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梦半醒之间,阮净月恍惚看到一个人影立在自己床前,他猛地翻身坐起,大声呵斥,“谁?谁准你进来的?”
大手挑起了他的床帐,露出他熟悉的面庞,“净月,是我啊。”
他微微恼怒地揉着眼睛,“爹,你怎么这么晚了来吓我?”
阮清明看着眼前的孩童,“我突然想来看你一眼。”
他眯着眼睛,打个哈欠,“爹,你好生奇怪,明天睡饱了再看不是更好?这样黑灯瞎火的,哪里看得清楚?”
阮清明闻言轻笑,“净月可还记得娘亲的样子吗?”
他蹙眉想着,“爹给我的画我仔细收着呢。我知道爹念念不忘娘亲,所以,孩儿一刻也不曾忘过。”
阮清明伸手抚着他娇女敕的面庞,微微叹气,“净月,你可知道你长得有多像你娘?我有时不小心看到你的眼睛,还以为你娘死而复生了呢。”
他笑,“爹说笑话呢!人家都说我和爹儿时简直一模一样。我就想快快长大,然后像爹一样神勇,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阮清明眼中闪着光,只是被这样的黑暗淹没了,“净月,其实,你有个妹妹。”
“妹妹?”他瞪大眼睛,“我怎么会突然冒出个妹妹?”
“你这个妹妹已经三岁了,可是,因为你的叔父,我却不得不将她寄养在别处。”阮清明轻声诉说,掩饰着言语中的恨意。
“我叔父——”他想了许久,“我叔父当真是不怀好意要对付咱们吗?”
阮清明深深叹气,“他做过太过图财害命的事。他太害怕有朝一日东窗事发,所以,只得做更多的坏事来掩盖那些真相。”
“那与妹妹有什么关系呢?”他不懂。
阮清明轻抚着他的头发,“净月,你可还记得病死的紫阳哥哥?他,其实不是病死的,而是被人毒死的。”
他吓白了脸,“爹,你是说是是是——叔父?”
阮清明沉默许久,拥他入怀,“净月,你可知道为了保住你,我费了多少心机才制住你叔父?我真的怕他连你也不会放过。所以,我无论如何也不敢把你妹妹带回来。”
他闷闷地开了口,语气里竟满含杀机,“倘若叔父死了,是不是咱们就可以一家和乐?”
阮清明拍着他的背,“净月,他好歹是咱们的骨肉至亲,我无论如何总是要救他一把。可是,他做过那么多恶事,倘若留了他,我真是怕他会来害你和妹妹。爹老了,是怎么样也熬不过你叔父的。”
“爹,”他抬头看向阮清明,“你不要担心,我会保护你和妹妹。再说,叔父这一次该是在劫难逃了。”
“好孩子,”阮清明笑着,“爹以后全靠你了。”
“爹,”他努力地保证着,“等我长大了,一定会替咱们阮家斗跨龙旗,到时,朝堂之上还不是任咱们翻云覆雨?”
阮清明突然住了口,轻声问道,“净月,你可是听到什么动静?”
他竖起了耳朵,看到漆黑的人影映在窗纸上,他忍不住抓紧了阮清明的手,“爹,会不会强盗?”
阮清明笑着安抚,“如果是强盗,咱们该怎么办呢?”
他冷哼一声,毫不迟疑地说道,“杀!”
阮清明轻轻起身,低声嘱咐道,“净月,爹去引开这盗贼,你悄悄潜进爹的房里。”
他紧抓住阮清明的手,“爹,我同你一起去。”
阮清明笑着捏捏他的小脸,“爹知道你的孝心,不过,此刻爹可不希望你出事。听话,去爹的房里。”
他不情不愿万分不舍地从后门溜走,没有发现窗外的人影已然走进房间。
“大人,”黑影沉声说着,“他已经到了。”
阮清明诡异地笑着,“你看清楚了,是他吗?”
黑影点头,“千真万确!”
阮清明冷笑,“老二啊老二,你好生愚蠢,为何非要自投罗网?”
“大人,接下来是不是——”
阮清明笑,“不必,咱们就好好看一场惨绝人寰的生死大戏吧。”
爹的房间里有人。
阮净月轻轻躲在门后,看着不远处的床帐,有人的呼吸声,急促而隐忍,房间里夹杂着夜晚的湿气,泛着一股腥臭的气味。他捂了鼻子,想起很久之前喜欢玩的斗狗,两只狗疯狂撕咬之后,两败俱伤地躺在地上,狗血洒了一地,那股腥臭味便是这样刺鼻。
他鼓着勇气一步步靠近床帐,会是谁躲在里面?会是谁在这样的夜晚私自进了爹的房间?
