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以沫第一次见到阮净月大发雷霆是在他七岁时。当时,有个女仆在背后议论他长得俊俏完全是因为他有个出身烟花的娘亲。那时,小小的阮净月就像是发了疯一般,将那女仆暴打一顿仍嫌不够,连带打了好几个家奴,还砸坏了一屋子的瓷瓶玉器。当她出门回来,一推门便看到他蜷缩在房间的角落里,满手的伤,满脸的泪,怯生生地问她,他的娘亲是不是人尽可夫的娼妇?
她揽她入怀,纵然心疼,私心里却是欢喜的。她迫不及待想要让阮永明见到这一幕,想要让阮永明知道他的侄儿多么在意他的娘亲出身烟花!
多么讽刺,向来高高在上的阮永明也不过是青楼歌伶的儿子!这该是阮永明此生最大的污点了。
所以,当阮永明打了阮净月,她忍不住窃喜。可是,当阮净月不发一言地看着阮永明,那眼中迸发出难以置信的恨意时,她却又——有些懊悔了。她一步步误导阮净月,让他由一个天真无知的孩童变为一个蛮横暴戾的纨绔子弟,在美梦成真的这一刻,她却是——退却了。
这本是成人之间的尔虞我诈,阮净月却成了这些遗恨中最大的牺牲品。
“叔父为什么打我?”阮净月冷冷地问着懊恼的阮永明,“我说错了什么,叔父要打我?”
阮永明背过身去,声音沉闷,“净月,回你的房间去。”
阮净月声音清亮,“叔父,你还没有告诉我,我错在哪里?我哪里该打?”
房以沫的手按在他的肩,“净月,咱们先回吧,你的脸——”
阮净月闻所未闻,径自说着,“叔父,不是你教我那青楼里的都是下贱女子,那品行不端不守妇道的女人都是该死的吗?怎地我说了实话你却打我?”
阮永明垂着头,让人看不清他的表情,是,他的确说过,可是,那时他是怀着恨的。当一切恨意在回忆里湮灭,他却忽然记起那女人最后的那一抹笑,她当时念叨着便是那一句该死的“生得相亲,死亦何恨”!
龙斯挥手支走了所有的下人,轻声开口,“都是一家子,何必这样僵着?阮公子,为阮爷端一杯酒,这误会算是解了。”
阮净月冷哼,看向龙斯,“我阮家的事不老你这个穷酸书生费心。”
龙斯浅笑摇头,躬身说道,“阮爷,既然这是你们的家务事,龙斯先行一步了。”
阮永明挥挥手,仍是没有转过身来。
龙斯临走时看一眼沉默在侧的房以沫,她脸上的瘀痕仍在,却已经开始同情起阮净月了。
“净月,”过了许久,阮永明缓缓开口,“叔父不该打你,你没有说错,那样的女子本就——该死!”
阮净月脸上的恼意却丝毫未退,“叔父,我以为你和爹一样,凡事磊落坦荡。原来,你也不过是与一般世人相同。总是口是心非,总是言行不一。”
阮永明猛地回过身,“净月莫要胡说。叔父才不是那些市井小人。”
阮净月垂下头,长长的睫毛上挂着泪珠,“自我记事起,叔父便宠我。我一直以为叔父无论做什么都是对的,今日我才明了,叔父心里一直是瞧不起我的吗?”
房以沫独自沉默着,本是该笑的,心里却莫名的抽痛。
阮永明似是忘了房以沫就在身侧,伸手揽了阮净月入怀,“净月,净月,都是叔父的错,不该打你,不该……”
原来,净月并非无所觉。原来,一个十岁的孩童早已看得明了复杂的人心。
他拥着净月,自欺欺人地安慰着,“净月,是你多心了,你是叔父唯一的侄儿,叔父怎会瞧不起你?你年纪小的时候,叔父还不是把你当做珍宝一样,疼着宠着。而今,你已成人,我自然是对你严厉些了。”
阮净月抹着泪,看着阮永明,愤恨地问道,“叔父,我最恨瞧不起我的人。那个老女人嫉妒我娘,嫉妒爹爹宠爱我,总是对我恶言相向。原来,你是向着那老女人的吗?你说的话竟是与她万分相似了!”
