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没有说话,静静地凝视着她,目光温柔,忽然一仰首,吻住她的手指。
他的眉与眼,是那样清晰,一直烙进她的瞳仁。
那管药膏是啫喱状的,绿色,绿得透明,绿得晶莹,在明亮的阳光下,散发着淡淡的薄荷气味,混着阳光的味道,那是他的味道。
他修长的手指,沾着药膏,缓缓地涂上她红肿的肌肤,轻揉着,一寸一寸,淡薄而清凉,然后慢慢地渗开去,带着微微的刺痛。
他的手指并不是很柔软,因为长期弹琴的缘故,手指头都有一层薄薄的茧,她一直记得,记得那修长而骨节分明的手指,记得他十指在黑白相间的琴键上灵巧跳跃,记得他十指紧扣着她的手指,记得他的手指,曾经怎样亲密地与她的交缠在一起。
未央曾经以为,以后所有的日子,都会像那天一样,阳光轻耀,晴空万里,树木葱茏。
“陆晖,你傻站在那里干什么呢?过来吃蛋糕呀!”
低沉甜美的嗓音,亦嗔亦娇,在轻柔的音乐里,微弱而清晰地震动着未央的耳膜。
陆晖回过头,有那么一刹那,他的目光里仿佛浮着一层淡淡的雾气,苍茫而迷离,隔了好一会儿,才道:“没什么。”
他垂下眼帘,手指轻轻转动着手中的高脚水晶杯,晶莹剔透的光芒在他指间流转,淡红色的葡萄酒,水光潋滟,仿如人的眼睛,斜映着他的瞳仁。
陆晖,陆晖。
她也喜欢这样叫他,带着盛夏的光与热,遥远而模糊。
柔软的手臂缠上了他的腰,一股细细的香味漂浮在鼻端,他知道是yvessaintlaurent,一种法国的香水,回过头,是骆水洛明艳照人的脸庞,近在咫尺,但是熟悉得那样陌生。
握在手中的水晶杯冰凉而滑腻,他一抬手,把杯中葡萄酒一饮而尽,当葡萄特有的香甜气息渐渐淡去,只剩下淡淡的酒精余味缠绕舌尖,原来是涩的,又苦又涩。
骆水洛道:“陆晖,我们去那边好不好?我介绍些朋友给你认识。”
他低低地应了声,轻轻地放下水晶高脚杯,终于转身走开。
他的身影缓缓地自她模糊的视线中退去,隐在了衣香鬓影的人群里,渐行渐远。她轻轻闭上上眼睛,仿佛有钢琴声在遥远的背景里缓慢地弹奏着,却只是一个单音,混着聒噪蝉鸣声,单一的节拍,反复地重复着,丁丁冬冬,如同岩洞里冰凉的水滴,一滴一滴,划过她的耳畔,渐渐湿润。
“毅儿,怎么不把你的朋友介绍给大家认识?”
一把低沉的嗓音穿透拥抱在一起的两人的耳膜。
骆毅与未央同时回过头,一名中年美妇盈盈而立,只一眼,未央便知道眼前的人是骆毅的母亲,没法解释的感觉,但她就是知道,这一定是他母亲,骆家的人身上,仿佛都有那么一种独树一帜的气质。
她穿一身浓烈的黑,黑色的旗袍,黑色的披肩,披肩下摆是尺来长的流苏,点缀着无数指甲大的亮片,在灯光下闪闪烁烁,明明灭灭,一直爬在流苏上面,仿若一颗颗泪珠,欲坠未坠。
即使是上了年纪,可是未央仍能感觉到她的美。
她正含笑打量着未央。
未央慌忙从骆毅的怀里退出来,她觉得窘,脸上不由热辣辣起来,这时,她听到骆毅唤了声:“母亲。”
而骆夫人只是笑吟吟地看着她,未央有点无措地站在那里,本想唤声“阿姨”的,但又怕自己冒失,便没有开口,她不安地看向身旁的骆毅。
骆毅转头看她一眼,过了好一会儿,才有点含糊地道:“母亲,她是夏未央,是我的……朋友。”
骆夫人的柳眉略略一挑,却只是不动声息,仍旧笑道:“未央,是吧?不知道我这样直接唤你的名字,你会不会介意?”
