案发现场确实如习彦所说,手段残忍!
凶徒因是夜半潜入,一些狱卒还在睡梦之中,便被人一分为二!断口处血肉模糊,不像是兵器所为,倒像是被人扯住肩膀,生生撕裂一般。墙壁上鲜血淋漓,碎骨皮肉随处可见。让人见之胆寒,闻之惊心。
放眼当今武林,有这样过人臂力的,不过区区三人。而那三人又断然不会千里迢迢跑来西荒,用如此残忍的手段杀害几名毫无抵抗之力的狱卒。
那么,唯一能解释得过去的,似乎只有野兽所为这一说辞。
但,既是野兽所为,如此庞然大物混迹于密逻城中,岂无一人撞见?它被藏于何处?受何人驱使?食何物为生?
会不会有一天奔于闹市,残杀无辜城民?
这是习彦最为担心的一点。
所以现下,当务之急是找出杀人猛兽,防止在祭天神典之上闹出不可收拾的事端。
然而,时日一天天逼近。
城中巡防一日紧似一日,对于案件的进展,却仍是毫无头绪。
这样到得第五日,便是侍天神教举行祭天神典的日子。
神教位于城后灵山之上,平日并不对信众开放。只有每年的教主祭天之日,才会大开山门,接纳信徒,宣传教义。
天光初亮,谢慕驰便随着人流一同上山。山中晨雾弥漫,鸟声啁啾,人流如潮水一般从四面八方涌向山顶。
行人虽众,却无一人出声交谈。
他在人群中搜寻着曾经恹恹病弱,与自己一路同行的蓝衫少女的身影。他在她奄奄一息的时候捡到她,一路上倍加照顾,看着她的病一日日好起来,但他却始终不知道,她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那晚,他看着她走出习府,才转个弯,到西侧小巷,她似乎正要回头,对他说什么,他才靠近,便感觉一股浓郁的香气扑鼻而来,似兰非兰,似麝非麝,他眼前一花,晕倒在陋巷。
再醒过来之后,便是第二日清晨,听闻习彦说起城中变故。
习彦当他是疑犯,只有他心里清楚,要洗清自己的罪名,唯有找到蓝衫少女。
可是,茫茫人海,要找出一个不知道名字,不清楚来历的人,谈何容易?
一路沉默着上山,渐渐到达山顶,一线日光冲破浓雾,顿时满眼金光,璀璨生辉。
一座气派恢弘的豪华殿宇耸立在金光之下。饶是谢慕驰见多识广,也不由得被眼前的一幕深深地震撼了。
月牙白的墙壁高耸入云,黄金打造的雕栏扶手上,蜿蜒攀爬着栩栩如生的天心草浮雕,殿顶的琉璃瓦在阳光下光芒四射,灼灼生辉。
穿着白色祭袍的神使广袖低垂,面容平和地站在神殿四周
面对如此肃穆圣严的景象,有些人开始双手合十,匐跪于地,然后,更多的人跪了下来,殿前广场之上,黑压压跪倒一片。
忽然,似有鼓声自天边传来。
人们纷纷仰头。
原来是殿前的侍天神塔旁支起了一面十余丈高,八尺来宽的大鼓。此刻,正有一名女子在鼓上翩翩起舞。
她头戴宝蓝孔雀冠,身着七彩孔雀衣,脸覆轻纱,只眉间一点朱砂随着跳月兑激扬的舞姿时隐时现。
这是祭天神典的第一步,欢快热闹的鼓点象征着百姓对天神的感戴之心,期待来年风调雨顺,人民生活平安喜乐。
跳舞的姑娘来自民间,经过层层筛选,舞姿容貌必定是一流,才有资格在大典之前跳上一曲《大鼓舞》。
蹦声正酣,蓦地听得神使高声宣布:“恭迎教主!”
众人赶紧匍匐于地,以额触地面,恭声道:“恭迎教主升坛!”
声音低沉,如海底震荡的波浪,一层层推高,压住了鼓点。
谢慕驰在低头的瞬间,神色陡然一凛,眼角余光瞥见一抹红霞自鼓上闪现。那是跳舞姑娘脚上的一只脚环。
他记得,那名布衣少女脚上也有同样的一只。
因为是赤金之色,阳光一照,会发出血红的光芒,所以印象深刻。
如今她脸覆轻纱,出现在此,又是意欲何为?
心念电转,他手上已扣了一枚银针。
银针为女子刺绣所用,从集市上购得,是市面上最普通的那一种。
食指轻弹,银针激射而出,目标是鼓上起舞的少女。
彼时,教主已出现在殿前的台阶上。
教主的装扮与神使类似,同样是长发披肩,宽大的白袍,只不过,他的发色是银白色的。
银色的长发在阳光的照耀下折射出炫目的光彩。
令人不可仰视。
教主的出现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是以,除了谢慕驰之外,几乎无人发现那名跳舞的少女正惊呼一声从鼓上跌了下来。
糟糕!
