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有个国王,一生只娶了一位王后,他们夫妇恩爱,生了三个孩子。老大是一位公主,聪明伶俐,且像男儿一般有勇气;老二是位王子,性格温柔淡定,重情义,懂得体贴人;老三也是一位公主,美丽得像天上的星空一样,光芒照亮了大地。他们一家人不像一般王室那样重规重矩繁文缛节,私下里,父母都是直呼孩子的名字,很亲切。这一家人相亲相爱地生活在一起,每一个家庭成员都真心爱着家里的每一个人,尤其是那个最小的公主,她是所有人挚爱的中心。”
说着这个故事的时候,珍河的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迦延,迦延也望着他。
总觉得他是在说自己家的事情——先王一生不是只娶了一位王后吗?而且,听说除了清河公主与珍河,他们的确还曾有过一个早夭的小鲍主,生前的封号好像叫怀馨,死后谥为“怀怡公主”。
怀怡公主葬在一个到处都是鲜花和蝴蝶的地方,那里听说聚集了南陵历代好几位杰出公主的陵寝,人们称它为“公主坟”。
“不幸的是,小鲍主先天有疾,是一种非常难治的心病,她从来不能做什么运动,也不得大喜大怒,是以,就算渴望着能和哥哥姐姐一同奔跑疾驰,她也只能安安静静地坐在一边默默观望,就算遇到开心的事情,她也无法开怀大笑。”
珍河敛起了眉,表情变得极为伤感。
“国王与王后为了治好小鲍主的病,想尽了办法,耗费了大量的财物。其实,只要能换得公主的健康,就算拿整个国家的财富去交换,一家人都是在所不惜的。可是,没有办法,小鲍主的病非但治不好,还有一天天恶化的趋势。希望渐渐都变成了绝望,小鲍主也意识到自己将不久于人世,于是有一天,她偷偷骑上了她姐姐心爱的小马驹,摇摇晃晃地绕着马场奔跑,边跑边大笑,笑过之后便是大哭,还没跑完一圈便从马上摔落下来,吐血而亡。”
居然是这样死的。
迦延纠结地握紧了自己的双拳,她知道她为什么会选择这样的死亡,而不是安静地躺到病床上,“她想做一次一生都很想做却不敢做的事情,她想尝试着可以在有生之年也大笑大哭一次,与其躺在病床上等死,不如畅快淋漓地挥尽所有隐忍的激情……”迦延说着,不知不觉替可怜的小鲍主的命运流下了同情的泪水,“她笑,是真心的开心,开心自己终于尝试了一次渴望已久的游戏,确实如她想象中一样好玩,她哭,也是由心而生的痛哭,遗憾自己一生如此短暂,非但短暂,还从来也无法享受那些值得开心的事情……”
珍河也落下泪来,“迦延,你很了解她,了解得很对。”
他轻轻揽住了她的肩膀,迦延这一次没有觉得哪里不自在,只是顺势便把头靠在了他的腿上。
“小鲍主亡故以后,国王与王后谥她为‘怀怡公主’,希望她以后会得到安宁与喜悦。可是,公主死后,活着的人却都得不到安宁与喜悦。失去了心爱的小女儿,国王与王后一直都很自责,尤其是王后,因为公主的病是先天的,她觉得是自己怀孕时不够谨慎才造成的失误,便总是郁郁难欢,不久也罹患了重病,撒手人寰。国王与王后本就相爱异常,失去爱女还能勉力支撑,但失去了爱侣之后,便彻底也崩溃了,没多久,国王也重病驾崩了。那时候,大公主才十五岁,王子才十二,不得不开始肩负起一个国家的重任。”
“她叫什么名字?”迦延突然问。
“谁?”