未央赶紧道:“不,阿姨,您言重了。”
骆夫人的笑容仿佛又加深了几分,她道:“未央,你这条项链很好看,真是好眼光。”
未央便也笑了一笑,看了骆毅一眼,有点局促地道:“这项链是骆毅他……他选的。”
骆夫人看着她赞许地点点头,道:“毅儿的眼光一向不错,我知道。”
骆夫人仿佛话中有话,倒教未央一时窘在那里,不知作何接话。而就在这时,刚才那位管家走了过来,低声在骆夫人耳边说了句什么,骆夫人便对未央抱歉地笑道:“因为临时有点事,我得先失陪了,你也别太拘束,既然来了,就别急着走,年轻人嘛,就应该活跃一点。”
骆夫人说完,朝未央与骆毅点点头,便随管家去了。
骆毅伸出手,风度翩翩地弯下腰,笑道:“小姐可否赏脸与我跳一支舞?”
未央盯着他伸出的手,微微一怔,然后道:“呃,我不太会跳。”
骆毅没有说什么,然后道:“那么,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雪,已经停了。夜,浓稠如墨。风,吹得人冷彻心扉。
他把外套月兑下,披在她身上,带着他的体温,淡淡的烟草气息,沾染了酒的芬芳,或许是有点醉了,她只觉得暖,那温暖一丝一丝地从胸口渗透进去,一点一点地,在她身上完全凝固了起来,仿佛所有的温暖都到了她身上,永远也不会融化。
他握着她的手,她跟着他一直走,走出大门穿过后花园,随着蜿蜒的山道向上走。山道并不好走,不是柏油大道,只是弯曲而狭窄的,一道又一道的小路,在浓密的树影与夜的掩映下,树影幢幢,要每走一大段路,才能看到一点橘红色的光,细碎地穿透树叶间的空隙,斜映下来,仿佛夜的眼睛,在这个寒冬的夜里,温柔而宁静。
山路有点陡峭,未央穿着细细的高跟鞋与长裙,小心翼翼,举步艰难,但她没有做声,骆毅也没有说话,可是他一直走得很慢。
当视野渐渐开阔,骆毅终于停下了脚步,站定,放开了握着她的手。
好多年没有爬过山了,而且是穿着高跟鞋与长裙爬山,未央扶着前面的栏杆站着,不免有点气喘吁吁的,即使是在这样寒冷的冬夜,额上竟也沁出了点点细碎的汗珠。
一条手帕忽然递到她眼前,未央接过,道:“谢谢。”
山上雾气很重,空气氤氲潮湿,月亮又圆又大,发出一圈一圈的光晕,笼罩着大地,零碎的几颗星子,一亮一暗,远处,一片璀璨的灯海,是这个城市深处最繁华的夜色。骆毅没有说话,未央不知为何有点紧张。
于是她只好故作轻快地开口:“这里真漂亮,我从没在山顶看过夜景呢。”
骆毅道:“你喜欢就好。”
未央忽然叫道:哎,你看你看,有流星呢,赶快许愿啊。”
骆毅抬头,果然有一颗流星划破黑丝绒般的夜幕,一闪而过。
未央闭着眼睛作许愿状,骆毅看着她孩子气的举动,不禁微微一笑,道:“你相信这个吗?”
未央睁开眼睛,道:“相信啊,人生不如意的事实在太多了,能有美好的愿望也是好的,即使明明知道并不能够真的实现,可是有希望,总是好的。”
骆毅没有说话,未央便问道:“你刚才有没有许愿呢?”
