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双看着他画,只以浓浅的墨色,表现绘像轮廓,光与影,交织,融合。
虽是黑灰色彩,模样及神韵都捉足了九分,“她”正在绘纸之上,抬眸一笑。
“没想到你是真的会画耶……”不是随口说说——她这是赞美,便是赞叹。
“你以为我随便糊弄吗?”对她的质疑,霸下未曾动怒,还因自己被看扁,而面露了抹笑。
无双还当真点头,毫不遮掩:“要是你能辨色,就能画得更传神了……”
她替他惋惜。
他倒没应什么,仍是噙笑,淡淡的。
“你的眼……是天生的吗?”她盯着那对漂亮的碧眸,绿得那般美,像翠玉,若不说谁会知道,落入那片绿波之中,竟是黯淡的灰彩?
多希望,他也能“看见”她。
看见她与他相聚时,脸上荡漾的光彩,喜悦,不是暗色的灰,而是鲜女敕的粉。
霸下晕染了墨色,极浅的灰扩散在绘像的眼尾,将笑弧贝引而出。
“我不是一出生便无法辨色,只是那段时日已经太久,久到我忘却了某些色彩,但隐约记得,天与海的蓝,草与叶的绿……”声音越说越是浅淡,毕竟,真的还记下的,确实不多了。
“你是发生什么事,才会弄坏了眼?”她很想知道。
他唇边的笑淡淡抿去:“为了个娃儿而伤。”
“娃儿?”她眨眸,面露不解。
“过去许久的事了。”
“说来听听呀!”也许还有方法能治疗他的眼。
“也不是多光彩的事,被个稚女敕娃儿耍弄,饮下来路不明的茶水,结果赔上了眼,这种事,不提也罢。”他三言两语,道了始末。
“来路不明的茶水,你也敢喝?!”无双讶异到不行,忍不住数落:“没在图江城生活过的人,就是太安逸了,半点防人之心也无,换成是我,就算是我亲姊妹端上来的茶,我还不敢灌进嘴里!”
亲姊妹或许无心,旁人只消有意,要在茶里动手脚,是件多容易的事!
谁没防心,谁死得最快!
“确实没多有想,也不曾提防,一个如此年幼的丫头,笑容天真无邪,竟也有那般肮脏的心思。”而他,当时亦年轻,思虑未周。
“再单纯干净的孩子,见多了大人的丑事,也会给染成黑的。”她哼道,口吻像极了在说她自己。
语毕,她不忘训他一顿,要他聪明些,别傻傻地信任陌生人,仿佛一个唠叨的娘,正在数落儿子那般。
“也许,她是迫不得已。”他听她教训,乖乖不顶嘴,末了只回了这句,她则一脸不苟同。
“是哪个地方的坏东西?!做出这等劣行?!无怨无仇的,端杯毒茶害人?!你说!你在哪儿遇到的?”她代他气愤,嘴儿嘟天高。
她要问出人事时地物,弄清是哪来的小混账,用了哪种脏玩意儿!有了眉目,才好替霸下寻找可能的治愈方法。
“图江城。”他说,笔尖离了纸,暂搁一旁,本无他意,望了她一眼,却瞧见她满脸的错愕。
他话尚未言毕,当她是听闻自家城名过于意外,略顿,再道:“那日,我奉父王之命,前往图江城,祝贺图江龙王的添女之喜。”
添女?……是她出世那时吗?
她还有一姊一妹,又或者是哪一个?
“你去图江城之前,没听过图江的传言吗?那了那儿,最好啥都别吃、啥都别喝,自备食物,才是聪明。”她又不自禁地“训”他。
她表情嘲讽,又有一丝悲哀,提及自小长大的地方,竟只有贬,而无褒。
“图江城……这么可怕吗?”
无双睨他,双唇微抿:“你不是去送个礼,眼睛就给弄坏了吗?”自己便是活生生实倒,又何必问她?
霸下无言,静了半晌,才听她再说:“不知是地气……或是图江那儿有啥劳什子诅咒,住进里头的人,都像患了失心疯,双眼全被『利益』、『贪欲』所蒙蔽,个个丧心病狂,心狠手辣……”
瞧,连个小女敕娃都会递毒伤人,不是图江城有病,还能是什么?
