兹宛国是个美丽富饶的国家。
美丽富饶,被人用腻了的词语,却也的确蕴含着其他字句无法替代的意思。首先,美丽一词,就不是随便什么都可以担待得起的,像说玉王爷荣轻然美,那便是真的美,周围任何男男女女都不会有异议,而说兹宛国美,也同样,西域各个国家没有一个胆敢反驳。跨越沙漠后,眼前的兹宛国简直就如人间天堂一般,充满和大家想象中相去无几的旖旎别致的异国风情,植物繁茂,绿树茵茵,带着雾般面纱的身段妖娆的女人,随处可见的各式圆顶建筑,阳光美好,熏人欲醉。而富饶,更不必多说,兹宛国的富饶闻名已久,以农牧业为主,几十万人民生活富足安乐。且兹宛国热情好客,人民善良淳朴,使它一直作为西域最让人向往的国家而存在。
皇上要玉王爷和亲,自然兹宛国是首选,恰好兹宛国有位适龄且没有婚配的尚琰公主,本来也算美事一桩,没料到这公主居然放肆大胆到如此地步。
所有人都以为玉王爷会大发雷霆。
但是没有。
不但没有发脾气,他还很高兴地接受了,根本不在意尚琰公主傲慢的态度。
其实整件事情里,最心慌不安的就是兹宛国的国王卓衡,他一边恐慌地担心爱女的态度会激怒皇帝,一边更担心玉王爷亲自到来后他的宝贝女儿会更加无法无天。唉,谁让他从小就对这丫头专心宠爱,才养成了这样任性刁钻的性格。所以,当听闻玉王爷的车马已经距离不远时,他就率领众臣早早等在城门口,恭敬地迎接玉王爷的大驾。
看到由远及近的队伍时,卓衡只觉得眼前一亮。
长途跋涉而来的队伍整整齐齐,明快鲜亮,没有丝毫旅途的困顿,从人到物,从头到脚,所有东西都在闪闪发光。
迎面而来一头高大的骆驼,在这样的光芒下,卓衡甚至觉得连骆驼的表情也跟着生动起来了。然后,他和众臣抬头看到了骆驼上端坐的白衣人。
此刻,卓衡真的以为自己见到了神明。
美丽的神明。
微微笑着的,让人无法呼吸的神明。
半晌,他才恍然惊醒,队伍几乎已经到了跟前,他连忙带领众臣行礼,低下头时,心还震撼不已,没料到传说中的玉王爷竟是这样世间少有的人物。
荣轻然也对眼前看到的一切感到很满意。谈不上高兴或者不高兴,但至少他是放松的,只要能彻底放松,他就已经觉得满意了。
跨过让人时刻提心吊胆的沙漠,任何景致都如天国。
在浩浩荡荡一大群人的陪伴下,荣轻然很快便到了兹宛国王宫。一路上兹宛人民用听不懂的语言热情地对这位美貌尊贵的王爷欢呼,像是在庆祝公主找到了一位好夫婿。
每个人都在笑,感谢他们的热情。但有三个人的笑容不太寻常,国王卓衡在苦笑,他很担心接下来尚琰与王爷见面时会是什么态度。荣轻然笑得意味深长,不明所以。还有一个人,色彩明丽的队伍最后面,有个身穿软甲的侍卫,微笑着松了一口气。
再华贵的宫殿对于荣轻然和随行众人来说也是司空见惯,大家心里更期待的,似乎都是神秘的尚琰公主。毕竟一路走来,所见女子尽是貌美风情,想必这位口出狂言的公主也必定拥有惊人之貌,否则又怎敢对玉王爷提出那般要求。
然而等到尚琰公主终于翩翩出现时,以荣轻然为首的众人虽然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还是稍稍地惊讶了一下。
不是尚琰公主有多么貌美惊人。
而是,公主很高大。个子高,骨架有些大,面容自是美的,几乎无可挑剔,可是她的身形,整整比旁边侍奉的侍女大了几圈不止。
虽说看起来并不丑,但作为女人来说,总是让人觉得不太协调。
鲍主没有戴面纱,表情很冷淡。旁边的两个侍女见到荣轻然倒是同时愣住,同时脸红,同时不好意思地低头,这都是正常反应,而这位公主,冷淡得仿佛冰雕而成,就实在不太寻常了。
柄王卓衡暗暗叫着糟糕,连忙上前一步,眼神略有责备,“尚琰,你太不懂礼数了,快向王爷问候!”
