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凰涅磐 第八章 多情自古伤别离(2)
作者:顾萦茴

待人都走清了,茹佳便道:“国主哥哥昨夜后来又回了存芳殿了。”

迦延只是“哦”了一声。

她亦猜到他会回存芳殿,除了那里,也无别处可去。

“他看上去心事重重的,一夜都没有睡。”

迦延兀自出着神,过了一会儿,突然问她:“他有没有跟你说什么?”

茹佳摇了摇头,“没有。”

迦延略有失望,眼神黯了黯。看来从茹佳这里探听到珍河动向的希望不大,珍河是个很懂得内敛的人,不知他将对自己如何处置。

“国主其实并不是一个容易向别人倾诉心事的人。”茹佳道,顿了一顿,又道:“或许和姐姐在一起时会有所不同。”

迦延也摇了摇头,苦笑一声,“与我更不可能,你才是和他两情相投的人。”

蓦然听她说出这样的话,茹佳好生诧异,以为她在挖苦,忙道:“姐姐这话说的,可教茹佳不敢当。”

迦延却突然想到了什么,仿如抓着一根浮木一般,一把握住了茹佳的手,“妹妹,姐姐此番闯了一个大祸,如若妹妹肯顾念你我自小一起成长的情谊,请替姐姐向国主求个人情,好不好?”

茹佳不知所措,“什么……人情?”

“求国主处置迦延一个人,不要牵连我的仆从和家族。”

茹佳真正受惊了,“姐姐,到底出了什么事?”

迦延望着她真心关切的眼神,觉得事已至此,没有必要再瞒着她。虽然近年来她们之间有隔阂,彼此疏远了,但毕竟她是她进宫以来所交过的唯一朋友,现在也是她仅有一点希望可以拜托的人,“昨夜我向国主坦白——我爱着别的人。”

茹佳脸色都变了,不敢置信地叫:“姐姐?!”

“是我太冲动了。”迦延凄然自嘲地笑着,“话已出口,无法挽回,当时没有想到那么多。”

“姐姐……”茹佳想不明白,天下还有什么人会比国主更好?值得她如此赔上性命地热爱,“姐姐你怎么……可以背叛国主呢?”

敝不得他昨夜那么伤心,一夜不眠,是因为被伤透了心吧?

茹佳很爱珍河,自然觉得他是天下间最好的男子,并且为他的伤心亦感到伤心,“姐姐,你怎么可以这样?”

这么好的丈夫,她怎么可以还不知足?明知自己的身份,却还放任自己的感情,真是不可原谅。

迦延看到茹佳瞬间转变的眼神,那种鄙夷而谴责的目光令她受了刺激,不由道:“在你的心里,国主自然是天是神,你们两情相悦,柔情蜜意,可我呢?我一直都是孤零零一个人……”

茹佳怀疑地盯着她,怎么可能孤零零一个人?国主明明两边都很宠爱,雨露均沾。莫不是她醋性太大,要求太高吧。

“不用怀疑。”迦延道,“所有人看来,国主对你我二人的态度是一样的,在月华殿留宿的日子也不少,但你知道为什么我怀不上皇嗣?”

“这种事情……”茹佳道,“也要有一点运气的成分。”

“是啊,要讲运气、靠福分。”迦延蓦然冷笑起来,“人人都觉得我欠缺些运气,也少了福分,人人都这么想,连我身边的近身奴婢都没有一个知道真相。”

“真……相?”

“是的,真相。”迦延冷笑着,却又落下泪来,“真相便是我至今日仍是处子之身,你的国主哥哥从来都没有碰过除你之外别的女子,哪怕是他的王后、他的元配发妻。”

茹佳呆住了。

“我们空有夫妻之名而无夫妻之实。”迦延的眼泪一滴接着一滴地落着,“他说他把我当成了已故的怀怡公主明河的化身,他把我当成了妹妹。他说他只爱你一个……”

“姐姐……”

茹佳从来也没想到会是这样的,如此说来,姐姐可真可怜啊……

而自己竟然还曾经因为嫉妒而疏远她,实在太不应该了。

她真该为自己的小心眼而汗颜。

迦延这时却轻轻地擦干了自己的泪,“也罢,反正我从小心里面就有一个人,这次重见了那个人……我……我再也没有办法控制自己的心,妹妹,请你理解我。”

茹佳的眼泪这时亦忍不住流了出来,她一向是心很软的,此时又心怀惭愧,不由自主点了点头。

“也求你……”迦延又握住了她的手道,“求求你替我保全我的家人和仆从,也保全那个我爱的人。”