骆毅道:“有啊。”
未央道:“是什么?”没等骆毅回答,又道:“哎,我差点忘记了,还是别说了,说出来就不灵了。”
骆毅看着她,道:“可是我想要告诉你。”
他的脸在雾气里若隐若现,轻轻地吐出一句话:“山无陵,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未央猛然抬头,震动地看着他。
起风了,风很大,吹乱了她的发髻,也吹散了浓重的雾气,眼前的一切都变得清晰起来,他的脸就在眼前,近在咫尺。她抬眼看他,她的脸在淡淡的月色中,晕着淡淡的嫣红,眼里渐渐漫上一层水雾,越来越浓,倒映着他的脸,仿佛凝结。他抬起手,以手指,轻轻地挽起几绺她被风吹散在额前的发丝,往她耳畔绾起,而他的手,就在她的脸上,久久停顿,他的脸越来越近,他的呼吸,轻柔地吹拂着她的脸颊,而他的吻,就落在了她的唇上,像烙铁,深深地印上她的唇,带着淡淡的烟草气息与酒的香醇,一寸一寸地,染上她的唇。那是他的味道,未央醉了,在这个冰寒的冬夜,在这样的夜幕下,醉在他的吻里面。
月色,温柔了整个夜空。
最后,他在她的耳畔轻轻地道:“未央,请你原谅我的自私,因为我不想再放开你。”
没有没尾的一句话,她听不明白。
他最后开车送她回去,亦没有再说什么,她也就没有问。
他倚在车旁,一直目送她的背影消融在公寓里,仿佛习惯。
而她没有回头,一直没有。
而他仍然燃气一支烟,在那里缓慢地吸着,抬眼看着公寓里属于她的那盏灯火亮起,然后熄灭,他手上的那抹星芒还在吞吐间明明灭灭,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才就手揉了,打开车门上车,把钥匙插进,却并没有发动引擎,只是坐着发怔。
他与陆晖是从小一块长大的,他们两家本是世交,他母亲与陆辉的母亲是大学同学,又是好朋友,据说他们还孕育月复中的时候,便已经有了指月复为婚的嫌疑,可惜,他们都是男孩子。
他并不喜欢陆晖,甚至有点讨厌他,因为从小到大,大人们都喜欢拿他们来比较,他们是同时学钢琴的,同一个老师,而他并不喜欢钢琴,只是被迫着去学。刚开始学的时候,练基本指法是最枯燥无味的,那时他才四岁,旁人或许难以想象,一个四岁的孩子,端坐在琴椅上一练数小时是什么滋味。而陆晖很喜欢钢琴,亦弹得很好,很有耐性,给他一台钢琴,甚至可以弹上一整天,可是他就不行,每次呆在钢琴前不到三十分钟,就坐不住了。所以,每次被夸的都是陆晖,被骂的都是他。
他与陆晖一直读同一家幼儿园,同一间小学,中学,陆晖一直是父母眼里的好孩子,老师的模范学生,成绩好,脾气也一贯的温良,亦因为陆晖的好,便更加衬托出他的叛逆,逃课,打架,顶撞老师,言辞尖锐,在众多老师眼里,他简直是无恶不作而桀骜不驯的。有时候他简直恨陆晖!后来终于熬到了高中毕业,他便不顾所有人的反对,毫不犹豫地申报了国外的大学,远渡重洋,只为了不愿再与陆晖有任何交集。
洛洛一直是他最疼爱的妹妹,她从小便喜欢陆晖,她是那样骄傲的一个人,可是为了他,她不惜央求父亲动用家里的关系,连跳两级只为与陆晖成为同班同学。他一直记得,在大三那年,他有一次打电话给她,随口问了一句她与陆晖的事情,她竟然就哭了,就在那时,他便知道,陆晖喜欢上了一个女孩,而那个人却不是一直默默待在他身边的洛洛,而是一个叫夏未央的女孩。当时他就想,这个夏未央到底是何方神圣,竟能将一向高傲的洛洛伤成那样!而他更恨的是陆晖,恨他让洛洛这样伤心,可是他握着电话,在大彼洋的那端,竟一点办法也没有。
后来,他又听说,陆晖竟然为了这个女孩与家里闹翻了,当时他就好奇,到底是怎样一个女孩,能将一向循规蹈矩的陆晖迷得这样七荤八素的,能让陆晖为了她放弃自己出国深造的计划?夏未央,到底是什么样的一个人?他甚至有点佩服她了。”