房以沫很快地看向阮永明,不确定,在那一瞬间,阮永明脸上一闪而逝的是不是——阴狠?
那表情消失得太快,快到她只来得及记住他说,“净月,休得胡言!若是以后再有人该指责你,我就把她送去喂狗!就算是大夫人亦是如此。”
这真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明晃晃的匕首因为月光的映射闪着森冷的光,她带着它一步步靠近,一步步靠近,只差几步,她的大仇便可报了。
只是,差几步——
一颗石子狠狠地击中她的手腕,匕首瞬间落地,下一秒,一个人影飞过,地上哪里还有匕首的影子?
房以沫很快地转身看着远处消失的人,追了上去,待看到他停在树后,忍不住咬牙切齿地开口,“龙斯,你为何不让我杀他?我等了这许久,你为何要阻止我?”
龙斯看她,“你等了十年,便只是为了这样轻易地杀了他吗?那为何等了十年?”
她轻喘着,“我怕我熬不住了。他整日在我面前,我一想到我爹死去时的惨状,我就忍不住将他碎尸万段。”
“然后,你要陪他上黄泉?”龙斯蹙眉,“两命换一命,以沫,你何时去做这样赔本的生意?”
“这不是生意,”她轻喝,“这是恨,一辈子也忘不掉恨。”
“只要他死了,你的恨便可以忘掉吗?”他上前,轻抚着她的脸颊,“只要他死了,你便是十年前的房以沫了吗?倘若是,那就不要脏了你的手,我会把这一切处理得干干净净。”
她看他,像是第一次看见这样心狠手辣的龙斯。几时,因为她,龙斯也变得这样歹毒?
一阵凉风吹来,她忽然全身一个激灵,“龙斯,莫要为我脏了你的手。”
他邪笑,“倘若我为你脏了我的手,你要怎样还我?”
“我不许你这么做。”她瞪着他,“我与你已无瓜葛。”
他笑,“房以沫,这句话你为何不早一点说?倘若那花轿离开时,你没有哭,许是我便不会如此地恨。”
他恨?他为了她,去恨?在她被恨折磨得不成人形的时候,他也受着一样的苦一样的罪吗?
他看着她的眸子,微微笑,“以沫,只是这样让他立时死了,真的是太便宜他了。他做了这许多天理不容的事,他不该有这样好的下场。他必须要受罪,要受千万倍你我受过的罪。”
她咬着唇,又想起那夜酒醉的他说起的话。他是——认真的?
他握着她的手指,轻轻吻着,“可是,以沫,你要怎么还我呢?”
她望着他含笑的眼,脸颊倏地烫了起来,赶忙别开了眼睛,“龙斯,你是君子,你是善人。”
他低沉地笑,“以沫啊,何为善,何为恶?何为君子,何为小人?”
一切不过是假相,一切不过是虚虚实实的障眼法!
她垂下头,轻轻咬着唇,“龙斯,我已经嫁人了。”
他低喃着,气息吹拂在她耳侧,“以沫,你嫁了吗?除了我,你嫁得了吗?”
她低叹,“龙斯,你几时这样无赖?”
他却笑了,“以沫,我是商人,耍无赖不过是雕虫小技。”
她斜睨他,“除了耍无赖,你还学会了什么?”
他笑得好开怀,手指抚着她的唇瓣,“以沫,你教过我,要做商人,一定要学会耍无赖,还有——”
她意识到他的企图,回身要逃,却已然来不及。
是了,她怎么忘了?当年,小女孩曾经对纯纯呆呆的小男孩说,要做成功的商人,就要耍无赖,就要——强取豪夺。
而今,她望着近在咫尺的明眸,这该算是——报应了吧?
“以沫,”温润的唇印上她的,他轻轻叹着,“我的以沫——”
这一次,她不会看错,他眼中含着的俱是满满的哀伤与——怜惜。而那,疼了她的心,也暖了她的身。
一大早,朗朗的读书声吵醒了阮净月。他恼火地奔出房间,看着不远处的园子里聚满了捧着书摇头晃脑的孩童。
“……子不学,非所宜。幼不学,老何为?玉不琢,不成器。人不学,不知义。为人子,方少时,亲师友,习礼仪。香九龄,能温席。孝于亲,所当执。融四岁,能让梨。弟于长,宜先知。首孝弟,次见闻,知某数,识某文。一而十,十而百,百而千,千而万。三才者,天地人。三光者,日月星。三纲者,君臣义,父子亲,夫妇顺。……”
这是什么乱七八糟的鬼东西?
