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顶软轿晃晃悠悠进了落北城,八名彪形大汉汗流浃背地抬着轿子,看得出来力气已经几乎用磬。街道上的众人都因为那几名彪形大汉停住了步子。好家伙!抬轿抬到累死,这轿子里坐着的到底是何许人也?
一名孩童猛地一下子拉开了轿帘,露出的是一张几乎颠倒众生的芙蓉面,更遑论那芙蓉面亦是含着笑的。众人的眼光自几位大汉身上移向了孩童,突然之间,整个街道静得好似连呼吸声也听不见了。
那孩童审视街道和众人,对轿内的人说着话,“以沫,这就是你说的落北城?”那语气颇有些不以为然,似乎还有些失望。
轿中的人轻轻打了个哈欠,“净月,快些回来坐好,那风吹得我好不舒服。”
孩童冷哼一声,看着摇晃的彪形大汉,却猛地抽出鞭子挥了出去。响亮的鞭子好似突然惊醒了众人,众人纷纷退后,不懂这样美丽的孩子何以这样残忍?
轿子正前方一位大汉因为被鞭子扫到,脸上立时带了一道血痕,却只能咬牙忍着。
“净月,”轿中的人很是不以为然地叹道,“你这是在干什么?你是怕别人不知道咱们阮家的人喜欢草菅人命吗?”
孩童闻言鼻孔朝天地反驳道,“就算咱们阮家草菅人命,谁敢管?谁能管?”
轿中的人似乎轻轻笑了,“净月说得是。放眼天下,咱们阮家谁能惹得起呢?就算那龙旗被封了王爷,做了小皇帝的王叔,亦是不敢轻易妄动咱们在朝堂上已过百年的阮家。”
她的话取悦了孩童,孩童回以大大的笑脸,“以沫,放眼整个阮府,只有你说话最中听。不像爹爹,整日说着什么谨言慎行。我真是听都听腻了。”
轿中的人又深深叹了气,“别怪你爹,他胆小怕事,被以前那个动不动就杀人的慧帝吓怕了。”
孩童缩回头去,靠近她怀里,看她半眯着眼微微笑着,“以沫,你最好,你最宠我。我以后在阮家当了家,一定让你荣华富贵,享用不尽。”
她撇头看他,“净月,你从哪里学来这些浪荡男人哄骗女人的招数?”
孩童笑出一口白牙,“当然是叔父。他昨个儿到我的园子里来,看中了双儿,便拖着双儿到了假山之后,我追过去,刚好听到了这一句。看来这荣华富贵当真是好东西,双儿一听便主动对叔父投怀送抱了。”
她想着那个被他称之为“叔父”的男子,眼神冷了几分,唇边的笑纹却未变动几分,“你倒是对你叔父顶好,他要双儿,你便给了他了?”
孩童看着她,“叔父要谁都行,只有你,不行。”
“这也是你叔父教你的?”她闭上眼,怕自己泄露了好不容易掩盖的恨意。
他摇头,“不是,是爹爹教我的。爹爹说,你与别个女子不一样。纵使爹爹不说,我也知道,你可不是那些下贱女子。”
她弯起唇角,伸手抚着他的头发,“净月,你才十岁,便已经懂得这许多了。”
他笑,“叔父说,等我十二,他就带我去开荤,之后我就是顶天立地的男人了。”小小年纪虽是不懂得开荤意义为何,倒是迫不及待要当顶天立地的男人了。
她闻言只是笑,原来,这匆匆一走,竟是已经十年了。
唉,十年。天边月犹在,故地人何处?
来不及伤春悲秋,孩童突然看向帘外一处,大声喝道,“谁敢挡了本少爷的去路?”
她闻言看去,却止不住让笑容凝在唇角。
笑盈面。浅叹无限思恋。旧时今日空惦念。十年只存怨。
花颜坠于经年。追忆何处再现。几时月缺几时圆。怎奈又重见。
哪里来的孩童这样恶声恶气?
一干人等很快地转身看向近在咫尺的一顶软轿,然后,立在当场。的确是不可多得的美少年,却偏生得那般气势汹汹!是谁将他教唆成这般模样?
有个女娃最先别开了头,伸手扯着身旁男子的袖管,“先生,这样大喊大叫是不是有违君子立世之法?”
男子回了神,对上了阮净月的眼睛,却给出了一丝笑容,为那女娃解释道,“他只是一介孩童,年纪尚幼,假以时日,读过许多圣贤书,必定不会如此鲁莽。”
女娃蹙了眉,“先生不是说过学问无长幼吗?怎地他却是例外?”
