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澄是被进入屋内的一阵冷风给吹醒的,她白天睡得多,夜里向来浅眠,尤其是在这样一个陌生到令人恐惧的环境里。
她真的一点儿也没有夸大其词。
实在想不明白,爹娘怎么会将女儿嫁进土匪窝里?
已经三个月了,她回到古代已经三个月。茉莉花早已枯死,可那抹不甘离去的灵魂总是能找到新的寄体。
白天,她藏在油纸伞之中,带着慕澄在山寨里转悠,给她讲土匪窝里的故事,讲着讲着,总会笑到流泪。有时候,她也会给慕澄讲京城里的靖安王府,讲当年她是如何融进谢家,如何将王妃当作母亲一般看待,如何促成了四弟慕骏与神医之女司徒闻铃的大好姻缘。她说的这些,其实慕澄早已在小说里看过,如今听她娓娓道来,又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
可惜,小说里始终不曾写过自己最后的结局。
到了晚上,山寨里一片宁静,古时候的人歇息得比较早,无所事事的麦晓绿便寄身于花瓶里新插的寒梅之中,期盼着与夫君的短暂相见。
无论白日事务多么繁忙,也无论现在的慕澄对他多么不假辞色,寨主聂行云总是会在晚饭过后,踏入这间暖融融的小屋。
可能是因为麦晓绿曾经吸毒,后来虽然经过司徒闻铃的悉心疗治,身体状况却一直不太好,所以她的屋子里总是烧着暖炉,任屋外白雪纷飞,屋内却是温暖如春。
然而,无论栖身于花蕊之中的晓绿多么期待与夫君相见,慕澄却总是以倦累为借口,将他拒之门外。
她实在无法以一个妻子的身份去迎接那个陌生的男人。
有好几次,她看着那个男人的眼光,由期待变为失落,再压住沉沉的阴霾。她便忍不住想要告诉他,自己并非是他心中以为的那个人。
可是每每,话到嘴边,总是被化为一阵轻风的晓绿吹得七零八落,溃不成言。
她不解,问:“为什么不告诉他真相?”
一天比一天虚淡的影子总是别开脸去,避开她直视的目光,“等孩子生下来再说。”
孩子!又是孩子!
慕澄顿觉无力。
就好像,冥冥之中,她被一股看不见的力量拉扯回来,只为了完成这一项使命!
她也不止一次想过,放弃这个身体,把它交还给晓绿,哪怕自己以后只能成为世间的一抹孤魂,她也不愿看到他们夫妻相隔,母子分离。
那会让她觉得,自己是一个罪人,抢夺了她人的幸福。
但,试了好多次。
她像那天在机场那样,对着天空呐喊,让她离去,可是,没有用。并不是喊几句,老天爷就会大发慈悲,令她心想事成的。
这让她的心也稍微好过一些。
毕竟,造成现在这样的局面,不是她的过错。
只是不知道,失去了灵魂的属于晓绿的那个身体,现在究竟怎样了?沈忱……他会难过吗?会想念她吗?
他会不会猜到,她如今面临的局面?若是他知道了,又会不会笑她傻?
到了这一刻,她才知道,她嚷着要离开,要回来,是多么任性。
但若不是这样,她又该如何阻止沈忱,为她牺牲呢?
被冷风吹得惊醒过来的慕澄擦了擦额角的冷汗。
又做噩梦了。
自从回到古代之后,那个梦就一直反反复复夜夜造访。
每一次,画面总是定格在刑风被万箭穿心的那一刻。他死不瞑目!死不瞑目!
慕澄靠在床头喘息。
最近,那个梦愈做愈清晰,她不知道那意味着什么?难道,是他在地府呼唤着她吗?他在埋怨她,为何过了这么久,她还依然独自活在世上?
而且,几乎就要忘记他了!