“怀怡公主。”
珍河顿了一顿,知道她已经猜到他讲的是自己家里的事,不由更放柔了声音地道:“明河,我妹妹她叫明河。”
星月皎洁,明河在天——果然是星空一样美丽的女孩。
“我即位的那年十二岁,一即位便有朝臣力主册定后宫,”珍河继续说下去,“我知道,大将军霍骑有意让我册立茹佳。欺主年幼啊,五大权臣虎视眈眈都包藏了野心呢。所幸他们互相都有私心,未曾勾结在一起,其他四人当然不可能坐视霍氏女入主中宫,包括清河王姐,都联名提议我开宫门大选,所有五品以上官员适龄女儿都可应选。其实,无论怎么选,霍茹佳的贵妃名分是一定的,至于王后……随便是谁,只要家中背景不算高,与五大权臣也没什么基本相干便可。事情吵吵嚷嚷了大半年,终于定了下来。于是年方十三岁的我就开宫选后了。”
“为什么……会选了我?”她抬起头望定他。
“因为第一眼的感觉。”他轻轻揉揉她散落在鬓边的发,“因为第一眼看到你的时候就觉得你的神情……似曾相识,和记忆中我的明河一模一样。”
无关容貌,只是那种神韵,和明河是一模一样的。
忧郁,自闭,冷淡淡又怯生生的,还总是失神。
也许,因为她也跟得了绝症差不多吧,一种笑不出来的绝症。
她重新伏身于他的膝盖上,“国主……”
“尤其等到你真正进了宫以后,坐在梅林边,看着我和茹佳的嬉戏,却只是安静不笑的样子……就算睡着了,也紧锁着愁眉的样子……还有,和明河一样,别人想对她好却总不知该如何好法才能让她真正高兴的样子……我看出你心底亦蕴有万丈激情,却也总是隐抑不发。”他修长的手指轻轻摩挲着她的脸颊,宽阔的广袖亦随之在她的耳鬓间厮磨,“迦延,但是你与明河终究并不相同,哥哥真心希望你不必那么辛苦。”
她越听越是伤心,拼命地克制着不让自己失声痛哭,只紧紧抱住他的双腿,把脸贴在上面。
珍河哥哥……
窗外,巧榆看到了这一幕,停住欲将行来的脚步,掩口含笑而去。
十五岁的时候,巧榆在月华殿为迦延行了一个小小的及笄之礼。
珍河此时已经十七岁,宫内开始准备他们的圆房事宜。
这时候,关于她并非是齐家的亲生女儿,也不是真正的南陵国血统之事却被人揭发出来。
朝中立刻有人主张废后。
对于齐家来说,最要命的并不是女儿被废黜,而是说不定还得担上一个欺君之罪,牵连九族。
一家人慌作一团,齐夫人进宫见迦延,见面未说上半句话,便已忍不住和巧榆等人相对泪流。
迦延却仍忍着没哭。
“如果真的有什么事,我会求国主放过家人,欺君之罪迦延一人承担便是。”她还是那样坚毅的表情。
“不是这么简单的,小延。”齐夫人苦笑着摇了摇头,“若是有人成心针对我们齐家,只怕明枪暗箭齐上,总不易防。”
“可国主并不是一个昏君。”这一点她坚信。况且,入宫相伴多年,她不相信他会没有半点回护。
“但隐瞒身世确也是实情。”齐夫人叹息,“小延,当年我告诉你,收养你并不是想有朝一日借你的光,可是……一旦真的因你而得到了至高的荣誉,不得不承认,我和你父亲也确实被突如其来的权势与富贵迷住了眼。早知今日,当年我们就该把实情上禀的。宁可不做这个国丈,不做什么乐平候,也不必整日里战战兢兢,生怕不得善终……”
话音未落,却听外面在报:“国主驾到——”
齐夫人一惊非同小可,慌忙地擦干眼泪,起身跪迎。
其他人亦收敛了悲凄之情,伏地迎驾。
齐夫人只在当年迦延的册封大典上远远见过国主一面,余下来这几年,虽也时时被准许入宫探望女儿,却是没有幸得见国主金面。
当年见时,国主年方十三,还是一个大男孩子,如今却已成年。
但听得脚步声由远及近而来,齐夫人心跳如擂鼓。
此时算来正是刚下朝的时候,不知朝臣今日对废后一事有了决议没有,让人真是担心。
珍河进殿,一眼便注意到多了陌生人,看到是诰命服色,便猜到是岳母。
“乐平夫人也在?”最先走到齐夫人身边,“真巧,都平身吧。”
巧榆从旁扶了一把,齐夫人平身而起。
这才稍稍抬眼,看到面前是一个身着王服的俊雅少年,身材高挑修长,肤色白净皙透,眉目皆秀逸,微笑暖人心。
不再是当年所见稚气未月兑的小孩,也不是她所想象的隔离在金殿之上冷漠威严的君王模样,竟似一个邻家少年郎,温雅有礼,让人忍不住地产生亲近感。
如此翩翩少年,若是倒退个几十年,自己尚是待字闺中的小姐,必定一见亦会心生仰慕的。
“夫人坐。”珍河招呼一声。
“谢座。”齐夫人连忙回应。
珍河转身又去拉迦延的手,“王后,你过来。”
在人前,他很庄重地唤她王后。
转身,自己也坐下来,迦延立在他的身侧。
“夫人此番进宫,是否是因为近日朝中纷议关于王后身世的事情?”