尚琰公主看了父亲一眼,微启红唇:“礼数之类是他们国家看重的,父皇,你以前不是从来不强求我。”
“尚琰!”卓衡这次是真的有些生气了。玉王爷答应这无礼的条件远道而来已是极大的宽容和示好,女儿却还是这么不懂事!况且这话说得实在让他面子上挂不住,好像兹宛国就是个丝毫不懂礼教的国家一样。
尚琰收回目光,又说:“难道父皇喜欢看我低人一等?”
她的声音淡淡的,有些低,但听在耳里,感觉很舒服,即使她平静无波地说着足以引发战争的话,荣轻然也没有生气,或者说,他是很少生气的,更不会为了一个初见的女人动怒,相反,他觉得这公主很有趣。
身后紧紧随行的亲信侍卫空青却已燃起怒火,他从十四岁起就跟随在荣轻然身边,说是侍卫,不如说是朋友,他一直以对待挚友的心情来死心塌地地保护荣轻然,从不能容许他受到丝毫伤害委屈,更何况众目睽睽下的轻蔑。
思量间,他已肃声出口:“国王陛下,您就是以这样的态度对待王爷的?”
卓衡大惊,冷汗直流,说话这人虽然装饰打扮并不出众,但既然敢如此说话,必然身份不简单,若是当真得罪了王爷,后果不堪设想!
两侧站立的众臣也都不由自主地放轻呼吸,此刻谁也不敢乱说话。
空气凝结。
“王爷,小女自小任性,说话口无遮拦,绝不是有意冒犯,请您千万不要见怪!”卓衡双唇微微地颤,“我兹宛小柄对您的到来感到万分荣幸,绝没有不敬之意啊!”
而尚琰公主依然脸色淡淡,完全无视父亲的紧张。
荣轻然却忽然微微笑了,刹那宫殿内春暖花开,柔和的笑意在无瑕的脸上漾开,没有丝毫不悦或严肃,“国王陛下,您太紧张了。”
“啊,是——”卓衡咽咽口水。
他略微挥下了袖子,淡蓝色嵌着金丝的精美袖摆在身前轻晃,像一片波光粼粼的海面,“您不要责怪公主,她——可是我未来的王妃呢。”
笑意浅淡,俊美无比。
却已有人因为这句话屏住呼吸,王爷居然——真的要娶这个不知好歹的公主!卓衡更是大惊,他难以自抑地踏出一小步,“王爷的意思是,愿意接受小女?”
荣轻然还在笑,这时他偏了偏头,“国王陛下不愿意吗?”
突如其来的转变让卓衡大喜过望,差点跪倒拜谢,“王爷哪里的话!您能看中小女是我莫大的荣幸!只要您不嫌弃,就请在这简陋的王宫里暂时住下吧!”