无双本还想说些图江城的不是,眼光却瞄入绘像,方才泰半心思落在霸上,瞧得并不专注,此刻她才算真正瞧进了心。
那是她,但较为年轻的她,他将她画小了,年岁减去了三四岁的模样,娇稚许多。
被画得年轻,女孩子总是开心,要好过画老了吧。
然而,她想的,却不是这些。
年轻些的自己,娇稚点的自己,儿时的自己……
隐隐约约有些什么,在脑海间浮了出来,又迅速沉了下去……
无双努力捕捉,好似看见了片段。
是一名少年,一名凭栏而坐的少年……
包多的景象,在她抓住少年回首的那一幕时,一瞬,犹若汹涨的潮,漫涌而来……
在海夜里,少年长发飘逸,衣袖如云,在海中,如清风吹拂。
他独坐亭边,因些许酒意,面腮微红,神情淡淡的,目光放得好远。
那是多久以前的事儿了?
她不甚记得了,只知道,那一天,她又被两名奴仆欺负,前头在大肆庆祝,筵席连着三五天不止,她却连碗冷粟米都没得吃,只因她的娘亲,在争宠夺爱中,惨败了下来。
她虽年幼,也懂旁人脸色,以及她们不友善的态度。
“你们为何要这样欺负我?”她问得直白,用孩子的单纯去讨个说法。
两名奴仆笑不掩口,交换了眼神,壮些的那个开口回答她,口气恶意:“谁教你一副好欺负的模样!”摆明了错不在她们,而是她太弱。
她弱小,就活该被欺吗?
显然地,在较江城,这个答案只有一个……是。
两名奴仆气焰嚣张,讨好其他主子去,没空搭理她这不成气候、娘亲又不得宠有毛孩子。
寻不出好外的主子,压根甭费神攀附。
她好气,可人小,又无力,只能跺脚,折回娘亲的院落。
在那儿,同样上演着欺陵——图江城里层出不穷的戏码。
两名奴仆的角色,换成了三娘,而苦主,则是她的娘亲。
她不懂,三娘所吃所用、所获得的东西,胜过她娘亲千万,娘亲除了挂有“二侧妃”之名,又有哪样胜过三娘?非得这般日日侵门踏户,拿她娘样出气?
“这匹彩绡了只残足的龙,是怎地?触妹妹楣头,讥讽妹妹便是此龙,同样缺手断脚?还是……二姊这是恶咒龙爷?”三娘挑了眉,黛青细绘的眉峰微微高扬,将她眼底的冰凛,表达得漂流尽致。
彩绡上的绣龙飞腾着,身子半侧,一边龙爪握珠,另一边爪子因而省略未绣,竟也能如此曲解?
她这小娃瞧来,那龙绣得多好,活灵活现,似要由绡上奔出,很是美丽。
“妹妹别误会,我、我没这意思……要不,我赶紧将爪子补绣妥当,妹妹不生气……”
永远唯唯诺诺的娘,总是求和,委屈自己放低身段。
可有些人见你示弱,非但不可怜,更欲将你吞吃入月复,啃个尸骨无存。
“这可不行!鳗儿,将绡料收好,这事太大,妹妹不敢作主,还是交由龙爷来评断……”三娘不肯轻放,紧咬不放。
本是小事,被三娘一闹,再加上其他妻妾在旁扇风点火,绝对以大事收场!
上回被杖毙的小姨妾,不过在练字之际,写了句“龙潜深潭欲待飞”,就被硬指她暗喻龙爷鸿志不展。
写了什么、绣了什么,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其他旁人如何解读。
“算我求妹妹了……别闹到龙爷那儿去,我是无心的……”娘亲似乎明白,事儿闹开,自己的死期亦不远。
三娘坐下,纤手托腮,指上的真珠戒指大如鸽蛋,耀着珠辉,她作势瞧着首饰,眉眼都在笑,姣好的芙颜间,一片洋洋得意。
她故意安静好半晌,才肯启唇回:“不闹上去也不是不行,就看姊姊……怎么做啰?”桃花眼瞟来,连她这小娃儿,都能看清那眸里的恶意。
娘亲面露惶恐,提心吊胆,大气也不敢喘一声,用怯怯的眼神,等待三娘接续。
又是一阵的死寂,卖足关子的三娘,终于再开金口:“姊姊替我织绣了这么样的玩意儿,若妹妹不察,穿上了身,岂不被姊姊所害,变成是妹妹对龙爷大不敬,惹人笑话不说,万一龙爷降罪下来,妹妹这条性命,就枉送在姊姊手里……”三娘说着,还作势轻拭眼角,分明无泪,仍作冤屈。
“我向妹妹赔不是……”
三娘似乎满意这回答,眼也不拭了,唇也不咬了,又恢复那称心模样。
“这『不是』,当然该赔,妹妹讨姊姊奉杯茶,不过分吧?”