茹佳又点了一点头。

迦延以为珍河生气,珍河却并不是生气。

只是受了前所未有的打击,感到难以言说的伤心。

一个女子,在自己身边以妻子的名义相伴了六年,却在她坦言爱着别人的时候才发现自己是爱她的。

原本明明有机会占住她的身体和心,现在却发现即使把她禁锢在身边一辈子,也再不能真正属于自己。

迦延很傻,居然把这样天大的叛逆之事对他实言以告。原因是她觉得他是一个好人,她说她觉得他讲道理、善良、宽容、有爱心,她说她把他当成亲哥哥一样尊敬和信任。

还真是信任得很,信任到以为他能用足够的淡定来应对妻子的背叛,并且成全她。

这样天真的一份信任,让他在懊恼之余却仍然产生了几许感动。

在她的心里,或许他已经早就不是丈夫了,但她很真诚地把他当成了兄长看待,把他当成可以指引她、带给她光明和希望的人。

追根究底,是他最先给她灌输了一套兄妹的理论,是他最先误导了她。

当他和茹佳情意两投的时候,他甚至私心里盼望过迦延不爱他,那么她对他的要求会少一些,他对她的愧疚也会少一些。

他并没有迦延想象中那么好,他其实很自私。

一整天,他没精打采,连上朝的时候都无法集中精神来听政。一开始想称病辍朝的,但想到一称病必定会引来很多人探病,头一个清河王姐就很难对付,他便打消了这样的念头。

但今日在朝上好几次反应过慢,已经引起了清河王姐的几许警觉。姐姐的眼神锐利起来,有时候连他都会感到几许惊慌,觉得心里的想法几乎无所遁形。

下了朝回日彩殿换常服,进殿之前他竟然极为犹豫,他怕迦延还在。

她跪在地上哀哀啼哭的样子让他很不忍睹。

她痛的时候,其实他也在痛。

进去了,发现她已不在,却又莫名有些失望。

一个人在王宫里信步地走着,不知不觉地,他走到了月华殿。

金轩接日彩,紫盖通月华。

南陵的历代王后都住在月华殿,包括他的母亲。

月华殿里发生过的爱情便与月亮一样,一代一代,阴晴圆缺。

月华殿在他母亲的时代重修过一次,迦延入住时基本都没有再动什么。

以前,身娇体弱的小妹妹明河也一直都是随着母后住在月华殿。

最后,明河和母后都故世在月华殿。

月华殿有他童年最温柔快乐的记忆,也承受了他的丧亲之痛。

当父王也随之驾崩以后,他从太子宫搬进日彩殿,很长一段时间他都不敢走进月华殿,生怕触碰到伤心记忆的边缘。

直到新的王后册立,承袭了母亲的位子,也继承了她的宫殿,给月华殿带来了新鲜的人气。

他想起了十三岁那年的册封大典,第一次挽起迦延的手,在下宗庙台阶的时候她差点跌倒,他搀扶住她,她仓惶之间一抬头——眼波里的惊慌与茫然无措让他很怜惜。

他出入月华殿,他关注着沉默寡言的迦延,知道她不好热闹,喜欢用一些安静的玩艺儿打发时间,比如刺绣、书画和编织。

他觉得她很有耐心,但总是看上去有股难解的忧郁。

明河因为心脏缺失了一部分,才病入膏肓,迦延的心也总是让他感觉缺失了一部分。

现在才明白她所缺失的那一部分到底是什么——没有了柳残风的迦延,从来就不曾完整过。

他一直都希望能带给她快乐的,就好像以前拼尽全力也愿意让明河活得跟正常人一样。

他把她当成了明河的影子,以前的她确然也只是一个影子,可因为柳残风的到来而让她变得立体了起来。

就好像一张美人图,突然之间被人施了法术,美人有了生命,从画卷中活生生走了出来,眉眼生动。

很遗憾,施法术把她变活的人是柳残风,而不是他。

月华殿宫门口的内侍仿似在开小差,起初没有注意到身着常服并且独自前来的君王,一下子突然看到了,着了一忙,月兑口大喊出来:“国主驾到——”

他来不及阻止。

饼其门,原本不想入的。

见到她以后该说些什么呢?

