斑一脚,低一脚,深深浅浅,脚下是饱含了水汽长至蔓膝的野草,偶尔得跃过绿幽幽的水洼,他们这么走着已有多半日了。
她从未觉得这般无聊过。
明明以前并不觉得日头有这么漫长呀,浑浑噩噩的,一天似乎在睁眼闭眼间就过去了。眼下周遭一切分明,脑子也无比清明,这才感到原来时间流逝得这样慢……也许还因为同行的是个一直闷不吭声的人。
“还有多远呀?”
“这都已经走了多久!”
半个时辰前便已经憋不住的抱怨,投在前方男子的背上连点回声也无,若他不是聋子,那只能说他装聋作哑的本事已臻化境。慕容显若知她也这么想,必会放下成见。执了她手痛哭终于有人能了解他与这七师弟相处的不易了。
只是三娘此时只有越涨越高的怨气,河岸两边的景色再幽致,看了大半天也腻了,出发前吃的烤鱼也已消化得差不多,偏偏前头的人只会不出声地带她走下去,仿佛没个尽头!
“我们到底是怎么来到这个鬼地方的?”她恼叫一声,停步像孩子耍赖似的蹲下,姑娘她不走了!
另一个人仍是没有反应地抱剑前行,似乎没察觉她已停下,一步、两步……三娘吞了吞口水,心有些发慌。
那人蓦地停步,慢吞吞地回过头来。她忙撇开一直盯着他脚步的视线,别了脸做一副气呼呼相。
“你真忘了我们是怎么掉下来的?”仍是很平淡的嗓音,平淡到就算有三十个人同时说话,她也能从中认出属于这人的腔调来。
脸有些发白,因为突然想起了昨夜那两个怪东西的袭击,那实在是太像挺……挺尸了,所以自己吓得拼命地跑,然后……就看到这恶人抱着她挂在急流中了。
“记起了?”突然在身畔响起的声音吓了她一跳,这才发现他不知何时已折回到近前,怀中仍是坚稳地抱着剑,只一向挺直的身影微倾对上她的脸,因是背着光,面上神情不清。
“我们此时本该在马背上,也许已到了城里也不定,若不是某人乱跑……你看,沿着河岸徒步走下去不知要几日才能到山下,若不跟紧些,我与师兄不同,麻烦自动消失了我也会只当不知。”
虽然仍是没有变化的语调,但总觉得有些不同……三娘眼睛一瞪,月兑口而出:“你吓我?”
虞若竹顿一下,直起身来平声道:“没有,我只是说若不趁着天色赶路,天黑了难免有意外。”
困惑地眨眨眼,面前虽然仍是那个面色冷冷的青年,可刚刚他倾身对她说话时,分明有些恶质……怪了,为什么突然能看得出别人掩在表面下的情绪来?
她本也没这胆子独自留下,恶人若凶她,她脾气一来说不准真要与他扛上,可他心平气和地,三娘即使不情愿也扁扁嘴站了起来,只是一起身又绊了下,便怒了,“太阳都要下山了,这路又难走,存心摔死人吗?”
他看她半晌,然后别过脸,似乎很小声、很小声地叹了口气,“你看不清路,我却看得清。”仍是平声道,然后将剑反插腰间,剑鞘一头伸给她,“抓着。”
三娘还要闹别扭,但看到他面无表情得让人有些发毛的脸,也只撇一下嘴伸手抓住。
他像领着盲眼的人似的牵着她走,四周水汽在暮色中摇曳,她的视野里只有一个沉默而挺直的背影。三娘呆呆看了半晌,才说:“喂,你说一下话呀。”
虞若竹只当没听见。
又这么走了片刻,背后便传来细微的奇怪声音。因为太奇怪了,叫人想忽视也难,他眼角抽动一下,本来还想继续装傻,可那声音却断断续续地越来越明显。
“你又怎么了?”很冷静地回眼淡睨,口气里却多了一丝不自觉的无奈。
“我、我想我娘……”三娘抽抽搭搭,一手仍是软软抓着他的剑鞘,“我娘同我在一起时,从来都会陪我说话的。”尤其在做了那样清晰的梦后,越发想念娘亲,若她还活着,自己也不会沦落到这种鬼地方,更不会碰到昨晚那样的恐怖遭遇。
“我不是你娘。”
“废话!”她怒,“凭你也想与我娘亲比吗?”