“不过分,不过分,该做的。”娘亲以为小事化了,用一杯茶、一句歉,便得以排解,不由得面露欣喜,忙不迭斟满茶沫,恭敬地呈上。
三娘笑了笑,不啰唆,悠哉地啜了茶沫,轻轻将茶杯搁回桌上。
“姊姊的茶,妹妹可是喝的,未免旁人说妹妹不懂规矩,妹妹也还姊姊一杯,姊姊若是不喝,便是不赏妹妹这脸,鳗儿。”她唤了身后婢女,老早攒在鳗儿怀里的石壶,此时才放上桌。
原来,早另有用意,迂回了许久,尾巴才露了出来。
三娘轻挽衣袖,慢条斯理打开石壶,壶内飘出异香,像茶,也像花,味道甚好,清新芬芳。
斟入杯内,茶敕江青,在杯中荡漾。
可在场众人皆知,这杯茶,绝不单纯。
娘亲蹙起眉,却又不敢太明显,脸上的笑已经僵了。
“来,趁热喝。”三娘目光烔烔,堆满笑,但掩盖不住狞狠。
“这……”
看见娘亲迟疑,也看见了三娘的不怀好意,她虽不知杯里头盛装何物,却隐约明白,那不是能喝的东西。
肮脏之人,能端出多干净的水?
她没多想,假装匆忙进屋,一个踉跄撞上桌子,将桌面那杯香茗撞洒了出去。
茶翻了,没得喝,娘亲就不用烦恼了,嘿嘿。
“无双!”娘亲惊呼,吓得不知所措。
她正得意自己的小聪明,解了娘亲的苦恼,还以为会看到三娘的恼火,也做好臀儿挨疼的打算——三娘有了动作,扬起手,即将落下……
“你这孩子,也不端庄些,毛毛躁躁的,出去丢了龙爷的脸不说,人家还道咱们图江城没个规矩呢!”三娘语中带刺,举抬着的手,没用来打人,倒是扶正了茶杯。
她瞧着三娘的脸,不带半分怒气,甚至缓缓地扬起了笑,那使得她一头雾水,明明被弄翻的茶,坏了好事,三娘怎么不发火,不大肆喧闹一番?
下意识地,她望向那杯茶……
那杯,握在三娘手里的茶……
倾倒在桌面的茶汤不泓如镜,本有半张桌子宽,慢慢变小,却不是被桌上的布料所吮去,它,流回了杯中,像富有生命那样,挪动着,一滴不漏!
“想耍手段,你还太女敕!”三娘嗤笑,高傲且不屑,冷冷睨她。
“茶……”她确实女敕,被眼前看见的景象,怔得说不出第二个字。
“这杯茶,倒不掉,只能喝,你们大可试试……若不嫌白费功夫的话,呵呵呵。”三娘仿佛看穿她们的心思,语带嘲讽,“瞧你们那脸色,好似我准备毒死谁?太多心了,这杯茶,喝不死人,只不过……”
她掩嘴一笑,不说破,更教人瞎猜。
三娘似乎看跑了她们的恐惧,餍满了才甘愿离开,这处冷院,她也没想久待,目的已达到,求她多留一刻,她还不愿哩!
“何时喝完,拿空杯来换缺爪龙绣,但别让妹妹久等,妹妙哉是个没耐性的,怕夜里伺候龙爷时,一不小心将这绣物的事,说给龙爷听……到时,怕不是一杯茶了事,而是赐死的毒酒。”三娘如此说,已属威恫,带着胜利微笑,款摆离去。
“我不信这茶倒不掉!”她抓起杯子,将怪异茶水倾倒于地。
它,仍是流回来了。
像条诡蛇,由地瓦蜿蜒曲线,仿佛与杯子系有无形之绳,无论它被倒向何处,它总会寻找那杯,再迳自回到杯内。
“夫人,三无人并未指名由谁来喝茶,不如让老奴喝!”说话之人,是娘亲带来的鲛人鲲婆,已服侍娘亲数十年,忠火耿耿。
“不!鲲婆,这茶究竟是什么,我们都还不清楚,若冒然喝下,万一……”
“三夫人的意思很明显,这茶不会要命,只是想为难您,老奴斗胆猜测,应该是添了脏东西,月复痛几日便罢……”鲲婆想安了主子的心。
“你已有年纪,身子怎能挨得住?!……若只是月复痛而已,那么我来喝,顺遂了她的心意,她会更乐见!”
“夫人前些日子还痛着,才刚好,不能再伤,您别与老奴争——”
“你与无双是我仅存的亲人,是我连累你们,绝不对再让你们受苦!”娘亲泪眼汪汪,心疼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