谁也没想到他会如此直接。齐夫人禁不住有些紧张,就连迦延亦震了震身子,“国主……”
珍河示意她不要说话,只望了她一眼,又看了看齐夫人,“正巧,这件事朕正想听个来龙去脉,别人到底不是当事者,也不会知道细节如何,说不定心怀不轨,还加油添醋胡编乱造一些,不可相信——所以朕想听听你们自己说。”
齐夫人与巧榆对视一眼,心中尚是一点也没有底。
倒是迦延到底与珍河相处得久了,了解彼此性格脾气,听他这么说,似乎已经流露出了一些维护的立场,心里倒觉得松了一口气。
她向母亲轻轻点了点头,示意她可以知无不言。
于是,齐夫人把与迦延相遇并最终决定收留她的经过合盘托出,“那一年,臣妇带着一队家丁奴仆远赴沧浪洲走亲眷,在回来的途中路经沙漠……”
当听到哥哥深夜造访恳求这一节时,迦延亦是从来没有听齐夫人说起过的,不由在一旁心潮翻涌,百感交集。
当齐夫人说完,巧榆也跪下来,称自己亦是经历了从头到尾的当事之人,可以作证。
听完叙述,珍河凝神片刻,浅笑着转向迦延,“那位少侠与王后非亲非故,却能如此舍生忘死地一心保全你并安排你的去路,实在很难得。”
是的,哥哥的确一心只为她好,可却不知,他所认为的好,却并不是她想得到的。清苦怕什么,漂泊又怕什么,在她的心里,只要能与他在一起,就算是死亡亦可以无惧的。
只可惜他从来都不明白。但就算当年她能向他明白道来,他也必定是不相信的。
爱一个人,却无法使对方明白,真是一件摧人心肝的事情。而与爱过的人从此失之天涯,又是一出多么断人心肠的悲剧。
迦延痴然而立,伤痛之情浮于面上,珍河的话半句也未听进耳朵里。
“王后?”珍河再唤一声。
她这才回神,眼神却仍是迷茫着的,“是。”
“以后,跟朕说说你们之间的故事吧。”
“好。”她茫茫然地应着。
“陛下,”齐夫人此时大着胆子开言,“王后虽然不是臣妇亲生,也的确本非南陵人士,但是,她秀外而慧中,娴静而有德,自入宫帏,从未有什么错失……念陛恤,从轻发落。这件事情,说到底是臣妇一人之错,当年听闻宫中选后,所有五品以上官员之女俱可参选,一时考虑不周,才酿成今日之祸。请陛下相信,齐家并非有心隐瞒欺君,若要治罪,便请治臣妇一人之罪,与齐氏无关,更与王后无关。”
“母亲!”迦延听到这里,实在按捺不住,开口将她打断,转身,她也跪倒在珍河的面前,“陛下,如若真要治罪,就把迦延废了,打入冷宫便是,或者……或者赐死,臣妾也无半句怨言。只求陛下放过臣妾的家人,将他们从轻发落。”
“不行,”齐夫人急道,“此事原与王后无关,王后是最无辜之人,所有罪过皆在臣妇!”