绷紧的众臣也纷纷松了口气,真诚笑意再次浮起。
荣轻然点头,“那就劳烦陛下了。”
气氛变得和气而热络,兹宛国众人展现出了比刚刚更加高昂的热情,在这一片热闹中,面若冰霜的尚琰公主似乎暗暗弯了弯唇角,一言不发地带着两名侍女慢步离去。
玉王爷居住的地方名叫金玉清风阁。是兹宛王宫中最富丽堂皇的宫殿。
说是宫殿,又不单单是宫殿那么简单,可以说,这是一处美仑美奂的庭院,优雅的白色圆顶宫殿,珠玉相称,色彩明丽,庭院中有碧青的池塘,鲜花繁复,树木青翠,长廊曲折,处处精雕细刻,门庭间层层淡色的薄纱迷蒙笼罩,眼前美景似有似无。
殿内装饰摆设极尽奢华。
它的奢华不同于从小熟悉的中原皇宫,那般的恢弘壮大,这里的美是精巧而细致的,身处其中,甚至边边角角里都有些许暧昧的诱惑力。
空气中有淡淡的花香。
不是真正的花香,是西域特有的某种香料,清淡素净,让人心情愉悦。
穿过几道薄纱的屏障,一道淡紫色的纱帘后,有一张微微摇晃的大椅露着酱色的边角。椅子轻轻前后摇摆,不快不慢,刚好催人欲睡。事实上,摇椅之上果真睡着一个人。他一身淡青色的锦缎,胸口略有些敞开,露出形状美好的锁骨及脖颈胸前雪白的皮肤,睡颜美好,水光莹然的唇角还略有些笑意。
侍卫空青双手环胸站在门外,神色淡淡的,不知道已经站了多久,他的眼里没有丝毫不耐或者无聊。
他站得并不笔直,反而有点懒散,闲闲地背靠着门框,望着湛蓝的天空。
午后很安静,本应是无事发生,他之所以站在这里,也只是习惯使然,要保护屋子里熟睡的王爷。但他忽然收回目光,迅速看向不远处的花园,那里有两棵极高大的不知名的树木,枝叶繁茂,青翠欲滴。树后有个淡黄色的影子闪过。
“出来!”他低喝,不想吵到熟睡的人。
稍稍迟疑了一下,粗大的树干后慢慢走出一个黄衣女子。她垂着头,看不太清脸,但衣着打扮,绝对是中原人没错。
而玉王爷随行队伍的所有人里,并没有女人。
空青站直身子,多少有些奇怪,从没听说兹宛王宫里有中原女子,那么这身打扮……他不想再猜测,直接问:“你是谁?”
那女子抬起头来,露出一张清秀的脸,对着空青微笑了一下。
空青顿时怔住,过了一会儿,才疾步走到她跟前,上下不停打量,几乎大喊出来:“白蔹?!怎么是你?”
白蔹连忙抬手做了个噤声的动作,指了指屋子里,意思不要吵到王爷休息。
空青像看着怪物一样看着她,压低声音问:“你怎么会在这儿?”
白蔹笑了笑,轻声说:“我假扮成侍卫,跟着队伍一起来的。”
假扮成侍卫穿越沙漠千里迢迢跟来这里?她觉得这是件很有趣的事?居然说得这么轻松!空青实在有点想不明白了,一时间又是疑惑又是吃惊。
白蔹探了探身子,向敞开的门口看了几眼,轻声问:“王爷还好吧?”
“你——”空青忽然抿起唇,开始探究地看着她,“白蔹,你到底是来做什么的?”这女人,在京城时对王爷处处跟随也就算了,可是现在这种状况,她究竟要干什么。不能怪他提防,这女人一直神神秘秘,让人猜不透心思。
“你放心,我绝不是——”
白蔹话没说完,就听见院外有细而清脆的女声迭声说:“尚琰公主来了!尚琰公主来了!”说话间,一身翠绿的姑娘已经小跑进来,看到白蔹时怔了怔,又说了一遍:“尚琰公主来了。”她是卓衡分派来侍候玉王爷的侍女,精通汉语,名叫乐竹。
她疑惑地看着从没见过的白蔹,这个一身中原装束的女子。
空青淡淡道:“知道了,你出去吧。”
乐竹迟疑起来,向门里望了望,小声说:“不用叫醒王爷吗?”
