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蹄声哒哒,不急不缓,渐渐走近。
练心愿藏在屋顶后,等着那些人走进她的视线。
“大哥,我们在这郊外也待了好几天了,你怎么还不行动啊?”轩辕狂臻骑着一匹健壮的大马,跟在后面。他这把骨头闲不住,一闲就想怎么惹事。
前面散漫溜着马的,是个高挑俊逸的男子。听到轩辕狂臻的埋怨,他“扑哧”一笑,“急什么?好戏才刚刚开始,我们不妨静下心来看热闹。”
“看热闹?啥热闹?”不打哪来热闹。光遛马就叫热闹?
“你猜,倾城家现在都在干吗呢?”
“干吗?那当然是愁死了,我们十万人马围在离皇城不过几百里的距离,这说攻城就攻城了,他们还能好到哪里去?”
“正是了。”那男子幽眸愉悦一眨,“我正在享受他们惊恐害怕、手足无措的乐趣。还不想这么早进行第二轮游戏。”
练心愿闭了闭眼,脑中无法回忆起他的具体样貌。从小她认人的能力就奇差无比,有很长一段时间她是靠着嗅觉来分辨不同的人。而距离这么远,她也闻不到。
轩辕狂臻顿悟,又犹疑,“大哥,玩玩倒也无所谓,反正倾城那群弱儒生根本不是我们的对手。不过,你对那个那烟雨是真心的吗?”真心到非娶人家不可。
如皇哈哈一笑,“你大哥我有心吗?”
既然无心,又何来真心?
那烟雨,他连她什么模样都记不太清楚了。只记得,她好像是个很美丽的女人,被保护得很好,很大家闺秀,所以,很愚蠢。
“不是就好。我太讨厌倾城的人,特别是那个练玄铭。我不过只是收了那知府的少得可怜的钱,他就抓住把柄似的,纠缠不休。”
那男子听到练玄铭这三个字的时候,都没有发现自己眉间的皱折多了几折,“练玄铭,只不过是只纸老虎罢了。”他不屑一顾。
练心愿眼眸一寒,剑已经出鞘,青铜色的剑身嵌着宝石颗颗,在残阳下幽冷发光。
“那倒是。练玄铭不可怕,真正可怕的是他身边那个神鬼莫测的小护卫,也不知是什么来头,功夫诡谲得很。”轩辕狂臻曾和她对过手,她使得一手好剑,招式凌厉逼人,招招伤人要害,他至今想起还有些后怕。
“双拳难敌四手,她再厉害也成不了什么大事。”他冷笑,“只要她敢来,我这天罗地网就不信擒不住她。”一个专门为了这个小家伙而设的圈套,端看她有没有那个胆量来闯。
他可是很期待生擒了她,从今为他所用。毕竟,这样一个高手跟在那练玄铭身边,太可惜了不是吗?
而倘若不能,那就毁掉。
俊魅的脸仰起,望向那轮缓缓而坠的残阳,在一瞬间,他惊呆了。
那一袭白色的身影凛然伫立,恍若身在那残阳之中,那绝色的容颜冷漠得没有一丝表情,而腰间一条红菱在风中猎猎飞扬,平添了一份妖媚。她手上那把青铜剑在夕阳中隐没锋芒,静静由主人掌控着,主宰生死。而她的另一只手上正拎着一个黑衣人的尸体,血从那黑衣人的脖颈处汩汩流下,溅落在地。
她一甩手,那黑衣人被抛出,“砰”的一声落在轩辕狂臻的坐骑前。轩辕狂臻瞪大眼,惊愕得无法言语,一向沉稳的爱骑也吃了一惊,仰天长嘶,在这血红的傍晚凄厉无比。
“练心愿?”
她是什么时候潜进他的军营里?又是怎样在无声无息之间,杀了他的人?
“再侮辱一次我家大人,下次死的人就是你。”举剑笔直地对着他那张脸,杀意十足。
好个任性,好个张狂,她以为她是个什么东西?
“哈哈哈哈——好,我等着你。”如皇仰天长笑,笑不可遏。她以为杀了几个小兵就了不起了吗?他轩辕家有千军万马,她杀得过来吗?口水都怕会把她淹死。
既然她护主心切,他就陪她好好玩一玩。
他捂住胸口,这狂乱的心跳,是为了一场激烈的游戏,抑或因为这叫人惊喜的第一次会面?
夜风凉如水,今日尤甚。
是因为打完一场战役出来,没有看见那个人吗?
家族的会议讨论得如何激烈,也无法创造出嫁与不嫁之外的第三个办法。这外战还没打起来,内战已经爆发了好几次,意见分歧,重负之下,大家的性子都狂躁起来。
而他身心疲惫地走出来,下意识地喊出她的名字时,她不在。那时,他站在宗堂的大门,叔伯们从他身边走过,是那样的喧闹,而他却觉得那样孤独。
一抹淡白的身影如鬼魅闪进绯色小楼,只在一眨眼之间。如果不是他那样专注地枯等在楼台上,也许根本不知道她是何时回来的。
“大人?”她微微一愣。
他背着自己,萧然倚在雕栏旁,月的清辉洒满他的身,如遗世独立。
“怎么出门也没有跟我说一声?”他淡然开口。
“我……”
“你、你怎么回事?”风,扬起凛冽的寒意,腥臭的血味袭入鼻间。他浑身一震,抓住她的手臂,“你去做什么了?”