“那么,”执着剑鞘另一头的人头也不回,“何必要我陪你说话?”
三娘怔了一下,讷讷不能言。
他没有就此敛口不出声,反而像在自言自语地喃喃:“果然不大一样……”
“什么?”
“……我说你,淹了次水后变规矩了不少。”先前就像充满戒心又具攻击性的小兽,只会恶狠狠地瞪他,现在倒有些人样了。不由回头睨她一眼,淡哼,“竟然还会对着我哭。”
“谁、谁对你哭了!”三娘恼怒成羞,“我想我娘,哭一下不行吗?我才不会随便哭呢,更不会在欺负我的人面前哭!”她骨子可硬着呢,先前被他拉到月兑臼,接回时那样的巨痛还不是硬生生忍了下来?之后他每次接近只会换来她的怒目以待,一直瞪一直瞪,绝不在这人面前示弱!
可是,为什么如今就不会顾忌他在身边,想娘亲想到落泪呢?
伸手用力擦干眼睛,有些疑惑。就在这么恍神间,脚下又被水草绊到,狠狠摔了一跤。
她狼狈地爬起来,正要跟上虞若竹,却发现他已经停步,回头看着自己。
半晌,他平淡地说:“今晚就在这休息吧。”
河岸两边水草肥美,湿气氤氲,想找到可供点火的枯枝并不容易,再远些又挡着高不可攀的山壁,他走了一圈,搜到的柴火只勉强够个把时辰用。
若是只有他一人脚程快些连夜赶路,最多两日便可下山。可身边多了一个人,就算她轻功底子不错,可没半点内力,跑起来也支撑不了多久。
况且她麻烦事又多。
他的处境实在说不上好,在山中迷途,与师兄失散,身边又带了个大包袱。好在他不像二师兄那样道义心强,一件事想了再想,担心自己又挂心别人。知道此刻多想无用,干脆把明日的事都抛在脑后,先应付过了眼下再说。
今晚拿来填肚子的仍是烤鱼,三娘只要有火有吃的就欢喜,也不来烦他。将最后一尾鱼津津有味地啃完,到河边洗了手,才发觉火光已逐渐低沉下去,等到折身回去,余烬里只剩下一点红,照不出方寸景象了。
她湿着手站在那里,惶然四顾,叫:“喂,你在哪里?”
虞若竹已经找了块大石头盘膝倚下,本不想理她,只是见她神色惶急,只好出声:“慌什么,我又不会走开。”
“可是我看不见呀,你到底在哪里?”那叫声中里带了点哭意。
他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指引她,“你往前五步,右手边有块大石头。”
三娘就像个瞎子似的伸了双手模来,他见她忐忐忑忑移到近前,刚要出声,她不知又绊到什么,整个人直扑向前。他眼明手快地伸了剑鞘去拦,才让她免去又摔个狗吃屎,只是半边身子仍狼狈地跌在他身上,粉女敕的面皮往他赤果的脖颈间重重一蹭,一时间鼻息之中尽是她发丝里的气息。
虞若竹一怔,心下有些异样,却又说不出来。
三娘双手在他身上乱挥几下,才抓稳了他肩头直起身来,又骂:“这火怎么说灭就灭!”
“柴枝不够了。”
“是吗?”她也不是真的生气,就在他身边坐下,手上仍是紧紧抓着他衣袖不放。若是之前他也就任着她,可此刻不知为何就是有些在意,便不动声色地要抽出来。
“别!”三娘急叫,又加了一手紧抓他衣袖,“做什么这样小气!借你袖子抓一下又不会死!”
听出她声音里的惶急,虞若竹一顿,慢吞吞放下手来,“你怕黑?”
“谁、谁说的!”
……那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