他摇了摇头,抚着女娃的头,“真是个聪慧的孩子。咱们今日就放过这远道而来的孩童吧。”
女娃又看向阮净月,口气里生了厌恶,“明明生了腿,却总是让人抬着,分明是毒辣之人。先生,咱们在此处讲学布施,明明众人都会绕道而去的。”
男子叹了气,只是微笑地开了口,“各位父老乡亲,今日便到此处吧。天色已晚,不如改日再聚。”
“为何要改日?”轿中的她轻轻柔柔的语调传进了他的耳中,他却只是看着众人,似是闻所未闻。
阮净月修长的手指指着面前的众人,恶狠狠的语气毫不遮掩,“胆敢挡住本少爷的去路,是活得不耐烦了吗?”
她毫不管制,一径笑着,“净月,这里不比京城,不过是穷乡僻壤,哪懂得那些礼数?你若是不说,人家说不定还当你这首辅大人的公子是远道而来的流浪客呢?”
阮净月头倨傲地昂着,审视四周后,眼光落在他脸上,“你是这里的管事吗?怎地不好好管教你的下人?”
他沉吟良久,缓缓开口,“龙斯不知阮公子今日前来,所以,多有得罪了。”
她掀了轿帘,笑得好嚣张,“多年不见,龙斯,你果真是变了。”
龙斯看向她,仍是含着那一丝若有似无的笑,“龙斯惭愧。”
人群里有人认出了她,低声叫道,“呀,那原来是远嫁京城的房以沫。”
房以沫闻言笑了起来,“以沫好生欣慰,多年不见,各位乡亲竟是没有忘了我。”
不知是谁悄悄说着,“当年那一出白色花嫁当真是想忘也忘不得了。”
房以沫脸色稍冷,看向龙斯时,却发现他仍是微微笑着,没有深半分,亦没有浅半分。
阮净月看她的眼光始终落在龙斯身上,好奇地问着,“他是谁?你怎么知道他的名字?”
她笑,牵了阮净月的手,“净月忘了吗?平康王爷龙旗与我可是同乡呢。这位便是龙家的六少爷龙斯。前些时日你读过的‘洞庭轶事’便是在说这位六少爷了。”
那男孩闻言瞥眼看了一眼龙斯,“只读那‘洞庭轶事’,我还道我要见到的是一位仙风道骨的奇人,如今一看,也不过是一个沽名钓誉的穷酸书生。”
龙斯闻言却只是低着头,说不出的谦卑。
她仍是笑着,“净月,咱们就要下榻六少爷的‘洞庭’,不如休憩几日再做打算。”
阮净月蹙眉,不屑地说着,“瞧着这小家子气的老板,真是不敢对那号称‘天下第一园’的‘洞庭’抱有太大期望了。想来有个权势倾国的大哥总是比旁人占尽好处。不过,纵使得了天下,也不过是乡野莽夫。”
人群中有人抽了气,不敢相信一个孩童竟敢这样大胆,光天化日恶意毁谤当今圣上的王叔。
一旁的女娃忍不住本哝,“谁是莽夫?你可知道,先生可是咱们落北城最有学问的人了?无知小子,口出狂言,只怕是进了咱们的‘洞庭’就找不到北了。”
阮净月手中的长鞭飞快地甩出去,龙斯赶忙上前拦住,那长鞭不偏不倚刚好打中他的背部,立时在他白色的长袍上印下一条黑纹,想来那黑纹之下的皮肉也不可避免地遭殃了。
她看着他强忍的面容,还有四周众人的非议声,笑得更为开怀。龙斯啊龙斯,十年不见,你却是将一个绝世无双的大善人做了个十成十。试问在这落北城中谁人不知龙斯良善?谁人不知龙斯博学?谁人不知龙斯已成圣贤?
阮净月冷哼,“竟然敢拦本少爷的鞭子?本少爷就成全了你,将你们全都打死。”
她稍一伸手拉住了长鞭,继而握住了阮净月的手,打着哈欠,“净月,我累了,何必跟这些无知小民费口舌费力气?听说那‘洞庭’汇集了全天下最美味的菜肴,咱们先去尝尝,若是不合胃口,再打死他们亦是不迟。”
阮净月眨眨眼,脸色稍稍缓和,“以沫说得是,倘若那菜肴不合我胃口,我便一把火烧了徒有虚名的‘洞庭’。”
她转身上了软轿,口气甜腻,“快些走吧,净月,我真是等不及看你怎么收拾这些无知小民了。”
“有种你就——”女娃还想开口,却被龙斯捂住口鼻,堵截了那可能带来灾祸的话语。
龙斯额上冷汗涔涔,却还是笑着,“旋波,他不过是个孩童。”
旋波愤愤地扬着眉,分明在说——那哪是孩童?那分明是嚣张跋扈的狠心恶霸?!