阮净月恶狠狠地冲进园子里,大声地嚷嚷着,“都给我住嘴,住嘴听到没有?本少爷可没有什么耐性,再不住嘴,本少爷就把你们活活打死。”
位于上席的旋波闻言挥了挥手,众孩童停了下来,都看向这个怒气冲冲的京城少爷。
旋波走到阮净月身前,“阮公子也来背诵三字经吗?”
“哼!”阮净月鼻孔朝天,“我才不稀罕这些八股文。你们就算背到老,也不过是一群贱民。”
不知是哪个孩子,忽然叫了一声,“呀,纪姨娘送包子来了。”
顿时,整个园子里所有的孩童都冲了出去,阮净月躲闪不及,险些跌倒。旋波眼明手快,一把拉住了他的衣袖。
布帛撕裂的声音让旋波与阮净月同时怔愣当场,然后,阮净月恶狠狠地叫嚷起来,“你这个小贱人居然撕烂了我的衣裳。我一定打死你——”
旋波忍不住后退了步,眼见着他手中的长鞭就要挥到自己身上,完了,她还没长好的花容月貌就要这样毁了——
等了许久,也未等到预期中的疼痛,旋波战战兢兢地睁开眼,视线内竟是自家娘亲的素衣罗裙。她忍不住委屈地大叫道,“娘,他要打我——”
纪姨娘微微笑着丢开手里的长鞭,摇着头轻叹,“旋波,这就是你的不对了。人家少爷要跌倒是人家的事,你干嘛多管闲事拉他一把?这下倒好,好心被当成驴肝肺,出力不讨好。”
阮净月闻言昂起了头,“不要说什么没用的,赶快给本少爷闪开,本少爷一定饶不了这个小贱人——”
下巴突然被扣住,阮净月后知后觉地发现面前这个女人有一点不太好惹。她为什么那样笑?又为什么一副见钱眼开的模样?
“瞧瞧,这位公子可是有着花容月貌呢,”纪姨娘两眼里几乎亮出光来,“旋波,昨个儿‘梨园’的张姨娘说是缺个什么来着?”
旋波轻笑,“娘,张姨娘说咱们要演‘马嵬坡’,正缺个唇红齿白的小太监呢。”
小、小太监?
阮净月张口欲言,却因为被勒住下巴无法成言,不安分的手脚早已被大手按住,这下子,他插翅也难逃。
“嗯,”纪姨娘点头,“旋波说得在理。这小子还不就是个太监相?这样粉嘟嘟的,比姑娘家还美。他要不当太监,被他这么一比,姑娘家还怎么嫁人?”
他挣扎得更厉害,却见纪姨娘笑得更开怀,“小鲍子刚才说什么?说饶不了我们家小旋波是不是?”
下巴上的手劲一松,阮净月恶狠狠地嚷道,“快把我放开,要不你们我一个都不放过。”
纪姨娘叹气,“小鲍子,有没有听过一句话,识时务者为俊杰,不当英雄当狗熊,这下可好,你惹着我这只名满落北的母老虎纪小鲁了。”
远处抢包子的孩童都吞着口水站在当场,阮净月却还没有意识到自己惹出了什么祸端,一径地骂着,“贱人,还不快快放开本少爷?说不定本少爷还能饶你不死!贱——”
一记手刀狠狠地袭上阮净月的后颈,纪小鲁将已经昏迷的阮净月丢进马车,“旋波,快随我回家烧水,今个儿我非生吞活剥了这不知死活的小混账不可。”
耙骂她贱人!也不去打听打听,上一个骂她贱人的混账已经转世几回了?!
侍卫急急地来找房以沫,说纪小鲁把阮净月丢进马车带了回去,扬言要将他生吞活剥。
房以沫看着眼前的侍卫,故作紧张地问着,“怎地不跟了去?”