她咬唇,第一次觉得在他面前无法如实交代。如果告诉他,她是去杀人了,而且杀了很多人,他会不会很生气?她下意识地瞟了一眼挂在他颈间的紫色项圈,紫色,神秘的颜色。
“为什么这么做,为什么?”他恼了,怒了,一贯的沉静完全龟裂,“你让我们的忍耐都付之东流了,你知道吗?无论他轩辕家怎么挑衅我们,没关系。只要我们忍气吞声,他们就没有理由发兵。可是现在,你倒好,活生生地给他们创造了这么好的机会呵。我该怎么说你,你武功高强,可是你保护得了我倾城家千余性命吗?”
“大人还在抱着这样的希望吗?”
他一怔。
“轩辕家既然都敢不顾皇命,将大军从边界调回皇城,又怎会没有理由攻城?大人早就知道如皇此举的意图,却在掩耳盗铃,自欺欺人。”他的脸色蓦然刷白,她心里也不好受,可是现在他最需要的不是悲悯,而是要有人醍醐灌顶,将他从那以和为贵,还想靠着道德与正义来解决这件事的迂腐思想中狠狠地拽起。
他不是没有能力去解决这件事,他只是太相信这个世道,相信这个糜烂皇朝还有公理可言。
“我不许你这样说。”他喝道,阻止她毁灭他心中的蓝图。
他那么那么努力地强迫自己去相信,皇帝是九五之尊,他们都是他的子民,他们理所当然地侍奉他。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古往今来,这是铁一样的定律,为什么要说他是掩耳盗铃?难道那个如皇真敢……
不。他不相信。
她退后一步,认真地说道:“你不让我说,我不说。”无论事情变成什么模样,她只认准了一件事。那就是只要他不放弃她,她就永远生死相随。
听了她貌似恭顺的话,他不由笑了,“我不让你做,你不是还是做了吗?你阳奉阴违,说的全是欺人的话。”说什么生死相随,不离不弃,真的到了那一天,她一定会离他而去。轩辕大军算什么?她的轻功独步天下,有谁能困住她?
他也不能。
“我未有欺你。你让我不要去皇宫,我便没有再去。”
可是她却去做了件更危险的事,“你当真听我的?”他求证。
“嗯。”
“那好。你答应我,如果轩辕如皇指责你杀了他的人,你必须否认。可以吗?”
“我……”
“可以或者不可以,选一个。”他不容反抗。她不明白那个如皇是怎样的卑劣,会怎样地利用这件事来兴风作浪,他知道。
他虽然没有跟如皇正面交锋过,可是他知道那些贪污受贿的案件幕后根本就是由这个家伙控制的。他扒了他们的几个大据点,他们坐不住了,才想着反击。只是他没有料到他们的反击是如此地可怕。
“嗯,我会否认。”
“很好。”他呼出一口气,才发现自己是屏着息来等待她的一句简单的回答,“天色也不早了,你也回房好好梳洗一下。莫要让人闻到你这身的血味。”他望了她一眼,眼里难掩嫌弃之色。
带着血的她,太妖冶,浮动着空气中不安的因素,像是要将那魔性的一面彻底地挑动起来。
这样的她,对他而言,太陌生了。
她没跟上他,反而退了一步,等他的身影从眼中彻底地消失,才慢吞吞地走进房。
她知道,他有时候是怕她的,怕她这偶尔的暴戾。
所以她可以站得远一点,专注地凝觑他的身影,直到变回那个压抑的自己,重新回到他的身边。
她抱着剑,懒懒地依着墙,看他在两个婢女的服侍下穿戴整齐,一身紫袍,上面绣着珍禽异兽,海啸龙卷,是一品官员的朝服。
如果说平日的他是温文尔雅的书生,现在的他就是被束缚住了那意气飞扬的随性,眉目深沉,殚精竭虑,一心为朝廷,为社稷,为倾城家族的官。
“昨夜没有睡好?”低眸瞅见她无精打采的模样,他开口道,“你今天不必陪我去上朝了,就在府里好生修养。”
她摇摇头,“我没事。”
“怎的没事?看你那一脸困乏,精神不振的样子,昨夜莫不是又去了哪里?”
她诧异地抬眸,面对他的质疑,突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她的沉默以对,让他有些不安。想说些什么,却发现什么都说不出口。待婢女出去后,他整了整官帽,“心愿,昨天是我口气重了些。”
“大人?”他语气里似有若无的歉意令她愕然。
他虽然性子温良,但素来恪守尊卑本分,对下人好,却不可能拉得下脸来说些屈尊的话。
一股臊意涌上脸,他转过身,背对着她,“我的意思是说,无论如何你也不应该去挑衅轩辕如皇,这样做不仅有性命危险,还会连累到倾城。你知道了吗?”