“是迦延的错,迦延贪慕虚荣想做王后。”迦延索性豁出去道,“是迦延主张隐瞒身世,是迦延非要入宫参选的。”
“好了都别再说了。”珍河轻轻摇了摇头,目光柔和地望向迦延,“瞧瞧你,现在还想欺君不成?”
他不是第一次认识她,入宫以来,连争宠都不屑,怎么会贪慕虚荣?
“国主……”
“都起来吧!”珍河道,“朕还没有说出自己的打算,你们倒在这里争着揽罪了。”
“陛下?”迦延听他的口气,觉得有点希望,却又不敢抱太乐观的想象。
“傻丫头,你是朕的王后,关于你的身世,朕觉得只是朕的家务事,只要来龙去脉朕都清楚了,也就罢了。至于你什么身世,什么血统,朕做丈夫的不介意,又关外人什么事?所以关于废后之类的说法,朕是理都不会理的。”
“国主……”
她想不到在他的心里一切竟是如此简单。
他把她当妻子,一切只是家务事。他对她这样的宽容,这样的好……
齐夫人亦想不到国主的态度竟是如此轻描淡写。
看得出来,女儿在宫里竟是比她想象中更为得宠,帝后之间的感情比她想象中更好。
南陵近几代的君王据说都重情专情,若是国主一颗心落在迦延身上,当真是她有福气呢。
迟疑了些会儿,齐夫人才回神叩首道:“谢国主宽赦之恩。”
“乐平夫人快快请起。”珍河道,“论起私来,您是朕的岳母,自家人,不用动不动就三跪九叩,如此见外。”
“是,是,臣妇遵命。”齐夫人面露笑意地答道,这一次,终于是轻松地笑了出来。
说是那么说,可某些是非要真正不理会倒不是那么容易。
在朝堂上,总有一些迂腐之辈或者别有用心之人,每天把废后的事提上议程。
后来让迦延没有想到的是,清河公主居然立场鲜明地维护起她,在朝堂上一番宏论,辩倒了一切的争执与纷扰。
在南陵,虽然很多文化都与中原相近,甚至他们的文字中有三分之一都是汉字,但因为出过好几任的女王,先代也有好几位很有政绩与名望的辅政公主,男尊女卑的观念比起中土来倒要轻得多。
清河公主身为先王仅有的女儿、国主唯一的手足,地位本就很高。而且,先王临终口头吩咐清河好好辅助弟弟,国主亦在心理上极为依赖这位王姐,一即位便册立她为泰昶长公主,准予自开府第,上朝议事。
清河公主比珍河大了三岁,今年已经二十了。她自珍河即位开始,一直专心工于政务,力求不辜负先父遗命,确保幼弟王权稳固,国泰民安。虽然年已二十,却一直不肯谈婚论嫁。
而且,近年来,她所培育的势力渐渐已经达到可以与楚江王怀临王以及大将军大司空等重臣相抗衡的地步了。
清河公主是这么说的:“认真计较起来,当年的选后诏书上,并没有明确规定非得是亲生的女儿才能参选,这是起草诏书时本身所带的漏洞。而且,若要追究责任,牵扯的人可就大了,参选的秀女并不是自己报名的,而是由司职的官员查询户籍,将所有五品以上官员女儿的名册罗列申报出来,还得经过层层筛选,最后才到达天子跟前。想想其中所经历的种种关节,得有多少人担上干系,承担一个勘查失职之罪,你们自己心中明白。”
最后一个理由是最重要最关键的,“而且,当真论起血统来,国主与本宫的血统也不纯正,莫忘记,我们的曾祖母,当年可是扶馀国送来和亲的公主。”
这样一说,不单是国主和公主,整个王室里现存的亲族一大半都混着外族的血统。其中包括最执着于血统而极力主张废后的楚江王。楚江王顿时哑口无言。
选后的事,当年大司空和身兼太傅的丞相都亲自或有亲信参预,如此一来亦不再开口。
霍骑原本就对此事表示缄默,一则避嫌,二则,心知再怎么废后,国主也不太可能将他的女儿扶正为王后。与其现在徒劳无功地去争王后的名分,还不如等女儿诞下龙子以后,在储君之位上多动点心思呢。