她小心翼翼地按住轻颤的心口,有片刻的失神。
直到,那一股不知从何处吹来的风再度拂过指尖,让她感受到凉意,她才蓦地回过神来,看着摇晃的烛火纳闷地思索,怎么会有风进入室内?睡觉之前明明看到丫头将门窗都关得很牢。
才想到窗子,便看到插着寒梅的那一张窗台,窗扇之间正裂开了一丝缝。
虚淡的影子便从裂开的缝隙里向外张望。
慕澄失笑着摇了摇头,灵魂怎么就不知道累,不知道冷呢?
她起身,想要关上那扇窗。
才走到窗口,却一时愣在了那里。
安静的雪夜听不到一丝声响,细柔的雪花从空中静静地飘落。窗前几株梅花开得正艳,淡白粉红之间,一道挺拔的身影悄然而立。
不知道已经站了多久,肩头落了一层厚厚的雪花。
他的目光正对着推开一线的窗扇,若有所待。可是,咫尺之间,他却看不到,他站了多久,窗后面那抹孤苦的魂影便看了他多久。
“你这又是何苦?”慕澄对着窗后的影子说。
不曾想,窗外的男人陡然看见她,激动地往前跨了一步,“娘子。”
那呼唤,情深似火,烫得她惊跳了一下。
再细看男子的眉目,高挺的鼻梁,刀削般的轮廓,身材高大,气宇不凡,难得又是如此深情不渝。
唇边便不由得微微露出一抹笑,心里到底打定了主意。
这一笑,让聂行云受到一些鼓舞。
三个月来,自上次娘子在山上跌了一跤之后,她突然性情大变,对他避之唯恐不及。他想不明白,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到后来,也只能勉强接受大夫的说词,第一次怀孕的女子总是这样的,过几天就会慢慢好起来。
可是过了一天又一天,她对他只有越来越冷淡。
抑制不住的思念让他只能夜半而来,隔着一扇窗,感受她的呼吸。
却没料到,终于让他守到了她的笑靥。
“夜来风大,请寨主进来避避风寒。”
罢刚温热的心又是一凉,他注意到她喊他——寨主,而不是夫君。
心底重重地叹了一口气,聂行云举步,绕过前庭,抖落一身霜寒,才推门而入。
不顾身边晓绿的影子瞪得眼珠都快要掉出来,慕澄将聂行云迎入,奉上一杯温热的清茶。
“寨主深宵不寐,在此守候妻儿,此等情深意重,令人感佩。”
这是第一次,她与他面对面地倾谈。
可是,似乎话一出口,聂行云已发觉不对。
他深深地看着她,那样刚硬的脸上居然裂出一丝惊恐的表情。
是的,他在恐惧。潜埋在心里的恐惧,突然间破了一个洞,冷风飕飕灌入,形成一个无底的深流,漩涡一般,越陷越深。
聂行云张了张嘴,又张了张,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慕澄一怔,已明白过来。
小太妹麦晓绿大约不会对夫君说话如此客气,咬文嚼字。
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她说:“大约寨主也发现了,我和从前不太一样吧?”
话音刚落,聂行云猛地站起来,伤心、绝望、惊怒、痛楚……种种矛盾挣扎自他眼底倾泻而出,如狂风暴雨席卷而来。
她一怔,愣愣地转头,看着麦晓绿那一脸忧伤的神情。
不用这样吧,又不是世界末日。
为什么他们两个人的表情如此奇怪?
室内一阵沉默。
良久,才听到聂行云粗哑的嗓声:“这么说,她已经走了?”
慕澄又看了晓绿一眼,“这么说,寨主其实早知道她来自于未来?”
聂行云木然点了点头。
他知道,正因为知道晓绿是来自于未来,所以才会恐惧。他总是惧怕有一天她会突然消失,可是没有想到,这一天会来得如此之快。
她还没来得及看他们的孩子一眼。
怎么就舍得离去?
他颓然跌坐在椅子上,“她已经走了三个月了,是不是?”
三个月来,种种不合常理的现象,都得到了答案。
原来,她已经走了。
丢下他一个人……
不!不是一个人!他霍地抬眸,定定地看着眼前的谢慕澄。手指在身侧握紧,紧得指节泛白。
情感与理智在体内挣扎,如拉锯一般,撕扯着他。
聂行云的脸色阵青阵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