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不就我,我则来就山。
迦延的情况很糟糕,所幸离南陵已经不远,珍河让秋苋翁飞鸽传书给妙音,让他火速赶往这个临边的小郡,因为现在让他们自己过去已经不太可能了。
妙音前来只用了一天不到。
迦延被锁在郡守提供的官衙地牢密室里。
她不吃不睡,只是疯狂地挣扎喊叫,声音都已嘶哑还不停歇。
若不是在她昏迷以前珍河便为了稳妥起见而用铁链将她锁住,实在不知该如何制她。
普通的铁链实在也锁她不住,残风建议穿了她的琵琶骨。
珍河初听时用万分吃惊的眼神盯住了他——怎么忍得下心,下得了手?
可残风此时却极其冷静地道:“受了这个刺激以后的迦延醒过来恐怕要彻底地疯了,如果不这样做,以她的功力我们困不住她,会闯下大祸。”
其实珍河也明白,闯下大祸还是其次,最大的可能是她逃离了他们,让他们以后再找回来的希望都很渺茫,如不及时治疗,只怕迦延再也不会恢复了。
唯有柳残风,每一次的考虑模式都相同——只要结果对她有好处,那么宁可一开始的时候狠一点心,哪怕会有伤害也在所不惜。所以他以前才一次又一次离开迦延。
珍河无论如何也做不到,他承认自己有些妇人之仁,宁可自己伤心,也不愿心爱的人会有所伤害。所以他以前才明知不可为而为地放迦延走。
结果他们两个人的做法都没有带给迦延真正的幸福。他们都没有做对。
可这一次,他知道残风是对的,一定得听从他意见。
于是,含泪忍痛地,他和残风一起用铁链贯穿了迦延的琵琶骨,让她有力也使不出。
迦延醒来后果然剧烈挣扎,居然也不知道痛似的死命扯那铁链,把自己的肩胛处扯得血肉模糊。
“姐姐,姐姐你不要……你痛不痛……难道你都不觉得痛吗?”茹佳在旁边哭边不停跟她说话,她还试图可以再次唤醒她,“姐姐你别这样……再忍耐一下……等妙音大师来了一切就好了……你放心,珍河哥哥和柳大侠会放你出来的……”
然后妙音来了,一身白衣,淡黄格子的袈裟,面容如玉,慈眉善目。
看了迦延,悲悯地半闭起了双眸,双手合十道:“王后,老衲和你说过,凡所有相,皆是虚妄,若见诸相非相,即见如来。好与坏,爱与恨,幸福与痛苦,执着与释放,全在一人之心。佛说万法,不过是为人明心而说,法是船,觉是岸,心达明,觉至圆,也无此岸,也无彼岸——可你还是参不破。”
他宣了一句佛号:“阿弥陀佛——”
最后这一句,音量不大,却用了上乘而正宗的佛家内力。
让在场的人都感觉到一股温暖的力量无可抵制地正倾泻进自己疲惫而蒙尘的心灵。
妙音的声音听上去像是早晨林梢间清吟进梦里的鸟鸣,又似竹叶上朝露滴落在小溪。
悠远而灵动,丝丝缕缕,无孔不入地清澈入内心。
妙音果然是妙音,迦延安静了。
夜凉如水。
病情稍有稳定的迦延和所有人都被安置进了郡衙的别院。
别院里有个大天井,植了些树木,辟了个池塘,还修了座小桥,像个小花园模样。
珍河拒绝了郡守献的仆佣和婢女,只是自己这几个人封住在内,不许随意打扰。
是以,这里的夜晚很安静。
珍河与妙音在桥头这边聊迦延的病情,原本残风也要过来听,却被桑童拉住。
“大哥,我想和你说些事情。”
桑童很正色的表情,略带着泫然的哭意。
残风没见过她这样,不由觉得事关重大,便随着她的脚步到了桥的另一边。这些日子以来,他也自觉关心她太少。
这边,珍河便问妙音:“大师,你准备什么时候化解王后的功力?到时如有什么需要帮忙的,朕必当竭力。”
妙音在月光下微抬起了脸,那一身白衣与一张俏面在淡白色的光晕下犹显温润。
“陛下,有些事情老纳不想瞒你。”
珍河心里不由一沉,嘴上却道:“但说无妨。”
“阿弥陀佛。”妙音道,“王后的病情比想象中更重,邪毒已深入血液,只怕就算废去了功力,也回天乏力。”
桥的另一边,桑童道:“大哥,我想向你辞行。”
残风很意外,他想不到有一天她会主动要走。因为初时她便像当年的迦延一样死都不离开他的。
“哦?你要去哪里?”
桑童以为他至少会问一声为什么要走,却不想他只是问她要去哪里,好似没有什么挽留的意思。
真是狠心,他心爱的女人就要好转了,他便彻底把她视为草芥了吗?
“大哥,有句话我一直想告诉你……”
她决定要向他表白,就算得不到,至少也让他知道自己的心——看你把我的心践踏得有多深。
这时,所有人都忽然听到耳边有一声巨响。
从妙音口中听到噩耗的珍河一瞬间几乎以为是自己内心的一声晴天霹雳被释放了出来。
而桑童最重要的话被它打断了。
天空中骤然爆开一朵五彩绝伦的火花。
珍河一怔,“今天——是九月初一了吗?”
连日来带着迦延往回赶,只数天数而没顾得日期。
没想到今天竟是九月初一,一年一度的花火大会日。
亥时,来自宫廷的第一朵礼花爆响。
接下来,千束万束的火花开放在这个国家的各个城市和各个大街小巷。
原本熟睡的迦延这时自床上直挺挺坐起。
值守的秋苋翁和另一人急唤一声:“王后!”
