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从什么时候起,他的目光开始不由自地追逐这个人?
每天踏出房门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感知她的动向,一旦逃离了她的追逐,却又反过来跟在她的身后,一天一天地看着她一边干活儿一边痴迷地看书,帮她救因为大意常陷于水深火热中的书。
仅仅是为了监视吗?
仅仅是为了书吗?
白云日懊恼地看着她困惑的眼眸,他真的是这么想的吗?
是从什么时候起开始被她看书时痴迷的神情所吸引?
是什么时起,看到她就会觉得焦躁?
是什么时候起,看不到也会觉得不自在?
是从什么时候起,他已经习惯了她的视线?
他逃避她的追逐,真的只是因为不想让她毁掉他的书楼吗?
他给她手抄书,只是因为怜惜同为爱书之人的心吗?
看着她困惑但分外欣喜的眼,他原本有些不自在的心渐渐变化,甚至有一种看到家人开心时的那种满足感。
但又不完全相同,这种满足,并不是一直以来那种平和的感觉,而是带着一点点悸动,让他有些无所适从。
他一夜抄书,只是为了看到她眼中那极度开心的光彩,让他心动的光彩。
是什么时候,他的眼中开始习惯了这个女人的存在,习惯了她的追逐,习惯了她的窥视,甚至连一直看不惯的看书同毁书都不那么在意了?
是什么时候,她不光在偷偷偷走他的秘密,也偷偷闯进了他的心?
小书呆呆地看着他深沉的眼,心狠狠地跳了一下。
她习惯了远远地看着他,虽然对他的一切都已经感到十分熟悉,但是,突然离得这么近,让她非常不习惯。
这感觉,很奇怪……
他眼睛里的光芒有些炙热,有些了然,有些困惑,又有些温柔,让她想要去模一下,试试那温柔的目光是否和她想象中的一样温暖,她一直奢望的温暖……
温柔?
心狠狠悸动了一下,她突然慌了起来,有种说不出来的……
恐惧。
是的,恐惧。
似乎有什么将要失控的恐惧感。
她瞪大眼睛,险些失手掉了宝贝的书册,下意识地大大退了一步。
她在想什么?她居然想要接近他?!她居然想要他的温暖……
她是一个史者,却是一个没有办法记录的史者。
所谓史者,就是在历史背后记录历史的人,史者不属于任何一方,和没有任何所谓的归宿。
所谓史者,就是面对任何事都要做个旁观者。
她是一个史者,一个不需要任何感情的史者,只需要记载,不需要感情。她没有权利拥有感情,没有权利拥有伙伴,甚至,没有权力拥有家人。
她只为记录而来到这里,身边发生任何的事情,都与她无关,她只是一个观察者。
历代史者,必然孤老终身。
她的命运从入史门起就已经确定。
她名为秉书,司马秉书。
司马者,承袭史家先祖,秉书者,承自师傅愿她秉笔直书。
为史者,需公平公正,秉笔直书。
鲍平公正,听着并没有什么不对,但却是一个非常残酷的守则。
鲍平看待每一个人,公正面对每一件事。无论正邪,不分善恶,无论遇到什么事情都要冷眼旁观。
冷眼旁观,是一件非常残酷的事情。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
但为史门人,便要抛弃为人的感情,抛弃为人的意愿,有些时候,甚至要冷血无情。
即使看到满门杀戮,若为史者,亦不可出手。
这就是史者,残酷的史者。
她认为,她会同师傅一样,同师叔一样,同所有的先祖一样孤老终身。
甚至在面对亲人,若是必要,为史者亦不能有半分动情。
没有几个人可以受得了身边的人如此无情,甚至自己,自己也无法原谅这种无情。
所以,她以为,她会同历任史者一样,就这样一个人活下去,无情地看着人们嬉笑怒骂,无情地看着人们纵情江湖,无情地看着人们相互残杀……
但是,他却出现在她面前,这个看似无情,却偏偏是世界上最爱家人的人。
她习惯了远远地分析一个人,习惯了置身事外去评论,连每日朝夕相处的丫头们,她也从来都是以世外的心态相处。
但是这个人,她因为看了太长时间,看得太过用心,已经分辨不出看他是为了出于一个观察者的本性,还是已经成了一个习惯。
他的无情,只在表面,她的无情,却在心里。
看着他为家人默默守护,看着他为家人开心,烦恼。
她渐渐失去了一个观察者的心,一颗本该置身事外的公正之心。
她想要知道他的一切事情,不光知道他爱家人,不光知道他爱书,也不光知道他暗中的身份。
她渐渐无法移开视线……
如果也有人为她如此……
就这样看着他,她开始存在不切实际的妄想,开始羡慕他的家人,开始渐渐为他的温柔吸引。
看着他,不再是为了记录。
看着他,她的心,失了公正。
她失了公正,不能再秉笔直书。
“清史……”小书放下手中的手卷,表情沉重地看着一边低头认真整理资料的少年。
“什么事?”清史抬起头,冷冷的眼睛看着小书。看着她难得的沉重表情,他大约已经猜出了什么。
这些天,他把一切都看在眼里。
这个笨女人……
这个笨女人明明比谁都心软,却偏偏因为史者的守则而压抑自己的本性。
她原本就是一个胆小害羞的女人,但却很爱笑。
在他们年纪都还很小,还不懂什么叫做责任的时候。
她很爱笑,眼睛闪闪发光地给尚认不全字的他读书中的故事,一脸天真地告诉他,她要做一个好史者,将好人的故事都记下来名留清史。
但是,五年前她第一次跟随师伯出谷回来后,她变了,她不再笑,不再天真地笑。
她渐渐变得沉默,大多数的时间只是一个人扎在书库里看书。
当她面对他的时候,渐渐开始变得像师伯一样,疯疯癫癫,用很假,很夸张的表情说话,用很不好笑的玩笑逗他。
但是,当她一个人的时候,她不再笑。
不再笑,不再那样纯真,那样憧憬地,有些害羞地笑。
她渐渐变得粗心大意,渐渐开始装疯买傻,渐渐变得沉迷书中。
他不知道她到底遇到了什么,但是,从那之后,她没有再出过谷中一步。
甚至到了出师的时候,她也没有离开谷中,他还以为,她再也不会离开无名谷了。
但是,她终于还是离开了。
当他得知《搜神记》重出江湖的时候,说不清心里到底是开心多一些,还是担心多一些。
来到这里,看到她又渐渐地改变,他只是无声地看着。
无论这个改变是好是坏,他都不打算阻止。
这个笨女人,并不适合成为一个史者。
所以,她暴露身份也好,坏了规矩也好,他全都不想管,不打算提醒她什么,也不打算做什么。
只要……
只要,可以像现在一样,当她看着那个人时,眼中不再孤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