“谁?”床帐里的人却先发出了声音。
他退后一步,压低了声音,“你逃不掉了。”
床帐里的人闻言笑了起来,那笑声好不张狂,极其刺耳,极其痛楚,“逃?净月,我们谁也逃不掉了。”
他紧咬了牙,叫得好生涩,“叔——父?!”
在两人之外,一声痛苦的申吟打破了两人的揣测,他着急开口,“叔父,你受伤了?”
床帐被一把挥开,他终于看清床上的情景,叔父怀里紧抓着一个女人,那女人浑身是血,带着惊恐的眼神,那是,是——和娘亲像极了的女子!
阮永明恨恨地开了口,“净月,怎么不开口叫一声娘亲?”
他怔愣当场,呆呆应着,“娘——亲?”
阮永明看着怀中的女子,柔声道,“雪融,怎么不回答?你好不容易生下来的孩子,你一辈子也不得相认的孩子近在咫尺,怎么就不敢认了?”
他大声喝斥,“叔父,她是龙斯的歌伶,才不是我的娘亲。我的娘亲早就死了。”
“你给我住嘴!”阮永明恶狠狠地看他,“你不认得你的娘亲了吗?你的娘亲忘了你,忘了我,你竟也忘了你的娘亲了?”
他早该想到,天底下哪有那么相像的人?他早该想到雪融根本不可能舍下净月独自去死!他第一次见到云霜,就被她迷去了心魂。她会唱雪融爱唱的曲,会梳雪融爱梳的头,她的眼下有颗如雪融一般的滴泪痣,她的一颦一笑无一不似雪融。天底下哪有那样巧的事?
可是,他太过于大意,所以,他被愚弄近十年;所以,他丝毫没有察觉自己中了阮清明的圈套。
“雪融,”他看着她,“你为何要杀我?”
她全身颤抖着,颈下的伤口淌着血,令她呼吸微弱,身体冰冷。她根本不知道他在说什么。她根本不知道雪融是谁。她根本没有生过孩子。她只是阮清明手下的一颗棋子,目的只是为了监视阮永明,接近龙家。
“雪融,”他抱着她,手掌上满是鲜血,“阮清明到底对你做了什么?你为什么不记得我,不记得净月?”
“放开我……”她有气无力地哀求着,“求你,放了我……”
“放?”他像忽然被释放的困兽,恨恨地扼住她的咽喉,“雪融,你为了阮清明对我下毒手,你居然还要我放了你?”
她的气息更是微弱,吓着了一侧的阮净月,“叔父,放了娘亲,放了娘亲吧!”
娘亲?娘亲?何时何地她曾怀抱着婴孩诱哄着?那时她在说什么?
“净月,”他忽然笑开,“这一次你娘亲哪里也去不了了。她一辈子都会呆在这里,都会呆在我们身边。”
“不要!”看见他的手劲越来越大,阮净月奋力地冲上前去,恍惚一瞬间这女子的脸与画轴上娘亲的脸合二为一,“不要杀她,不要杀她——”
“啊!”阮净月用尽全力咬在他的手,让他痛极尖叫,“滚开,滚开!”
有力的手掌落在阮净月的脸上,将他挥出去。他身子急剧后退,撞到了房内的瓷器。瓷器应声倒地,那一地的碎片沾染了他的血液,留下点点殷红。
“血,血,血——”她惊恐地大叫起来,记忆又回到那一日,染了血的婴孩被丢到地上,发出惊人的啼哭。
有个男人低沉的声音问她,“雪融,看看你的孩子,那可是你的骨肉啊,那可是你与老二的骨肉啊——”
“啊——”她惊恐地大叫出声,奋力地捶打着自己的头,回笼的记忆在这一刻轰然侵袭,原来她不是云霜,她是雪融,她喝下了药汁,她忘掉了自己,她忘掉了他,她忘掉了孩子。
阮永明紧紧抱住她,“雪融,雪融——”
阮净月脸色惨白地坐在地上,感觉不到任何的痛楚,只有恐惧慢慢笼罩了他,一点点将他送入无底的深渊。
一股灼热由屋外延伸而来,慢慢地火舌像蜘蛛的网将他们牢牢困住,他紧拥住她,脸上却带着暗灰的笑容,“雪融,”他深情地唤着她的名,“我们再也不要分开了。”
她闻言闭上了眼睛,冰冷弥漫了整个身躯,“我们到底还是——还是——”
屋外的黑影一闪而逝,回到阮清明的身前,“三个人,一个不少。”
“很好,”阮清明笑得好开怀,“一家团圆,黄泉路上定是不会寂寞的了。”
眼前,火海吞噬了一切的生灵,随着一声声的裂响点亮了整个“洞庭”。隐隐约约那火海中似乎还有笑声,有男有女有孩童——
“这火是谁放的?”一路奔来的邱子生率着人马直冲火场,在瞧见满目狼藉之后才看见就在身后的阮清明。
“邱大人,你来迟了。”阮清明盯着一脸急汗的邱子生。
“阮大人,你怎么——”邱子生的话忽然停在口中。
阮清明看着大火,“有人要谋害我呢,邱大人。”
邱子生擦着额头的汗滴,“谁,谁敢谋害您呢?”
