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
临行密密缝,意恐迟迟归。
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
女乃声女乃气的童音很大声地背完了,挠挠依然光光的小和尚头,很疑惑地问妈妈:“妈妈,线是怎样成了衣裳的?”
“用线织成布,再做成衣裳啊。”妈妈很简单地回答完毕,拍拍他的小扁头,“不要给我浪费时间,继续背《锄禾》。”
“哦,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谁……谁——哎呀,是小妞儿妹妹和阿姨来了!”眼尖地瞧到玻璃门外的熟悉笑脸,小扁头立刻蹿上去用力推开玻璃门,很殷勤地迎接贵宾。
“容小海,你再这样,晚上不许吃饭!”嘴巴里说得凶,她却已笑眯眯地接过胖嘟嘟的小妞儿,额头贴额头地逗她开心,“小北,今天中午小妞儿不睡觉了?”
“还没睡着呢,顾来电话要我去公司送文件!”小北有些无奈地拍拍胳膊上的大袋子,“今天早上他走得着急给忘家里了。”
“那好,你去送吧,小妞儿我来哄着睡午觉。”她笑。
“呵呵,我也是打的这个主意。”拿手指搔搔小胖妞儿的肥脸蛋,小北笑眯眯地挥手外走。
小胖妞儿却立刻大哭起来。
“哎呀,阿姨抱抱不行吗?”容月笑着抱着摇摇,往日里很管用的法子今天却不灵验了。
“难道是又饿了?”小北走回来,歪头瞧瞧女儿,“刚刚我喂她吃女乃了啊。”
“大概是困了,要睡觉觉了吧。”容月将小胖妞儿物归原主,顺便扯下那只看上去就很沉的袋子来,“算了,我帮你去送文件吧。最近不是正在闹流感吗,你还是小心些吧,还要喂孩子吃女乃呢。”
“嘻嘻,容月姐,你果然是我亲姐姐。”小北立刻笑着同她挥手再见,然后瞪向正偷偷藏起来的小扁头,“容小海,过来,刚刚背诗背到哪里了,给阿姨继续背!”
小和尚顿时苦下脸了。
呜,一背诗,妈妈不是亲的,平日最宠他的小北阿姨也不是亲的了!
容月却是不知道儿子内心的可怜月复诽,坐公交到了这座城市中地标一样的建筑物前。仰头,眯眼望着高耸的大厦,又立刻近乎仓惶地挪开视线,眼睛莫名地泛起潮意。
如果,当初没有发生那些事,如今的她,会不会也会成为在这座城市中这般雄伟大厦中工作的一员?穿着时尚的套装,画着精致的容妆,步履匆匆,谈笑间神采飞扬,不负十年寒窗苦读?
她从不自傲,更从不高看自己,却很自信地知道,如果真有如果的话,她一定就是那些传说中的白骨精!
噗嗤!
她突然笑起来。
哎呀,不切实际的梦还是不要做了,她如今是帅哥容小海的心爱妈妈,还是安心过她平凡快乐的生活好了。
至于那些什么白领啊鼻干啊精英啊,还是让其他的漂亮MM去做吧,现在的生活之于她,真的很好很快乐了。
乱七八糟地慨叹完,她脚步轻盈地走进这华厦,到前台交东西准备离开。
“容小姐是吗?顾太太已经来过电话,嘱我们请您直接将文件送到顶楼顾先生办公室,顾先生那里还有东西要您捎回去。”前台小姐笑容可掬地将她带到电梯旁,并很周到地替她按开电梯门。
她还能怎么办?只好道声谢顺从人家意愿地进去电梯咯。
这算是怎么回事嘛,回去一定要小北付差旅费。
她坐车不晕,可是她晕电梯啊。
有些头昏脑涨地从电梯出来,她揉揉发涨的额头,寻找如今名义上是她“妹夫”的顾天明先生的办公室。
呵呵,妹夫,妹夫啊!
想起来就乐。
那一场于她来说,更像是梦一样的认亲宴,除了使她与小北更加亲密,其他,她其实是完全没放在心里的。那位慈祥的长者,对于她,依然只是长者,被强行扣在自己身上的那层身份,只是给了她一个与一位父执辈长辈亲近的理由,便是如此,而已。
不过,看那位平日里严肃严谨的顾先生难得在她面前被小北笑侃的样子,也挺有趣的。
她一边笑眯眯地胡乱想着,一边继续寻找目的地。
大约是午休时段的关系,楼道里,安静得似乎连根针掉了都能听得见,一个人影也没有。她顺着楼道转了转,会议室,休息室,会议室,资料室,茶水间,待客厅,秘书室,啊,找到,顾天明的办公室。
眼睛一亮,她站在只挂着顾天明三个字金字招牌的厚重门板前,先赞叹一声有性格够嚣张,再呼口气,抬手要敲门。
“请问您那位?要找谁?”很礼貌的女音发自她的身后两米处。
“啊,我找顾先生送——”她笑着忙转回身,然后有些怔地打住了话音。
一身宝蓝色衬衫裙装的女子,精致淡妆,面容佼好,盈盈玉立在她的眼前。
“……容月?”