她怔愣地盯着窗外天空中的火树银花,突然一掀被子,径自走下了床,直挺挺往外去。
秋苋翁想拦她,可看她的神情平静又不像是发病的样子,便不敢拦。
知道妙音大师他们都正在园里,应该不会出什么大问题。
茹佳亦被惊动,从自己屋里出来,恰好看到往外走的迦延,月兑口喊她一声:“姐姐?”
珍河刚刚得知了关于她病情不可治的坏消息,此时看到她,格外怜惜感慨,轻唤一声:“迦延——”
迦延看也不看他,径直往桥上走,直向着残风所站的方向。
珍河想过去拉她,却被妙音阻止。
回头,看到妙音的脸色是示意他静观其变。
他满月复疑心地强自按捺下来。
迦延已走至桥心。
站在桥上,她仰头向天,缓缓地张开双臂,做成飞翔的动作。
茹佳的双眼突然被泪水模糊了。她看到在烟花下飞翔着的迦延姐姐,烟花的光芒为她披上一层炫丽的锦衣。她依稀还是当年南陵宫廷里华贵典美的迦延王后。
而残风的双眼也模糊了,她这个天真而稚气的动作,配上一副安详而惬意的表情,让他感觉到他那个活泼恣情的小延已经回来了。
于是,残风亦踏上了小桥,向迦延靠近。
迦延放下双臂,用一个极为纯洁的眼神低头凝望住他。
烟花还在燃烧,湖里也都是它们绚烂的倒影,而他们身在一座桥上,缓缓靠近。
这样的情景是曾经有过的,多么熟悉。
迦延静静地看着残风的走近。
“残风哥哥,”她突然偏起头道,“我知道你是喜欢我的,对不对?”
所有人都听见了她吐字清晰的这句话,屏住了呼吸。
残风已经走到了她的面前,他哽咽地点点头,“是的,迦延,我喜欢你,从此以后不管你是不是别人的妻子,也不管你是不是什么劳什子王后,哪怕没有自信可以带给你幸福……”
“残风哥哥……”迦延向他伸出双臂。
残风抱住了她。
当他们紧紧相拥的时候,只有站在桥的对面,正对着迦延脸庞的桑童看到,迦延的脸上突然涌现一团一团的黑雾,而眼中的浊气也愈深,杀气腾腾。
桑童悄悄移动自己的脚步。
迦延这时正伏在残风的耳边,阴鸷地一字一字道:“我恨你,我要杀了你!”
同时迅猛出手的有两个人:迦延对准了残风,而桑童对准了她——
迦延的手并未来得及触及残夜,而桑童的剑已经由正面直刺入了她的眉心里。
“不要——”
看出端倪的珍河与茹佳惨然叫了出来,并且扑了上去。而残风的思维暂停了。
还是残风抢先接住了迦延倒下的身体。
“为什么?”他悲愤地望向桑童,“你为什么要杀她?”
“因为她要杀你。”桑童理直气壮地道。
“我知道!我会防备的!”残风冲她怒吼。几乎没骂她狗拿耗子多管闲事。
但桑童就算知道他在防备也一定会如此出手,这一刻才明白,自己潜意识里似乎一直都在等待这样一个机会——以光明正大的理由置情敌于死地。
就算最后残风大哥会恨她,就算谁也得不到他,她也不能容忍他与迦延白头偕老。
在她心里,迦延这样曾经嫁过人不守贞操水性杨花的女子是没有资格伴在残风大哥身边的。
让我们,一起痛苦吧。
“阿弥陀佛——”妙音在一旁闭目轻宣佛号。
桑童那一剑刺得相当深,在迦延眉心留了一个空空的血洞。
迦延闭着眼睛,伤口流出的血是黑色的。
残风胡乱地用自己的衣袖替她擦拭。
黑血似乎流都流不尽,珍河和茹佳也都不顾污秽地去擦。
当伤口微凝血不再流的时候,迦延再度睁开了眼睛。
她的瞳仁似乎又像以前一样清澈如水了。瞳仁中倒映出身边的人关切而悲伤的面容,也倒映出漫天盛放着的烟花的灿烂。
“国主哥哥、茹佳妹妹……还有——残风哥……”她吃力地一一叫出他们。
这一刻,她看上去那么清醒,脸上的黑气也消散了,脸色和嘴唇都苍白如纸。
茹佳凝着泪点头,“是,迦延姐姐,我是茹佳。”
“茹佳,以后,只有你一个人侍候……国主哥哥了……”
茹佳泪如雨下。
她又转向珍河,“国主哥哥,谢谢你,为我付出……一生的宠爱……”
珍河泣不成声,“不、不……”
迦延,对不起,我做得不够,做得不够啊。
最后,她转向残风,“我……并没有真的恨你。只是以为……杀了你,你便再也不能远行,再也不能……离我而去了。”
残风道:“不,我可以带你一起走。从今以后,不论我去到哪里,都会把你带在身边。小延,我永远也不会再抛弃你,我们永远都要在一起。”
迦延听到这些话,只觉得如此意想不到,如此心满意足。
这一生,她唯一等待的,唯一在乎的,便是他的这样一个保证。
“好,我……相信你……”
她幸福地再次闭上了眼睛。
小延……
迦延……
姐姐……
她身边的三个人痛极而泣,时间仿如就此静止。
这时,却听到妙音道:“凤凰涅槃,浴血而生。毒血流尽,反而有一线生限,阿弥陀佛。”
三个人立刻都流露出绝处逢生的狂喜,回望向妙音,“大师……”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