怀临王对此事原本也是中立态度,没什么话说,废后风波终于就此平息。
虽然知道公主这么做必定多方考虑,有她想这么做的理由,并不是因为有多么偏爱她才帮的忙,迦延却还是对她心存感激。
对于做不做得成王后倒无所谓,关键是可以替齐家解了围,使他们不用担上什么欺君之罪,平安无事。
对于迦延来说,保家人的平安才最重要。
必于清河公主在朝堂上的那番宏论,是茹佳绘声绘色在迦延面前学出来的,她自是消息来源比迦延要多。
看到茹佳对于自己此番涉险过关竟是如此真心开怀,迦延倒也有几分别样的感动。
“茹佳,假如国主对我很好……你会不会觉得难过?”忍不住试探地问她。
“为什么要觉得难过?”茹佳却好似全然听不明白地反问。
迦延语滞,一时不知如何向她解释,几乎要怀疑,这霍茹佳若非是真的过于天真,便有点故意做作了。
幸而茹佳很快又反应过来,“姐姐的意思是问我会不会嫉妒吧?”
“呃……是。”她心里已开始后悔提这个问题,尴尬无比。
“没有啊。”哪知茹佳却认真地回答,“姐姐莫要不信,不瞒姐姐说,我父亲在家里便是妻妾成群,女人们整天争风吃醋,你方闹罢我又来吵,搞得家宅不宁,烦都烦死了。那些特别厉害的姨娘们,仗着青春美貌,一开始的确很得宠,再怎么闹父亲也原谅她们,可渐渐年纪大了,不那么漂亮了,父亲又再娶进了新的姨娘了,她们便怎么闹也没有用了,反而惹得父亲讨厌。倒是我母亲,宽宏大度,知书识礼,从来不捻酸吃醋,也不与人争强,处处为父亲着想,倒一直都博得父亲的欣赏与敬重,正房夫人的地位和宠遇经久而不衰。进宫以前,母亲教诲我,做君王的妃子,宽容忍让的德行则更为重要,不要乱起嗔妒之心。君王爱谁重谁,那是我们无法左右阻止的,我只要守好自己的本分,莫让他讨厌便万万大吉了。母亲还嘱我和宫里的姐妹一定要相处和睦,人不犯我,我亦不犯人。大家都是要守着同一个男人过一辈子的,谁也不能保证得了让国主一辈子只爱自己一个,有什么好争来斗去,自寻烦恼……姐姐,你对茹佳一直都挺好的,换了别人来做王后,未必有姐姐你这样心平气和,也未必和茹佳如此投契。茹佳就算是为自己考虑,也绝不会对姐姐幸灾乐祸。而且,我们很幸运遇上国主这样好的丈夫,他对我们一视同仁,无偏无倚,妹妹感激惜福还来不及,哪里还会不知好歹地起妒心呢?”
“好妹妹,”迦延听完这些话,觉得自己是小人之心度了君子之月复,真是对茹佳抱歉得很,顿时涨红了脸,着急地道,“你可别误会了,我不是对你有什么疑心的。只是生怕自己与国主的亲近会在无意之中伤了妹妹,才……才直言问问妹妹的想法,妹妹既然没有什么,我也就放下心了。”
茹佳无所谓地笑了一笑,很亲热地又伸手拉住她的手,“没什么,我倒喜欢这样把话说开,只要姐姐真心疼妹妹就是。”
妹妹真心地疼姐姐,姐姐自然也是真心疼妹妹的。迦延想起自己被大火所吞没的那个老家,自小便是姐妹多,堂姐堂妹们总在一起玩耍,如今,姐妹们都仿如春逝的花朵一样,零落成泥,消逝无踪了。每当夜半梦回追思起来,她总是忍不住要伤心饮泣的。如今,茹佳又令她重尝了姐妹之间的情谊,不由令她无法抑制地唏嘘感慨起来。
反手亦回握住了她,微哽地道:“好妹妹,我们要做一辈子的好姐妹。”
茹佳自认识迦延以来,总觉得她对什么都淡淡的,仿佛无嗔无喜的现世观音一般庄重又冷漠,从未见过她如此情绪失控的样子,不由也明白她说这话的诚心实意,心下亦是感动,便道:“不要一辈子,要几辈子都做好姐妹。”
迦延忙道:“好,下辈子,下下辈子……我们做几辈子的好姐妹。”
“扑哧!”
