夜来香,但却喜欢在夜来香开放的夜里赏月。”她没头没尾地扔下这样一段话,笑眯眯地盯着他一阵猛瞧。难得近距离,这样的美色不多欣赏两眼就是对不住自己了。
察觉出她眸中的异色,他嘴角的笑纹微微变淡,“懂得闻香赏月,看来姑娘的这位朋友似乎是位高人呢。”见她面露得意的神色,他极为自然地往后退了两步,唇角噙着笑,“姑娘,男女大防。夜既已深,在下还是先行告辞的好。”
无意再与她深谈,话音落下时,他早已负着手踱出了好几步。
“殷淮!”她突然叫了起来,柔软的声音中滑过淡淡的急切。
眉梢一扬,他有些诧异地顿下了脚步。
以南楼昔日在外的声名,认识他的江湖人士必定不在少数,况且江湖儿女又一向不拘小节,所以就算这姑娘知道他一些不为人知的习惯,或是用朋友般熟络的语气跟他说话,他都不觉得惊讶。
只是这样一再直称他名字的……
殷淮回过头,温和的笑颜未变,“姑娘有事?”
黑色的瞳仁中带着朦胧的迷离,再度恢复清澈时,她眨了眨眼睛,笑嘻嘻地挥了挥衣袖给自己扇风,“那个……那个,你知道厨房在哪儿吗?”
镶着金线的锦缎黑靴,绣着贵气的纹饰,尊贵地由门外跨入。
“慕容庄主。”殷淮缓缓放下手中书卷,向着来人徐徐施礼。
“既然有缘住在同一屋檐下,就是一家人了,公子不必客气。”慕容信笑捻着胡须,白衫外罩的黑色纱衣随着步履的移动而显得飘逸无比,深邃的五官轮廓,显示着此人年轻时必定是个俊美男子。
“公子这几日可觉得好些?”
“多谢庄主这些时日的照顾,殷淮的伤已无大碍。”他半垂着清眸,唇畔虽带笑,声音却依旧清冷。
“好,好,不管怎样……只要人没事了就好。”慕容信惋惜地摇了摇头,不愿再提及殷淮武功尽毁,令整个江湖大为捶胸顿足的伤心事。
叹了口气,他缓缓绕着书桌又转了半圈,惊讶的目光落在殷淮刚放下的书卷上,“阵法?公子看这些做什么?”
殷淮淡淡一笑,目光停在书卷上,“雾山是长明教根本,山如其名,终年浓雾不散,占尽了天时地利。而长明教那位前任教主又精通五行,尤喜在山上摆放多种阵法……如此一来,若想安然上山,就必须先破了那些阵。”
慕容信赞同地点了点头,“那教主虽死,但阵法仍在,若能全数破除,倒确是件好事……”赞赏地看了殷淮一眼,翻了几页书,又沉吟道:“只是……那雾山终年隐于浓雾之中,正确的上山之路极难找着。若想安然上山,除非是极熟悉当地地形——公子上次去的那条路,经过古桐台大火一役后,不知还能不能用?”
他微微一笑,垂下眸,折扇在指间缓缓旋转,“以长明教的行事做风,那条路……只怕是不能再用了。”
“如此,也没关系。”慕容信突然一阵朗笑,“老夫早有准备。”
“哦?”
“我山庄之中,现有位姑娘,自称从小在雾山长大,非常熟悉上山之路。”
“雾山一带少有清白人家,庄主不怕这其中有诈?”
“这点公子大可放心,老夫已派人查清这位姑娘的底细……她并非江湖人士。”
折扇在掌中停顿一阵,殷淮缓缓抬眸,望着挂在墙上那幅未完成的地形图,沉吟道:“这位姑娘,在下能否一见?”
“那是当然。”慕容信捻了捻光滑柔顺,保养良好的胡须,“老夫一会儿就请那位姑娘过来。”顿了顿,他跟着看了看墙上的地形图,咳了两声,缓缓又道:“咳,公子,老夫……有个不情之请。”
“庄主请说。”
“这个……小女绝音素来仰慕公子才华,据闻公子在书画上造诣非浅,还请公子……咳,不吝赐教。”慕容信一口气说完,有些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
殷淮闻言,唇角微微上扬,淡笑着正要开口,一旁的慕容信一见他露出这种笑容,立即打断道:“呃!老夫突然想起山庄内还有些事务尚未处理。那个……公子,这件事就这么定下了,告辞。”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江湖上谁都知道殷淮越是笑得温和又有礼,说出的话就越是无情得可怕。
一想到自己被拒绝后的下场,慕容信不由得哆嗦了一下,发扬驼鸟精神地逃了出去。
一路目送慕容老庄主逃走的背影,殷淮扬着眉,唇畔缓缓勾起一抹冷笑。
半晌,他收回目光,负手凝望墙上那幅未完成的雾山地图,缓缓抬起一只手抚向颈间,握着那块不曾离身的玉坠,指节泛白,越握越紧。
轻叩着门,得到房内主人的应允,她才慢吞吞地跨过了门槛。
“你就是那个从雾山来的姑娘?”刚进门就遭到盘问,她嘴角一翘,笑眯眯地看着眼前不过十二三岁,却略带着敌意的圆脸少年,微偏过头,答道:“在严刑拷打之前,总得先让我知道你是谁吧?”