女子有一刹那的狼狈惊慌,却立刻又漾出亲切的笑容,和着细致的嗓音,如烟一样,轻飘飘传进她的大脑。
三九严寒,极冰极冷的感觉,从她的心头,冷冷地漾起,由头贯穿到脚。
腿脚一时撑不住,她趔趄了一下,双腿发软,意识开始漂浮。
……
浓黑的夜,看不到一丝丝光影。
令人作呕的腥咸味道,甜美细致的嗓音慌乱地尖叫——
容月,容月,救救我!
她惊惧,惶恐,却咬牙颤颤伸出手去。
……
被紧封的唇舌,绝望的呜咽,上方碾碎骨头的沉重,急促而狂乱的浑浊呼吸,压抑而窒息的古怪声响,身体被火锯磨压撕裂的尖锐巨痛。
窒息的黑暗,窒息的空间。
模糊了的意识里,模糊了的视线里,远远瑟缩着躲藏起来的纤细黑影。
愤怒,背叛,遗弃,绝望。
所有的所有,从此,支离破碎。
从此,她,再也不是她。
……
“容月,好久不见,你好吗?”
细致的嗓音,甜美的问候,一声一声提醒着,刚才的一切不是她的臆想,绵延不绝的痛苦和恐惧猛地从胸口奔腾,直达四肢百骸。
“容月,容月,你怎么啦?怎么脸色这么难看?要不要送你去医院?”
甜美而细致的嗓音,继续着。
她的脑中,一片空空的白。
无所遁形的痛,如是严冬的寒风,嗖嗖地打在她身上。
曾经的,噩梦的,心如死灰的。
她平凡而快乐的世界,一刹那,陷入黑暗。
很奇怪的感觉。
她有着一切的知觉,却很奇异地又意识漂浮着,一动不能。
……她啊,当初可是我们外国语学院最出风头的高才生。
细致而甜美的嗓音,怜悯似的叹息。
据说是他们那个地方好些年唯一考上好大学的学生呢。
全国法语会考一等奖第一名,全国法语演讲比赛亚军,女翻译官的最佳侯选人。
风光一时无两,前途一片大大的光明。
嘻嘻。
可惜做人太失败,品德太低下。
甜美细致的嗓音继续着。
……跑去KTV吃摇头丸,吸毒,呵呵,女王呢,竟然强暴了个男人!
差点出了人命。
拿铜制的蜡烛台将那个男人的脑浆都要砸出来了,浑身是血!
哎哟,人家有手段嘛,就这样,还是高级轿车送回学校呢。
只可惜学校不给她面子,最后退了学,不知混哪里去了。
……
她冷冷笑一声。
清潋的眼睛淡淡睁开,振翅飞翔的凤凰,傲然鸣啼,极其奢华地盘踞天花板上。
真是一幅美到极致的华丽浮雕。
她赞叹一声,深吸一口气,双手一撑,从宽大的沙发上坐起身来,活动活动有些麻涩的双腿,再两手手指交叉,活动活动手腕,而后站起身,拎起一旁的大袋子,沉稳地迈动双脚,朝着那细致而甜美的声音而去。
“……哎呀,反正都是陈年往事了,不过现在在我们学校说起来,还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呢,啧啧!”
她微笑着在面容佼好的女子背后站定。
“……有好几年不露面了,也不知躲在哪里,反正只要有我们这些校友工作的地方,她想混口饭吃也得看她有没有那个脸、有没有那个胆——下周校友会,不知她敢不敢去参加,嘻嘻——”
啪——
右手几乎麻了。
背对着她坐着的两名女子惊慌地站起来,一个手捂着高高肿起的脸颊,简直面目狰狞了。
“哎呀,王宁,抱歉,我很久不亲自动手了,动作实在有点生疏了!”她闲闲地倚在沙发背上,冷冷的眼,冷冷盯着这个再没有了精致容妆的女人,唇角淡淡翘起,“如何,被恶毒的女人打一巴掌的滋味,很受用吧!”
“你,你!小林,报警,报警!”
“你不是向来自诩淑女吗,淑女有这么气急败坏的样子可是很难看的。”她毫不在意,只开心地继续冷冷地笑,“全国法语会考一等奖第三名,全国法语演讲比赛第八名,女翻译官的最后替补侯选人?”
“你!你!”
“我就是处处高了你那么一等等,你生气,我也没法子。”她站直身体,拍拍手,耸耸肩。
“你!”
“我什么?我吸毒?我强暴男人?我几乎杀了个人?”唇边冷冷的笑,冷冷地止了住,她冷冷地望着这个双目赤红的女人,一字一字地慢慢说:“全世界的人都可以这样说我,只有你,不、可、以。”
“我就说!我就说!凭什么我处处低你一等?!耙做就该承认!”
她冷冷地,再度勾唇笑笑,不想再说一字,转身,慢慢走。
“容月!容月!我恨你一辈子!”
恨?
恨容月一辈子?
她突然笑起来,笑得前仰后合,笑得眼泪都喷了出来。
容月?
那个全国法语会考一等奖第一名、全国法语演讲比赛亚军、女翻译官的最佳侯选人……的容月,早已烟消云散,腐骨都化进了忘川河中。
炳哈。
想恨这个容月,就尽避去恨好了,反正,只有处在地狱的魔鬼,才会恨一个一同化鬼的符号。
“容月!你看我,你看我!”
她理也不理,笑眯眯地走出门去。
绝不回头,只怕,脏了自己的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