“国主驾到——”

爆门外值日的内侍清亮而促然地一声呼喊。

迦延正在梳头,独自对着镜子,跪坐着,青丝披了满地。

自茹佳拜访以后她一直都在梳头,怎么梳都梳理不通顺一样,反反复复。

巧榆在擦地,用一块抹布,弯腰匍匐着,双手用力,是一个很劳顿的姿势。

原本不是她该干的活,她已经很多年没有再干过这么累的活,她一直是主人身边地位最高的婢女。

可是今天她抢着干最脏最累的活,满身的力气用不尽似的。

兰喜端了一铜盆的水跪在旁边,很多小爆女也上来帮忙,或者去清洁别的地方。

镑就各位,谁都不敢开口说话。

当听到这一声“国主驾到”,第一个有反应的是兰喜,她手里的水盆“咣当”一声沉落到地上。

直直地摔落,落到地上盆没有翻,但水却仍然溅出来了一大半,把巧榆刚擦过的地方弄成一片小汪洋。

兰喜的脸色苍白,“奴奴婢、该该死!”

巧榆还来不及责难,珍河已经进来了,一室的人都慌忙地跪下。

迦延没有跪,她只是转身愣愣地望着他,一手握着梳子,一手握紧了一把头发。

珍河往前走,直走到水渍处,洇湿了他长衣的一角,也洇湿了他软缎的鞋。

兰喜瑟瑟然地抖着,“陛陛下,湿……湿……”

“湿了。”珍河替她说完,“没关系的,你们都退下吧,朕想和王后单独呆一会儿。”

听到这话,迦延却下意识地看了一眼巧榆,巧榆亦重重地望着她。

那么重的目光,那么沉的分量。

王后,不要再做让榆娘失望的事了,不要因为你的一时任性而害死很多人。

奴才们都退下,迦延缓缓地放下双手,双手放到膝盖上,一个端庄的坐姿。

她的眼眉低低地垂下,“陛下。”

他涉过水渍走到她的身边,居高临下地俯首望着她。

她一动也不动,仿如就此石化。

又变成这个样子,死水一样没有半点微澜。为什么在面对他的时候,她会这个样子?

“如果我可以把昨晚的事情当成一场梦,如果我愿意和你重新开始……”他说,“迦延,你可以快快乐乐地留在我的身边吗?”

迦延略有诧异地一震,她想不到他会这样说,不必利用茹佳去枕边相劝,也不用自己忏悔求饶,他主动提出来把一切都当成没有发生过,主动给她一个改过的机会。

巧榆沉重的目光浮现在面前,养母慈爱的笑脸也随之出现,而残风哥哥……残风哥哥渐渐被很多人的脸盖住了,每一张面孔覆上来,她的心便被割了一刀,再结痂。一张一张面孔的覆盖,使她的心结了一层又一层厚厚的痂,痛都变得麻木了。

如果她任性,很多无辜的人会因她而死,这样的现实让她痛不欲生。

她点点头,“好!”

眼泪却同时滑落下来,滴在端放于双膝的手背。

一滴一滴地忍不住,光润的手背上转眼也积了一片小汪洋。

珍河的心亦开始疼了起来。

洇了水的脚底开始发冷,一种无力的寒怆。

“迦延,为什么要哭?”

他伸手轻抚她的头,那一头浓浓密密的发,又黑又长。像一条披巾一样包裹在身上,把一张小脸衬得苍白苍白。

缘愁似个长……

迦延反手胡乱地擦着自己的脸,重重吸了吸鼻,“因为……因为割舍……会痛,告别……也会痛。”

她要把对哥哥的感情割舍掉,要向以往的一切作个告别。

“痛过这一次,哭过这一场……我再不会哭。”她很坚决地保证着。

只这一场,她决定流干一生的泪。

那以后呢?

珍河却在想,以后在我的身边你就会心甘情愿地笑了吗?

还是重新又变成一幅死画?画里的美人不言不笑,空心空魂,自然亦不会哭。

“迦延,你站起来。”

她依言站起来,木偶一样地顺从听话。

他上前一步,将她抱住。

她瑟缩了一下,虽然不明显,但依然能够感觉得到她瑟缩了一下。

他的心里只觉得一冷。

他紧紧地抱住她,却总是觉得她的身体僵硬而冰冷,无法将之熨暖。

不再像圆房那一夜,他握住了她的双脚,便很快焐热了她的全身。

那夜她的脸红扑扑的,映着一盏盏喜字红烛的灯笼。

她说过那是他此生唯一一个机会,可他错过了。

“迦延,你会不会恨我?”他在她耳边轻声地问。

她摇了摇头,“我感激你,你对我很好。”

已经很好。他是一个好人,她一开始就知道。

“那么……”

说了两个字,他咬了一咬嘴唇,再继续道:“你走吧,找到柳残风,和他一起走吧。”

她一动不动,以为自己幻听。

他推她一下,把她推离开了自己的怀抱,“快走吧!耽误下去……我会后悔。”

“可是……可是……”迦延依然怔怔的,无法适应这样一波三折的高低起伏。

“放心,朕不为难别人,朕不会为难任何人。”

他转身,快步地向宫门外走,逃也似的。

你总说我是一个好人,那么,我就做一个不让你失望的好人。

从今以后,只把你当成最亲的妹妹,全心全意为你的幸福而考虑。

你、走、吧!