那姑娘似乎不会武功。
想到这里,谢慕驰再也不敢耽误,飞身而起
然而,他快,还有人比他更快,他的手还未触及姑娘的衣角,有人已接住她急速下坠的身子,并顺势在空中转得几圈,缓解了下坠的力道
“教主万福!寿与天齐!”信众们激动地高声欢呼。
原来是银发教主!
谢慕驰两手空空,颇有些尴尬。
正待退回原位,猛觉眼前红光大炽,清气万端,飚向两手托人的神教教主!
太近了!
谢慕驰惊骇地发现,那红光竟然起于他的身边。
脚环!就是少女脚上的那一只赤金脚环!
在他发觉之间,已从中射出七八块,分上中下三路击向出手救人的教主!
变故起于顷刻之间,在众人反应过来之前,少女的身子已被抛起来,重重地跌在谢慕驰的身上,二人同时摔倒在地。
而教主显然已经受了伤,身形向后疾退。
“抓住那两个人,都别放跑了!”殿前的白袍神使指挥着密逻城的侍卫们。
人群一片混乱。
少女一招得手,猛地跃起来,向前跑了两步,一回头,见谢慕驰还呆呆地站在那里,她返身,抓住他的手,低声喝道:“走!”
眼见得侍卫们从四面八方包抄过来,少女拉着他,一闪身,进了侍天神塔。
那面大鼓就架在塔前,似乎进塔是他们唯一的出路。
但,却也是一条死路。
“你干吗拉住我?我还不想死!”谢慕驰一把甩开少女的手。
少女脸上覆面的纱巾已经飘落,露出一张素白淡静的脸,眉目漆黑,不苟言笑,确是曾在病中蒙他相救的布衣女孩。
谢慕驰先是挣月兑她的手,后又猛然拽回她,“这一次你别想跑,跟我回去向城主交代清楚,监牢里的那些狱卒都是你杀的。”
少女“哼”一声,“如果你不想死,就跟我一起走。”
“我为什么要走?我又没做过什么。”
可是,话音才落,追兵已到了塔外,“那两个异教邪魔在这里!他们在祭典上捣乱,刺伤教主,把他们抓起来,烧死他们!”
“烧死他们!”
“烧死他们!”
愤怒的声音宛如雷鸣,在灵山上空隆隆宾过。
少女没有说话,只是冷冷地觑着他。
抓住少女的手慢慢松开,谢慕驰烦躁地走来走去。
“借你轻功一用,上到塔顶,我们就能月兑身了。”
“塔顶?”孤零零一座白塔,上去之后还不是死路一条,难不成还能飞天?
少女不再看他,自己沿着楼梯朝塔顶跑去。
身后,“轰”的一声,塔门被撞开了,弓箭手搭起弓箭,密集的箭雨挟裹着疾劲的风声从门外射了进来。
谢慕驰无可选择,只得抢上一步,挟起少女,飞身掠了上去。
瞬间上得塔顶,远远望下去,喧闹的人群如一窝窝蚂蚁,浮云自眼前掠过,仿佛触手可及。
谢慕驰怔了半晌,只有苦笑,没想到,他会被作为异教邪魔摔死在西荒。
“你不是说,上来就能月兑身了?”他回头去看那女子。
却见她攀上塔顶神龛,从里面小心翼翼地取出一样东西。
顿时,塔上光华流转,气象万千。一团柔和的紫光裹在七彩霞光之中,慢慢地晕染开来,仿佛活物一般,在透明的空气里波动
“云梦珠?”谢慕驰月兑口惊呼。
据传,云梦珠取自上古时期的云梦泽国。云梦泽里有天心仙草,吸日月精华,灵气大炽,为太上老君的采药仙童所得,在丹炉之中修炼七七四十九天,得紫色丹珠一枚,称为“云梦珠”。
后来,历经千载,不知怎的,此丹为侍天神教所得,世代相传,作为镇教之宝,历代由教主掌管,奉于白塔之上。
听说,能活死人肉白骨,有扭转乾坤之功效。
少女从怀里掏出一个锦盒,将云梦珠收于盒中。
这么一耽搁,追兵的声音已慢慢逼近,与塔顶不过两三层的距离。
“原来你做这么多事,就是为了这颗珠子?”
谢慕驰有想昏倒的冲动。
这丫头,做事不经大脑的吗?武功那么低微,还来做这么危险的事情?现在好了,云梦珠是到手了,可自己的脑袋丢了,要宝物有什么用?
