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悬从口袋里拿出一个小盒子,墨绿色的天鹅绒包裹着的小盒子,他不用把它打开,全世界的人都知道里面装的是什么,所以李舒不能用她那招装模作样来蒙骗过关,她必须对此作反应。
“悬,我不能。”她把手按在洛悬的手上。
“因为你和风昊睡过?”洛悬说,他虽然极力克制自己,但仍然显出了激动,毕竟他原是个冷静的人,但无论是谁,如果听说自己所爱的女人和别人睡过了,被别人吻过了,那他心里都一样的不好受,洛悬不得不面对的是他的确是爱李舒的,大概从高中毕业的那一刻起,当他确定不再能天天见到李舒后,也许更早一些,当风昊搬进她的公寓去了之后,他抽痛的心脏所提示的。
“你以为我会相信这种结局吗?”李舒坐下了,喝了一口咖啡,很甜,这是梅非刚刚泡好的,“如果在小说中也许这是个美好的结局,但现实生活中,你知道这种美好只是一种幻想,时间会令它褪色、消失,然后遗忘和厌倦侵袭你,使你变得很痛苦。而我呢,我本来可以快乐的,独自一人,远离人群的生活,几个简单的朋友,没有爱情,也不需要,而你介入了,又抛弃我,至少在精神上如此,我于是变得沮丧,因为你使我相信我需要爱情,我也想念,却只能得到绝望。我会怎么样呢?去自杀吗?或者你一声令下,不管是十年二十年,我都要再回到从前那个不需要爱情的我。你说,如果我是个聪明人,我会接受这样的安排吗?”
“你会吗?”
李舒笑了笑,先是微笑,然后这笑蔓延开来,使她不能克制地笑出声来。就像一个人看了非常好的喜剧片或听到了什么高明的笑话,情不自禁,却又不能自己。
“我看你还是先去睡吧。”梅非拍了拍洛悬的肩膀,“她偶尔是会这样发发神经的。”
“好吧。”他说。
李舒还在笑,她用手捂住脸,肩膀不停地抽动着,但她的脸上,那张隐藏在笑声后的脸上,却显出迷惑的神情。
罢才,她并没有回答洛悬的那个问题,但她的答案会是否定的吗?
风昊醒了,发现李舒已经离开了。他知道李舒会离开的,昨晚就知道,也许三个月前当他拜托罗兰的时候他就知道,但他仍抱着某种期望,就像垂死的人抱着亲人的谎言一样。
太阳还是从那扇窗子射进来,每天都一样,并不因为这房间少了一个人而吝惜它的光芒,他仍然躺着,告诉自己被单上有她的体温,告诉自己在这床上,李舒第一次与他赤果相对,而她并不是一个重的人,这其间必然含有感情的成份。
不知过了多久,看来是一个世纪吧,他感到身体已变得麻木,思维也变得混乱,许多影像都浮现在眼前,经历过的,没经历过的,其中都有一个人,一个昨晚还在这儿却不知踪影的人。洛悬已经开始行动,他想,他是个说到做到的男人。但他是何时开始喜欢上李舒的呢,如果是高中时,他那时为什么不说,他不是个会在这种事上退让的人,而且李舒是那样一种女人,这种女人是属于他不会太在意的类型。她自私、任性,是那种会为了自己的一点面包而牺牲别人终生幸福的人,也是那种丝毫不能体现女性魅力,而且根本谈不上温柔与美德的女人。想到这儿,风昊有点想问自己,为什么李舒会是个这么恶劣的女人,而他却到现在才发现。
这种想法似乎很奏效,他感到精神百倍,从床上一跃而起死回生,套上长裤和衬衫,去卫生间刷了牙,顺便瞟了一眼镜中的自己,仍然容光焕发,俊美无比,不过,镜中人露出一个无奈的笑容,嘴唇一张一合——”没办法,我还是喜欢她。”
“你还要咖啡吗?”梅非靠在门框上,两手交叉着抱在胸前,一付平静的样子,但任谁也看出他并不是真想知道李舒还要不要咖啡,他只是说说而已,他只是用这句话来开个头,就像问路时要先说Excuseme一样。
“我想要一杯,不加糖,也不加女乃,但如果有茶就更好了。”李舒说,既没有停下手中的笔,也没有对自己的需求有任何的犹豫,就像是个身在餐厅中的客人在仔细地考虑过后要求点菜一样。
“已经3点了。”梅非可不像她那样能”熬”得,他之所以能撑到现在仍是因为他有话要说。
“你只是我室友,又不是我妈,即使你曾是我的老师也一样。美国是个自由的国家,这里唯一不能违反的就是法律。”
梅非把沙发上的书拨到地上,然后斜坐到沙发上,把那双长腿搁到扶手上,头枕着手臂,闭上了眼睛。虽然李舒没有睡,但房间却很暗,只有一盏40瓦的台灯在照顾她的笔,而周围都是黑暗,包括他所处的沙发。也许是有那么一点点的光亮使他看得见自己的五根手指头,也足以使他看到李舒那背对着的身影。单薄、瘦弱,仿佛随时会被黑暗吞没一样。
许多话已到了嘴边,他本来想以一个年长者的身份来把它们说出来,但他终于还是选择在这样一个极近的距离里沉默地观察,闭上眼睛,让不断发出的轻微沙沙声成为催眠曲。
“我的咖啡呢?”打断这静谧气氛的竟然是李舒,她的眼睛深深地陷了进去,眼中布满血丝,惨白的面容,像极了爱伦?坡笔下的那个罗德利克?亚夏。而且她的声音也带着点不规则的尖锐,仿佛说出这几个字是迫于无奈。
“Resttime?”梅非立刻从假寐中苏醒过来。
“我给你十分钟,你说我听,OK?”