珍河走了,走过的地方有一串湿湿的脚印。

凌乱的,亮晶晶的,像两道很长很长的泪痕。

迦延呆呆望着他的背影和那两串脚印。

珍河哥哥……

在他来之前,她原本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梳头装饰,是在等待惩处的。

没想到却会这样,没想到他竟真的可以待她这么的好。

突然一个激灵——她已经拜托了茹佳,让她设法通知残风快走。

当时怕国主会第一个拿他开刀,怕国主不肯放过情敌,还怕月华殿也已被监控起来。

她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月复了。

不知道残风哥哥走了没有,不知道还来不来得及追上他。

这么一想,她匆忙慌乱地回身收拾衣物,七手八脚一阵之后突然又放下来。

还要这些绫罗绸缎干什么?浪迹江湖不用再穿得那么好的。

这么一想,又回身去拿一些珠宝,又是一阵七手八脚,抬头突然看到供奉在上的玉如意,不由又怔然停下。

想起了被钦点为王后的那一天,想起玉如意被放到手中的情景,想起御座后的明黄色身影,想起了黎民百姓的山呼千岁……

每一件金银珠玉都是陛下赏赐的,她已经够对不起他,他亦已经对她宽容到了极致,怎么还能拿他的一分一厘?

手软了一软,手中原本包了一包的珠宝首饰都滑落散乱在地上。

她回身去找那件常穿的深绿色男装。

正埋首在衣箱里,听到有人进殿的声音。

以为是巧榆或者兰喜,她头也没抬,便急促地道:“国主许我走了,他说不会为难任何人,你们放心……”

时间紧迫,她没有更多的话和她们解释。

“姐姐……”

她一怔,抬起头来,看到的是茹佳。

茹佳面对着一屋子的凌乱,眼看着满地珠玉和绫罗,不知所措。

“你回来了?”迦延有些欣喜而急切地扑过去拉住她,“你有没有通知到他?不要去通知了,没事了,我可以和他一起走了!”

茹佳的手拢在衣袖里,脸上的表情有点犹豫。

“怎么了?”迦延虽然处在极端兴奋之中,却还是起了一点疑惑。

“我派人去的时候……他已经不在了。”

“什么?”迦延一愣,转而又道:“说不定……说不定是去府里的别处了,暂时不在房间而已吧。”

心里却也隐约有一些猜想,但她不愿意承认。

茹佳抽出了手,原来她的袖中装着的是一封信笺,“我的人到了他的房间,他房里只有一个小仆童,问是不是宫里来的,就给了这一封信。”

迦延迟疑着不敢去接那封信。

不会的,哥哥说过从此以后会听她的,她不学会他的剑法,他就不走,她学会了,他也不走。

扮哥不会骗她的。

她经历了这么多的煎熬,好不容易才求得国主同意放她与他一同离开,他不会如此辜负她的。

“姐姐,你看看吧。”

茹佳把信放到她的手里,催着她。

颤抖地打开了信纸。

可能为了避人耳目,这封信没有抬头也没有落款,只有几句简短而要紧的话,解释了他的不告而别——

对不起,答应你的我不能做到。以后,就当从来也没有认识过吧。

扮哥说过,他是一个粗人,不懂诗词歌赋,他为人亦讷言,从来也不会说婉转的话。

就当从来没有认识过——如此狠心绝情的一句话,他轻飘飘地说了出来,每一个字都是利箭,乌云密布一般地向她射了过来。

“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她的眼泪一滴一滴打湿在了信纸上,不知是自言自语,还是对着茹佳在说,“乱我心者……今日之日……”

她说不下去了,泣不成声。

曾经很冷静地教育过茹佳:如果注定要离别,哭又有什么用呢?

现在她自己却还是忍不住哭了,就此哭死也愿意。

拼死拼活地争,不惜一切地搏,好不容易有了出头之日,到头来最辜负自己的却是最爱的人。

莫说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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