“春生,清歌姑娘跟我们一样都是明月山庄的客人,不得无礼。”清冷的声音淡淡从少年的身后传来,清歌眨了眨眼,瞧见眼前唤作春生的少年眼带防范地瞪了她一眼,才不太情愿地侧身挪开,不,是让开了圆滚滚的身子。
视线一变开阔,立即就见到了坐在书桌后仍旧一身白衣的谪仙,她啧啧称奇,悄悄又将视线调回到春生很有本钱一直圆下去的身体上,暗自推算着日后若遇着危险之际,能拿他当盾牌的可行性有多大。
嘴角不自觉地又愉快翘了起来,她负着手慢慢踱到桌前,意思意思地朝着书桌的主人打了个招呼:“早啊,咱们又见面了。”
“早。”殷淮客气地点了点头,声音略嫌清冷。
她不堪在意地耸了耸肩,漫不经心地瞄了瞄桌上堆放的书卷,顺手拿起一册,嘻嘻笑道:“想不到你也会喜欢五行八卦这些玩意儿啊……殷淮,我是不是该叫你给我看看手相?”
“放肆!鲍子的名讳也是你可以直呼的?”春生在一旁瞪红了眼,龇牙咧嘴的模样像极了一头还没吃过肉的小老虎。
啧,火气还真大呀……被他那样的凶相吓到,她怕死地缩了缩脖子,放下书卷正要开口,有人却先她一步,平静应道:“名字不过只是一个称讳,况且殷某早已不是昔日的南楼公子……清歌姑娘直唤我名字,倒也合理。”这声音,清冷依旧,不疾不徐,淡淡然让人猜不透心思。
“可是公子……”
春生咕咕叽叽的还想要说什么,却见殷淮微笑着朝他摇头,“春生,我与清歌姑娘还有事要谈,你先下去吧。”
“但是……”春生急切地张了张嘴,终是重重叹了口气,临出门时,狠狠瞪了清歌一眼,才不情不愿地退了出去。
听着春生渐远的足音,她这才莫名的松了口气,拍了拍胸口,转过身,不意却对上殷淮若有所思的眸子,她嘻嘻一笑,挽起袖子豪迈道:“来吧!”
殷淮面容未变地愣了一下,方才明白她指的是帮助他画出雾山地形一事。唇角不觉又扬起笑意,他慢慢将宣纸铺上桌,拿过一支小狼毫,微一思量,才微笑着将笔递给她,“姑娘可会丹青?”
“画地图啊?嗯,以前,我那位朋友倒是教过我……”她烦恼地接过笔,开始在宣纸上挥毫。
殷淮看着她在宣纸上豪迈的墨迹,唇边笑容未褪,眼角却微微有些抽搐。
片刻后,他抬起眸,看着她满脸显而易见的恼意,缓缓问道:“清歌姑娘,慕容庄主说,你从小在雾山长大?”
“唔……也不能算是从小吧……”她咬着笔杆,似在思索着什么。
“哦?”
“我是八岁的时候才在雾山住下的。”
殷淮闻言,微垂着眸,注视她在宣纸上的战绩,神色不动道:“姑娘住在雾山山脚?”
“不住。”
“附近?”
“不住。”
“那么……”他慢慢又再抬起眸,对上她带笑的黑瞳,微笑道:“姑娘住在山上?”
她嘻嘻一笑,无所谓地扬了扬手中的小狼毫,“如果我说是,你还要我再继续画下去吗?”
雾山是中原武林的禁地,再加上当地浓雾不散的天气以及奇异的地形,一向鲜少有正派人士敢去。就连当地居民也极少上山,就怕自己一不留神便莫名其妙地死在那山上——那么,能在山上住着,并且又能熟悉上山之路的……就只剩下一种人。
唇畔笑意漾深,他扬起清眉,“这是自然。”顿了顿,他抬手指向宣纸上某个黑漆漆的小点,“此处……应在后山吧?”
她面带奇异地看了他一眼,才点头答道:“嗯。”
“姑娘不常去后山?”
她不好意思地敲了敲头盖骨,“咳,其实……是常去的……你不用这样看我,我……咳,可能是因为最近休息得不太好,那个……有些东西记不太清楚了。”
“既然如此……”朝她露出贯有的温和笑容,他点了点头,扫了眼她在宣纸上一半清晰一半模糊的路线,“今天就到这里吧,姑娘先好好休息,殷某过几日再来劳烦姑娘。”
“不用了。”她连忙摇手,月兑口道:“再几日,我怕是要忘得更多了。”
话一出口,立即招来他奇怪的一眼,她又咳了两声,干笑道:“呃……我的意思是,我没那么柔弱,那些路线……我明天,对!明天就能想起来了。”
若有所思地再看她一眼,唇角上扬,他点头应道:“那么,就多谢姑娘了。”
看他那笑容,只怕是在下逐客令了。她知趣地模了模鼻,很干脆地站起身,“不用不用……那我,就先告辞啦。”双手随即一负,慢吞吞地朝门外踱去。
再次又跨出那条门槛,她深吸一口气,漠视心头突升的落寞。仰望着蓝天,一路摇头晃脑地背着书往回走。
“击鼓其镗,踊跃用兵。土国城漕,我独南行。从孙子仲,平陈与宋。不我以归,忧心有忡……咦?又能背到这里来了啊……哈哈,好啊,好!我真是背得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