空青目光一寒,笑容变冷,“我不认为那种无礼的公主值得我家王爷起身。”他挺拔而立,就差横剑出来。乐竹下意识退了一步,委屈地低头快步退了出去。
算起来,玉王爷荣轻然住进这金玉清风阁已有七天,国王大臣日日前来,热切地商讨婚礼事宜,王爷淡淡含笑,不主动,也不拒绝。而那尚琰公主,整整七天里从未出现,直到现在才想起来登门,空青自然气愤不已。
所以他决定不给这个不知好歹的公主好脸色。
白蔹突然轻轻碰了下他的手臂。
空青抬头,正看见高大的尚琰公主在众多衣裙翩翩的侍女中款款走近,她今天戴了淡蓝色的面纱,一身雪白衣裙,头上华美的装饰,用晶莹的细小水晶串成闪烁的链子垂在耳边,露出白净细腻的额头,一双波光闪动的大眼。除了身材比较高大以外,她的确是个美丽的姑娘。
但她的眼神依然冷淡傲慢。
空青再次火气上涌,他慢步上前,似有似无地挡在公主身前不远,淡淡道:“抱歉,王爷在休息。”
上午明媚暖人的阳光温柔地洒落下来,花草鲜丽,暗香浮动,公主的头饰折射着阳光五光十色。
鲍主看了他一眼,停住脚步,但她并不是因为空青的话,而是——她看到了奇怪的人,空青身后的一个中原女子。她优雅地抬手,轻轻摘掉面纱,显露出美好淡雅的容颜,她看着白蔹,说:“你是谁?”
确实是个很冷淡的女人呢。白蔹微微一笑,看这公主,不愿多说一个浪费多余的字,开门见山。
“奴婢——”白蔹低头。
空青忽然阻断她的话:“她是我们王府的人,是王爷的贴身丫鬟。”
白蔹敛眉,这个空青还真是,不能允许与王爷相关的任何东西受到侮辱,连她自称一句“奴婢”,也心里不悦呢。
鲍主冷冷一笑,直视空青,“那么,不打算让我进去?”她一个眼神望过来,居然气势逼人,让空青稍稍怔了一瞬。
不等空青再说出什么,身后已有个含笑悦耳的声音慵懒地传进耳朵:“哎呀呀,小空,你有点过分哦,公主来做客,你怎么可以拦在门口?”荣轻然还站在门内,与众人有段距离,阳光轻漫地洒落,但照不到他的脸,几乎是隐藏在淡淡的阴暗里,他说完话,一步踏出来,对着众人盈盈一笑。
他心满意足地仰着脸沐浴阳光,深吸了口气,笑得更高兴,低下头来望着冷淡稍稍缓解的尚琰公主。然后,荣轻然抬了抬手,做了个请的动作,愉快地说:“公主大驾光临,请进。”
尚琰公主脸色凝了凝,慢慢迈开步带着两个娇俏可爱的侍女与荣轻然擦身而过,走近殿内。
荣轻然笑意不改,公主进门后,他并没有跟着进去,而是转过身淡淡看了眼黄衣的白蔹,脸色露出到达兹宛后的第一次不耐。他很少有类似这样的神色,就连空青都暗暗一惊,他跟随王爷多年,无论有什么事,王爷都极少——为别人感到不悦。
王爷府里的所有人,都有默契的习惯,那便是——绝不能惹王爷不高兴。无论其他人认为王爷多么无赖可恶,他们从来不这样认为,王爷对待他们极好,好到让人感动的程度。而王爷在他们眼里是那么美好的人,那张脸上,绝不可以有不悦的神情。
所以现在,空青有点生气,他几乎想要揪起白蔹的衣领来质问。
说起白蔹这个女人,空青一直觉得她很神秘,这也算是他没有立刻动手的原因。他自认为自己已经算是跟在王爷身边时间很长的了,可是这个女人,居然比他还要久!听老管家说,这女人居然从七八岁起就在王爷身边,而这些年,王爷明显是不喜欢她的,可一直没有赶她走,且任由她日日跟在身边!
空青本来不知道白蔹跟着王爷,有一次他暗中保护,无意发现白蔹一直暗暗在王爷身后跟随。他立刻向王爷汇报,谁知王爷只是淡淡地说:“随她去。”
就连刚刚王爷看到她站在这里,居然也没有任何惊讶。
到现在为止,他对这个女人仍然一头雾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