却听到迦延身后的兰喜和茹佳身边的小秧竟然插进了两声笑来。
“你笑什么?”茹佳不生气,却很奇怪地问自己的侍女。
迦延也有些诧异,回首望向兰喜,眼神中却是有些责怪。
兰喜和小秧都忙收敛起了笑意。
“回娘娘话,”小秧道,“奴婢们只是觉得,二位娘娘的对话……一辈子又几辈子的,倒好似山盟海誓一般。”
茹佳一听也笑出来,“是吗?这么一说倒还真是的。”
看到茹佳笑得如此无心无肺,迦延便也掩住了口轻轻地笑了。
她十六岁,珍河十八岁的时候,他们圆房。
迦延被抬进了入宫多年却一直未曾进入过的国主的日彩殿寝宫。
红衣盛装,一张硕大的床。
恍然间仿佛又回到了初进宫的时候,孤寂而又彷徨,唯有强装镇定地掩饰着内心越来越深的恐慌。
墙上鲜明地挂着一幅画,竟是《落梅图》——进宫第二年时她画的《落梅图》,因为在珍河的怀中一时慌忙,曾经一笔失误。
珍河曾经道:“王后,想个法子替我修补一下可好?”
后来她成功地修补完善,在梅树下添了一位茕茕孑立的女子。那一笔墨渍化为女子背影中的如水青丝。
画成之后,她在落款处提了一句长短句:春归如过翼,一去无迹,暗香飘散人独立。
珍河看后,没有发表什么言语,无赞扬,也无批评,只是收起道:“送给我吧。”
原本还以为他不太喜欢,早不知随手丢到了哪里去,没想到居然会挂在寝殿里,如此珍重。
落款之下,他竟还补了一首《劝卿莫伤春》诗——
送春几时春已回,
花谢何日花又开。
四季更迭有定数,
万物生息自轮回。
来年暖风伴香归,
却笑烦恼都白费。
真是煞费苦心呢。可是,今年的花与去年的花到底是不一样的了。就像虽然现在身边亦有良人相陪,却到底与当年那人不是同一个了……
不知为什么,在这样的夜晚,竟又想起了哥哥。
今夕何夕,你在哪里?
你可知道,小延终于要真正地嫁给别人了。
等宫人们都退去了,她轻轻月兑下桎梏了她一天的红色鞋子,专心地走到画前出神发呆。
珍河进入寝宫的时候看到的是这样一幅场景——
红衣盛装的新娘一个人站在中央盯着墙上的画出神,光可鉴人的地板上映出一个孤独而单薄的影子。
恍然间,仿若又看见了病弱的明河,总是凝神静思的模样,专注时,连周围的气流都仿似静止的。
那复丽繁杂的冠冕礼服架在一个纤瘦身体上,似乎有些不堪负重的样子。
往下看,她的脚上竟没有穿鞋,雪白罗袜踩在地上,有几分刺眼。
蓦然发现了他的存在,她略有几分惊羞地望了他一眼,随后,下意识地往裙子底下缩了一缩脚。楚楚可人的样子,更与明河的表情如出一辙。
他不由温柔地笑了一笑,“为什么把鞋子月兑了?地上凉得很。”
成年以后的珍河声线比起少年时浑厚了许多,但当他温言细语的时候,却比起幼时更为打动人心。
“因为……因为那是一双红鞋。”
迦延嗫嚅着说出理由,还是期艾着往后退,退到床边把鞋子拿在了手里。
如果他一定要她穿,她亦不打算抗旨。反正今天一天都已经熬过来了——今天亦是必须要全身穿红的一天,无可抗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