然而不知为什么,陆晖最终还是出国了,和洛洛一起,去了维也纳。有一次他从美国去维也纳看洛洛,洛洛正在上课,来机场接他的是陆晖,多年不见,他们都成熟了很多,对陆晖,他亦没有了年少时的敌意。陆晖没有让他住酒店,直接带他去了他的公寓,陆晖一个人住,洛洛就住在隔壁。刚开始,他们就像多年不见的老朋友那样相处愉快,后来陆晖去给他倒饮料,他一个人有点无聊,便随处看看,看到茶几上放着本厚厚的法语字典,便随手拿起来翻了翻,然后他看到了一张陌生女孩子的照片……那一次,就为了那张照片,陆晖还与他打了一架,他没想到平时看起来弱质彬彬的陆晖出手会那样狠,差点没打得他视网膜月兑落。
今年年初回国,他应邀参加一个商业宴会,就在通往洗手间的走道上,只一眼,他便认出了她,她就是照片上的那个女孩,就是她,夏未央,原来她就是那个夏未央,跟照片上比起来,她也没有多大的变化,也不见得有多漂亮,乍看下去,就只是一个普通的女人。
他自己也不明白,他为何会对一张匆匆一瞥的照片的记忆那样深,会对一个与自己毫无干系的女孩的印象那样深。从前在他身边来来去去兜兜转转的那些女人,仿佛大多是面目模糊的,而照片中那女孩的容颜,在几年后的今天,却依然像初见时那样清晰如昨。
他开始接近她,不由自主地。
第一次花尽心思去接近一个女人,说服自己的理由是,想知道当年迷倒陆晖的女人,到底有什么夺人的魅力,想知道,她到底有什么特别的地方,想知道,她与他身边的那些女人,到底有什么区别。
他从没想过,自己会因此而万劫不复。
那天深夜,他请她出来喝酒,她竟然也肯出来,他就想,其实她也不过是这个繁华都市中无数的女子中的一个,也只不过是一个在深夜里,轻易答应一个男人一起去买醉的女人,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后来她喝醉了,她竟抱着他,对他说,山无陵,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他自己心里明白,她只是喝醉了,只是将他,当成了别人。
但他一直记得她凝视他的样子,她幽深的眼珠,纯真迷离,嫣红的脸颊,娇艳如花。
这么多年了,他身边的女人多如过江之鲫,形形色色的女人,对于所谓的爱情,他以为他已经看透了,他从来没有想过,他会像陆晖那样死心塌地地爱上一个女人,而且是同一个女人。可是他,竟然就那样陷了进去,不知不觉地,泥足深陷,不可自拔,万劫不复。
因为她,他身旁那些来来去去的女人,都逐渐模糊成了背景。
因为她,再美再好的女人,都只是浮扁掠影。
可在这时,她却跟他说,不要再见面了。
她说得那样云淡风轻,那样满不在乎。
他想,不见面就不见面吧,他也有他的傲气,他就不相信,他就真的会栽在一个像她这样的女人的手里。
然而,他们却又见面了,在世纪剧院。他下计程车的时候他就看见了她,便不由自主地跟在了她身后,他其实一直坐在她身后的位置,只要她一回头,便能够看见他。可是她一直都没有回头,她的目光,从一开始,就没有离开过舞台,那时他便知道,原来过了那么多年,她仍然没有忘记过他。后来她一个人蹲在走道里哭,那样无助,那样伤痛,就是在那个时候,他就下定决心,他不会再放手,因为是她,只因为,他爱她。他不得不承认,他爱上了她,夏未央。即使他知道,她爱的并不是他。他明明知道,今天是洛洛与陆晖的订婚晚宴,他是故意要带她来的,因为他清楚地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所以他带她来,虽然他明明知道,她会伤心,但他想自私一点,他想要她对陆晖完全绝望,他想要她,像他爱她那样全心全意地,那样心无旁骛,他想要,她那句,山无陵,天地合,乃敢与君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