而且,若不是他恰逢其会,歪打正着地帮了她,她能不能活着拿到云梦珠还是个问题。
想到这里,谢慕驰陡然一惊。
没错,若不是他看到赤金环,猜到她的身份,从而以银针试探,她根本不会那么巧摔下大鼓,她不摔下来,教主便不会在众目睽睽之下前来救她,不来救她,她便没有机会近距离催动赤金环上的机关,也就伤不了教主。
若教主不受伤,她就没有机会制造混乱,潜进白塔。
就算进了白塔,没有自己这一等一的轻功相助,她也不可能甩掉追兵,拿到云梦珠。
所以,她的这一连串计划,本来是完全行不通的!
但正因为有了他,才使这个错漏百出的计划显得完美无缺。
如果没有他
如果没有他
谢慕驰悚然一惊,原来,从头至尾,他根本就是被她利用了!
她的计划里,每一个环节之中都有他!
他成了彻头彻尾的偷珠贼!
谢慕驰气怒交加,“你为什么要算计我?”
少女看他一眼,走到塔边,“跳吧。”她说。
“你、你要我从这里跳下去?”这里可不是大鼓,轻功再好也会摔成肉泥!
“不跳你就会死。”少女淡淡地道。
“我宁愿被抓!我什么都没有做过,这件事本来与我无关,他们会相信我的。”
“没有人会相信你,教主受伤,云梦珠被偷,这么大的事,总得找个人出来承担一切。你想成为替死鬼吗?”
谢慕驰还想要争辩,忽觉腰间一紧,耳畔生风,等他明白过来之后,他已被她带着从塔顶跳了下来。
死了死了,没想到会死得这样冤!
他侧头,怒目瞪着身旁的少女,“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她眼中突然露出一丝淡淡的笑意,撮唇,一声清啸,啸声宛如金声玉振,直穿云霄。与啸声呼应,云中落下一团黑影,两翼张开,俯首向下,姿态妙曼地托起他们,腾云而去。
谢慕驰看得目瞪口呆。
耳边听得刚追上塔顶的侍卫们,声声惊呼:“凤凰!竟然是凤凰!”
有凤来仪!
在侍天神教的教典之中,的确有曾提到过凤凰。不过能召唤凤凰这种神兽的,历来只有教中圣女才可做到。
然而,五十年前,不知道为什么,圣女无故失踪,从此以后,神教之中只有教主,没有圣女。
可是今天,凤凰惊现灵山之上,是否是圣女回来了呢?
一时之间,灵山大乱,人心惶惶。
那种惊惶的氛围一直从灵山传到密逻城,城主下令,封锁城门,全城搜捕,一定要捉到从灵山上逃月兑的那对少年男女!
“喂喂,你既然能召唤凤凰,为什么不索性把我们送出西荒?”谢慕驰那个怨愤哪!丙然在路边是不能够随随便便捡东西的,瞧,他若不是捡了这个奄奄一息的姑娘,又怎会背了一身黑锅,成为密逻城的过街老鼠?
少女没有回头,径直朝前走,“我若不是念在你曾救我一命,心地不算太坏,就凭你以银针刺我,让我跌下大鼓,扰乱祭典这个罪名,你已经在灵山被架火烧了十次了!”
谢慕驰猛地捂住嘴,惊愕地瞪着少女的后背,怎么他心里想什么她都知道?
“你真的是传说中的圣女?”他不死心,又跑到少女前面,倒退着走。
“我不是。”
“不可能,你会召唤凤凰,又特地跑来灵山偷云梦珠,对这里的地形又这么熟悉,你应该跟神教有很大的渊源才对。”谢慕驰搓着下巴分析。
眼见少女眸中掠过一丝不耐。
他也不以为意,嘿嘿一笑道:“还是你只是学了一点皮毛”
少女蓦地顿住脚步,正色道:“你以为凤凰是你的坐骑吗?它只会在最危难的时候出现。不是你胯下的马,想去哪里就去哪里。”
谢慕驰撑额,叹,“懂了懂了,你是不是一定这样一本正经地说话?不觉得累?”
少女摇摇头,“不觉得。”
谢慕驰差点昏厥。
“那你能不能告诉我?你现在是要去哪里?”从灵山下来之后,她一直在不停地走走走,像是没有止境似的。
不过现在是非常时期,这样走也不是办法。
从密逻城到中原只有一条路可以通,现在那条路上可以说是关卡重重,偷到云梦珠要想安然离去,怕是比登天还难。
少女再次顿住脚步,低头,仔细地想了想,“我不知道。”
“什么?”谢慕驰脚底打滑,一个踉跄,“你连退路都没有想好就来偷云梦珠?”
她究竟有没有什么是想好了才会去做的呢?
谢慕驰无语。
他真不知道该赞她勇气可嘉,还是骂她狂妄无知!