她脸色微微苍白,“我知道,以后不会再任性妄为,不会再做连累倾城的事了。”
他并不是这个意思啊。
他只是希望她不要去冒险,希望事情能够和平地解决,为什么一番好意在她嘴里说出来就变了调,或者是听在他耳里是那么的不舒服?
“我……”
“卑职先下去吩咐下人,备好轿子等大人。”作了个揖,她便退了出去。
“你……”
话未起头,他便挫败地看见,那抹白影已翩然而出。
他下意识地伸手模了模颈间的紫环,还在,于是慢慢地吐出一口气,调整自己混乱的思绪。只要这个东西在,她就永远都不会离去,他不必担心……不必担心……
拿起放在桌上的那份奏折,他迟疑了,那日张公公的话浮现在脑海,很刺耳。拈了拈奏折,只觉有千斤重,思虑片刻,他叹了声,终究还是将奏折放进怀中。
心愿?
他第一次听到她的名字,是在厢房里养病时,鼻间是淡淡的药草香,隐约要入睡的时候,一个清朗的声音传入他的耳里。
“小师哥。”隔壁的声音冷冷淡淡的,没有初见他时带着人气。
他笑了一下,大概那时她是太惊讶了。
“听说你捡了个人回来。”
“不。他跟着我回来的。”她捣鼓着药材,抓了一把刚碾碎的药粉放入紫檀壶中。
“那你还给他熬药?”她的小师哥取笑道。
“师父让我熬的。”
她的声音闷闷的,好像不太高兴。在床上的他不禁失笑。救了他一命,就让她这么郁闷吗?
“师父让你做,你就做?平时也不见你这么听话。”小师哥挑开布帘,朝里面望去,与他的视线对上,讶然挑眉,“小心愿,瞧瞧你都救了谁回来。”他吹了声口哨。
谁呵,御史台练大人。
“御史台大人?御史台大人?”
轻灵的声音将他飘远的神志从遥远的地方拉了回来。
“公主。”他的视线从不远处一对男女身上平静地调开,歉然地作了个揖。
“你在想什么呢,想得那么出神?”沁晴公主也默默地将目光调回来,问道。
“哦,没什么。不过是最近有些疲倦,容易犯迷糊了。”
沁晴公主笑道:“大人是在为轩辕家十万大军包围皇城的事烦恼吧。”
“正是。”
“那御史台大人来找本宫是为了什么?”
“想请公主帮下官一个忙。”
沁晴公主诧异,“本宫区区一个小女子,能帮得上大人什么忙?”
“这个忙倒也不难……”话未完,就瞥见那对男女走了过来,他顿了下。
“皇兄,你跟人家的护卫走得却是这般亲近?”沁晴公主仰头,对那男子说着。
那男子也不客气,露出一口白牙,笑嘻嘻地说道:“小王看这护卫真讨人喜欢,不如御史台大人把她让小王可好?”
练玄铭的脸色微微铁青。
沁晴公主自然知道他心里打的是什么主意,也凑上一脚,“原来皇兄喜欢啊,那不知御史台大人舍不舍得割爱?”
那两道不怀好意的目光落在练玄铭身上,他顿时觉得如坐针毡。加上练心愿也好奇地张大了眼瞅着他,三个人居然都在殷殷等待他的回答。他只好硬着头皮,说道:“如果十二皇子当真喜欢心愿的话,下官可以让她时常来皇宫侍候你。心愿,你觉得如何?”
心愿张了张口,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好个练玄铭,没问他好不好,却去问心愿好不好,真是老奸巨猾,“练大人,你不必在意。小王也不过随便说说,哪里能真的夺人所爱。这练心愿是练大人心头的一块宝,也是天下皆知的事了。”练玄铭跟他装狐狸,他就把练玄铭心底里的事都抖出来,十二皇子阴阴地笑了。
丙不其然,练玄铭脸色不太好看,沉默了一下,“公主,事实上,下官是想请你帮我把这份奏折呈交给皇上。”他也懒得理十二皇子了,从怀里取出奏折,递给沁晴公主。
“这、这奏折,你应该交给张公公才是。”
练玄铭连忙道:“若是能通过张公公的手到皇上那,下官也就不会来劳烦公主。今日下官将奏折上表,可是那张公公连看都不看,就丢还给下官,实在叫人寒心。公主素来与皇帝亲近,这件事也请公主多帮帮忙。”
话是有理,可是父皇那颗地雷她还不想去踩啊。她朝皇兄望了去,而十二皇子冲她微微点头,“那好吧,本宫会尽量试试。”
练玄铭大喜,“多谢公主,下官在此拜过。”他行了个大礼。
“练大人不必客气,这也是本宫应该的。”应该帮皇兄的……
“那下官先行告辞。”
“练大人慢走,小春,送练大人。”
他站起身,欲要离开,跟着婢女走了几步,却发现练心愿还呆在原地,不禁皱眉,“心愿,怎么不走?”难不成她还真想留在这皇宫,待在她师哥身旁?
“哦——”练心愿缓过神来,连忙追了过去。
只是,心还留在那一刻。
他没有放弃她。
嘴角轻扬,第一次心有了温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