望着渐行渐远的软轿,龙斯垂下脸去,抬手轻轻拭去脸上的冷汗。
十年。十年洞庭春秋,十年洞庭寒冬,总算没有白费!总算迎来了十年后的你!
原来这就是龙斯花了十年处心经营的“天下第一园”——“洞庭”。
“洞庭”共有八园。其一为“香园”,专为人提供食宿;其二为“书园”,专为人提供书画,聚众讲学;其三是“梨园”,专供人喝酒听曲消遣;其四为“药园”,专为治病救人;其五为“锦园”,专为人量身裁衣;其六为“白园”,专种植些奇异花草供人观赏怡情;其七为“暖园”,专为收留一些无家可归的流民,而这些流民大多又成了“洞庭”的伙计;其八便是龙斯专属的“茶园”,非请莫入。
房以沫与阮净月被安置在“香园”的“陶舍”,虽然不是最好的房间,却是最幽静的一处。房以沫审视四周,推开木窗,看着窗外的美景,真是说不出的心旷神怡。
纵使高傲如阮净月,在看到“洞庭”的风景时也忍不住瞪大了双眼,却仍是不服气地咕哝道,“以沫,一个穷酸书生竟然能有这等作为,那龙旗不知贪了朝廷多少银子?”
房以沫笑着看满园盛放的桃花,闭着眼深吸一口沁人心脾的香气,“净月,你既然是为游玩而来,又何必总是这般挑剔?”
“哎哟!”阮净月好似没有听到她的话,不知是被什么蚊虫叮了一下大叫一声,恶狠狠地道,“这是什么该死的园子?竟还有些咬人的蚊虫。”
她回头看他脸上立时隆起的红包,伸手叫他,“快些过来,我帮你上些药,落了疤可就难看了。”
阮净月听话地走过去,坐到她身旁的椅上,嘟着嘴巴生气,“以沫,我们为什么偏要到这里来?因为京城的龙旗,爹爹焦头烂额。咱们为何还要到有龙家人的地方来?”
她笑着将玉露涂抹到他白皙的面上,“咱们不是要到有龙家人的地方来,而是这里是我的家乡。我省亲也只能到这里来。”
“你来看谁?”阮净月皱眉,“你爹爹早就死了,还要看谁?”
手上一顿,她险些笑不出来,“我来为我爹我娘上香。十年不来,已是大大不孝了。”
“叔父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你既然已经到了咱们阮家,尽不到孝道也是自然。”阮净月回想着叔父教他的话,“还有,当年你爹既然已经把你嫁了,就不会再指望你尽孝了。”
她抿着唇,不想让他看出自己的怨恨。阮永明!阮永明!她绝对不会饶过他,她怎能饶了他!
“好了,”她用手轻轻扇着风,令他舒服地闭上眼。
“这客栈好潮热,我全身是汗,想睡必定也睡不着。”他打着哈欠,“要是双儿跟着来就好了,还能为我扇风。”
她笑,“你睡吧,我来为你扇风。”
他张开大眼,用力摇头,“不成不成,你可不是伺候我的下贱丫头。”
“无妨。”她伸手执起一旁的羽扇。
他却很快起身,用力摇着头,“绝对不成。以沫,你不是伺候我的丫头,我就算热死,也绝不能让你帮我扇风。”
她不再坚持,“好,我也累了,你就去睡吧。”
他点了头,回头看她一眼,嘱咐道,“以沫不用担心,他们都守在门外呢。你就放心睡,没人敢来扰你。”
她轻笑,点头,“净月,我知道了。”
待木门轻轻关上,她脸上的笑意终于隐去,只低低念着,“你何须把我看得如此金贵?我不过是你叔父为你买来的下贱丫头。迟早,我都会要回来的,迟早。”
幽幽一叹,她审视着偌大的“洞庭”,龙斯,这十年你把所有的心血都花在这里吗?这里到底有多好,才会让你竟然心甘情愿收敛少时的顽劣与狂傲,而处心积虑成为一名儒商?她果真错看了他吗?她以为他只是一个游戏人间的少年郎,却没料想,他竟成了一名不动声色的大人物?!
龙斯啊龙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