“我不是偷。”少女皱眉。继续向前走了两步,又回头,立定,似乎到此刻才开始认真地思考,究竟该往哪个方向走。
谢慕驰挫败地拍了拍额头。
“罢了罢了,既然你没有想好,那就跟我走吧。”
当务之急,他们应该先换下这身碍眼的衣服,特别是少女身上的那件孔雀舞衣。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吧。
然而,他的话音才落,猛见到少女面色一寒,右脚轻轻跺地。
谢慕驰脸色一变,不是吧?她又在发动赤金环的机关?这个时候她居然想杀人灭口?!
他本能地闪扑到一边,耳边听得几声“嗖嗖”的追风声擦着自己的鬓角一掠而过,不由得惊出一身冷汗。
可是,下一瞬,身后传来几声惨叫,眨眼又恢复了平静。
原来是有侍卫发现了他们的踪迹。
但是——
赤金环威力无比,那丫头眼也不眨就随意发动机关,射的虽然是他身后的侍卫,但若是他功力稍弱,躲避不开呢?
首当其冲被射成马蜂窝的那个人很可能就是他啊!
他霍地站起来,怒喝道:“你这人怎么这么歹毒?你存心要射死我是不是?”
少女皱眉,像是他的问题有多么幼稚似的,“死的又不是你。”
谢慕驰觉得自己快要被她气疯了,在她的印象里似乎从来不存在如果两个字。如果他不曾拿银针试探她,会怎样?如果他不跟她一起进塔,又会怎样?甚至,如果在驿舍里,他不曾将她带来密逻城,她的结局又会怎样?
这些,她从来不去想。
每走一步,每做一个决定,她都像是临时起意,做了就做了,至于做过之后,会有什么结果,倒像是一点也不在意。
这样的人,能活到现在,也算是个奇迹!
他站在那里,瞪眼看着她,眼中的神情瞬息变换。
少女静静地等了一会儿,眼里闪出一丝疑惑,“你不是要我跟你走吗?为什么还不走?”
“噗!”
谢慕驰承认,他有了吐血的冲动。
溜进旧衣店里偷了两件衣裳,扔下几锭碎银。虽然银子给得绰绰有余,可这种偷鸡模狗的事到底还是第一次做,谢慕驰免不了又是一通抱怨。
折腾了一天,到入夜时分,他们寻到一处小门小户的人家借宿。
那里住着一对老夫妇。
老人家腿脚不好使,耳朵也不大灵光,但待人却极为热情。
这也是谢慕驰观察了好一会儿之后才做出的选择。瞧,他这个人行为处事是多么的谨慎,又是多么的滴水不漏。
这样才是做大事的人嘛!
不过很显然,那丫头并未瞧出其中关窍,瞧出来了也学不会,他也懒得跟她说,说也是白说,对牛弹琴。
晚上吃了饭,两位老人早早熄灯就寝。
因为房子小,只给他们“哥俩”二人挪出了一间屋子。
屋子里一床一桌一椅,一灯如豆,如此而已。
谢慕驰坐在桌边,了无睡意。
他看到已经换上男装的少女正气定神闲地坐到榻上,一副准备就寝的样子,一口血忍了又忍,没有喷出来。
“你是不是女人?我这么大一活人坐在这里,你也睡得着?”
别说此刻,整个密逻城还灯火通明地在搜索他们两个人的踪迹。
能不能活到明天?是个问题。
甭男寡女共处一室,同样是个问题。
可她在这种情况之下,居然还能睡得着?!
他真该对她抱拳作揖,说一声:“小生佩服!”
少女听到他的话,转过头来,一双黝黑的眼眸眨也不眨地看着他,看得他心里又是一阵发毛。
好似被剥了皮供人审视的样子。
好吧!
算他说错话!
这不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吗?
在谢慕驰做好了再次被气到吐血的准备时,却听得少女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我相信你。”
说完,也不管他是什么反应,自个儿和衣躺下,闭目不语。
留下谢慕驰一个人怔在那里,哭笑不得。
相信他?
他没听错吧?
原来,他在她眼里,还是如此伟大的一个人。
大约是他带她进城之时,行为举止还像个君子吧?
但,她可别忘记了,那个时候,她身上并没有云梦珠。他可能不会对一个病恹恹的女子感兴趣,但试问天下又有几个男人能抵挡得了云梦珠的诱惑?
他这一路被她从灵山带下来,看似勉强,但其实并非真的是受她所累,无路可走。
这一点,小丫头,你可清楚?
他如是想着,一双眼落在她的身上,带着一丝连他自己也不明白的复杂的情绪。
良久——
黑暗里,只听得窗户“喀嗒”一声开了,一条人影快如闪电,掠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