侍卫脸色如常,“我瞧那纪小鲁也不是什么十恶不赦的女子,就没有尾随。不知小姐有什么看法?”
房以沫看了一眼侍卫,别开了头,却是轻轻笑了,“我能有什么想法?还不快去禀报二爷!”
侍卫垂头,“二爷出门了。”
房以沫咬着唇,“那纪小鲁是地头蛇,咱们——惹不起。”
侍卫闻言应和,“是,咱们惹不起。”
这算不算心照不宣的默契?这怨得了谁呢?不过是阮净月自作孽不可活!
罢刚挥手遣走侍卫,突然旋波急急地奔了来,上气不接下气地喊着,“房小姐——快、快些来,我娘要——要大开杀戒了。”
房以沫飞也似地开了门,瞧着满头大汗的旋波,“你这样来通风报信,你娘可会饶了你?”
旋波拍着胸口,“房小姐,你有所不知?我娘可是名满落北的母老虎。这下子,怕是已经烧上水了。”
房以沫仍是不解地问着,“烧水做什么?”
旋波好生困惑地看着房以沫,“房小姐不担心吗?说不定我娘真的会把阮家小子煮了吃了。”
房以沫轻笑,“净月向来好福气,遇事便能逢凶化吉,这区区的恫吓还不至于害死了他。”
旋波一把拉了她的手,“咱们去找先生,让先生去劝劝我娘。我娘可不是大善人,她可是说一不二的人。”
房以沫抽回了自己的手,反倒坐了下来,“何必劳烦六爷呢?”
旋波愣了一下,忍不住问道,“房小姐,你真要看着他死了吗?”
房以沫的手蓦地一僵,“净月他——死不了。”
不对不对,大大地不对!连她都看出来娘亲事真的恼了,可这个阮净月哭着喊着叫着的房小姐怎地这样放心?
“房小姐,”旋波近似哀求,“那阮家小子吓坏了,一直哭着喊你呢。”
心里的一根弦“绷”地一声断开,她施施然起了身,“要不,就去看看吧。”
旋波马上点头,拉起房以沫就跑。好险好险,差一点娘亲就真的铸下大错被押入大牢了了。
还没有踏进纪小鲁的“无佛庵”,房以沫就听到阮净月歇斯底里地哭喊声,“别煮我,别煮我,以沫,以沫,你怎么还不来?以沫,以沫,有人要煮我,啊啊啊——”
那凄厉的叫声即使旋波已听过多次仍是忍不住打了个寒噤,回头看向房以沫,却见她不动声色。
纤手轻轻推开了房门,阮净月那凄厉的叫喊声便直向耳中逼来。
房以沫好似闻所未闻地开了口,“这是在做什么?净月,你多大的人了,居然还相信有人敢煮了你!”
正在烧火的纪小鲁闻言抬起了头,被烟熏得满面脏污,“旋波,你这个死丫头,居然又敢给我通风报信?”
旋波退后一步,一溜烟儿没了踪影。
阮净月一见房以沫,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着,“以沫,以沫,快来救我。”
房以沫倒也不急,看向纪小鲁,“多年不见,纪姑娘还是英雄不减当年。”
纪小鲁愣了一下,认出了她,“呀,别人都说你回来了,我还以为是谣言。”
她笑,等着纪小鲁的下文。
丙然,纪小鲁不负众望,“怪不得六爷的婚事这么快就要订了,原来是因为你真的回来了。”
一种说不出的滋味涌了上来,她却是笑着回答,“那真是该恭贺六爷了。”
纪小鲁却是摇头,“房以沫,你笑个什么劲,反正不过是个你不要的男人。”
她匆忙敛住笑意,看着纪小鲁,“放了他吧。”
“谁?”纪小鲁好似忘了自己方才正要请君入瓮。
她看向一旁低泣的阮净月,“放了他吧,好歹他是我的——相公。”
纪小鲁手里的木柴“哗啦”落地,她像见了鬼一样地冲上来,“房以沫,你为了一个小混账不要六爷,你发了什么疯?”
她笑着看纪小鲁,声音里满是凄凉,“是啊,我发了什么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