“那自然是——”阮清明的话被他人截断。
“是阮永明。”龙斯一袭白衣在这黑夜中好生醒目,“阮大人,龙斯还没有来得及通知你阮永明越狱了,就发生这等憾事。所幸无人伤亡,也算是不幸中之大幸了。”
阮清明看他,“龙六爷怎么知道无人伤亡?”
“难道有人困在火场?”他面露惊诧,“阮大人,你身边这几位高手怎么都不去救人呢?”
阮清明脸色铁青,是,他算错了一环。原本,他们应该要来得迟一些的。那样,他就有时间布置完最后的假象。可是,很显然,龙斯来早了。是这样恰到好处得早,还是比他预期中更早呢?
龙斯执意问道,“阮大人,这里面到底是困住了谁?为什么不去救?为什么就任这火将人烧死了呢?”
阮清明不甘地握紧了双拳,“刚才阮某看错了,我从房中逃出时并无见到有人困在里面。”
“是吗?”龙斯回身叫道,“纪管事,云霜可找到了?”
纪小鲁很快冲上来,面色慌张,“还没。云霜姑娘昨个夜里对其他姑娘说有远客来访,便匆匆进了‘香园’,到此刻还未回去。”
龙斯看向阮清明,“阮大人看到云霜了吗?”
阮清明冷哼,“龙六爷,那云霜姑娘与我素不相识,我怎么可能见到她呢?”
“没有吗?”龙斯直视着他,“你不是云霜的远亲吗?云霜不是八年前你遣来的探子吗?你怎会与他素不相识?”
阮清明笑,“龙六爷,说话要有凭据,不可血口喷人!”
龙斯上前,嗅着他身上的气味,“伤别离啊,伤别离,你让云霜给了喝了这么多年的伤别离,怎么会忘了云霜呢?”
阮清明慌忙捂住口鼻,“龙斯,你这个小人。”
龙斯笑,“阮大人这么紧张做什么?难不成阮大人知道伤别离是一种无色无味的毒药吗?这里有几百人都不知道,怎么偏偏阮大人知道了呢?”
火花横飞,阮清明在火光中看到了龙斯眼中隐藏的光芒,那么狡诈!
“龙斯,你有何证据?”阮清明脚下一个趔趄,身边的黑衣人慌忙扶住他,被他一把推开。
“无凭无据我怎敢擅动当今首辅?”龙斯回头,“阮大人,你千算万算,却忘了,这‘洞庭’是我的。还有谁比我更了解‘洞庭’呢?为了等你,这‘陶舍’整整等了十年,今天终于派上用场了。你用大火烧了你的屋子,却忘了,云霜是‘洞庭’的人。云霜怎么会不知道‘陶舍’的秘密呢?”
话音一落,有人摇晃着走了出来,竟是本该葬身火场的云霜和阮永明。
阮清明后退一步,“你们,你们——”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龙斯笑,“阮大人,你纵火行凶,意图加害云霜和阮永明,是也不是?”
阮清明看着在场的众人,看向身旁一干黑衣人,“我身为内阁首辅,怎么可能被你们这群乌合之众收押?朝堂之上无使臣,你们能奈我何?”
龙斯摇头,重重叹息,“邱大人,咱们南德的皇朝律法是怎么说的?”
邱子生赶忙回答,“纵火行凶,加害他人,致伤者,即刻收押。若有违抗,可就地伏法。”
“唉,”龙斯又是一叹,“这律法上怎么没有说,阮大人抓不得?”
阮清明指着龙斯,“你,你们——”
龙斯一挥手,轻声喝着,“邱大人,别让阮大人等急了。”
忽然之间,黑衣人急速飞向龙斯,还没有近他的身却被内力震回,纷纷捂着胸口跌落在地。刚刚是——谁出的手?
纪小鲁拍拍手,看着一群不堪打的高手,“就这两下子,也妄图偷袭我家六爷!当真是活得不耐烦了!”
龙斯恭敬地垂头,好脾气地说道,“阮大人,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