“我想我用不着十分钟,我只想说一句话,如果你觉得你无法在那两个之中选择或你两个都不想选,不不必费神,我可以和你住一辈子,如果你想,也可以获得法律上的权利,而且,我可以保证你的自由,绝对的自由。”
“你是说,师生恋?”李舒用一种极为夸张的语气说。
“我想这世上最了解你的人就是我,另外,我也许是你最颀赏的那种男人。”
“我最颀赏的?”李舒笑了笑,“我最欣赏的男人已经死了,或者根本就不存在。”“但是……”她望着梅非,”梅田北斗也可算一个。”
“也许。”唉!他真是自掘坟墓啊。
“什么?”李舒简直笑得不能自己,她使劲地拍着桌子,“你还不承认,我就知道你是,你还不承认,……我就知道,第一眼看你我就知道你是那种人,你还不坦白,你就像梅田嘛,简直就是照着他所做出来的人物。”她渐渐地止住了笑,靠在转椅上,右手拿着那支派克的钢笔,左臂搁在扶手上,大拇指和食指撑着眼皮和额头的交接点,一付沉思的姿势,嘴角却挂着明显的笑意。她就这么看着梅非。其实没有戴眼镜,加上房间很黑,她什么也看不见,但她仍然看着那个方向,眼神专注而敏锐。似乎这样的注视就可以免掉一切的言语。
梅非也出乎意料的坦然,他早就料到李舒会有这样的反应,她是那种绝不会放过取笑别人的机会的,那怕在她最疲劳的时候,何况又是这样的事情,不过并没有持续多久,她很快就冷静下来,仔细品味这其中的含义,仔细地打量他这个制造这个机会的人,思考着一切地可能,为什么他说出这个,即使这是真的。朋友之间的坦率是为不可能成为理由的。
“你旅游时遇到他了?”天知道他遇上谁了,但如果事情属实的话,应该有个触点,绝大的可能是一个人,一个男人。
“嗯。”
“那你他妈的说那些话是干什么?你说什么狗屁你可以和我住一辈子!如果有一个他的话,你管我干什么?”李舒突然感到很火大,她认为滥好心就是狗屁,重要的是明白什么是最重要的。爱情也好,友情也好,亲情也好,总之自己应该明白,什么有第一优先权。这是有原则的人都应该贯彻的,虽然从理论上或是从实际上来说她并不是个有原则的人。
“我说,你到底是不是——”李舒还没有发泄完,便被梅非敲了一记,正中头顶。“洛悬还在睡觉,小姐,现在已经凌晨4点了。”
“你不能这样岔开话题,梅田。不,你不能。”
“但我们最开始的话题并不是这个。“他把玩着李舒堆在桌子上的书。
“现在他可以在这儿爱等多久就等多久,赢得了任何人从来没有赢得的自由,似乎没人敢碰他一下,也没有人敢撵他走,连跟他讲一句话都不敢;可是——一种和上面同样的想法——同时又好像没有任何事情比这种自由,这种等待,这种不可侵犯的特权更无聊、更失望的了。”梅田念到,不过是随手翻到的,却与李舒的境界有点相像,只是也许更为无奈罢了。
“卡夫卡是我最喜欢的作家,而《城堡》几乎是他的作品中我最颀赏的。你知道为什么吗?”
“因为你疯了,或者因为他也有一种偏执狂热,就像你自己一样。”
“这种解释也许行得通,因为人总是会颀赏与自己相像的人,这也可以说是一种自我崇拜,无可救药地迷恋着自己或者自己想像中的完美形象。这不能说是心理上的障碍,而是作为人的基本认识,至少从潜意识来讲的确如此。”李舒说,一贯的轻松,几分钟前那闪现的那疲惫似乎已烟消云散。在凌晨4点半,李舒精神抖擞,像任何一个睡完10小时以上的人一样,神智清醒,思维敏捷。
“不过,以上的解释完全不适合我的情况。我喜欢卡夫卡并不因为我与他很像,而是因为我很向往他那种方式,却又同时鄙夷那种态度。”
“因为有诱惑?”梅非问,他用手轻轻托住李舒的下巴,转动着她那颗据称是世界上最宝贵的脑袋,使自己能看到她的眼睛。这仅是个形式,因为眼睛是心灵的窗口这个论调完全可以在她的身找到反证,这是一双能隐藏一切的眼睛,一双比盲人的眼睛所能提供的信息还要少的眼睛,但他仍然注视着,”李舒,当你听说我并踹开医务室的门的那一瞬间,我便知道我惹到麻烦了。”李舒的眼睛里什么也是没有。
“但我觉得和你在一起很快乐,我知道这不是爱,如果是的话,我不会现在才说。我一点也没有勉强,如果你需要,我可以和你在一起一辈子,以朋友或者超越朋的身份。并不一定只有爱才能使人心怀激动,这一点我想你很清楚。”
“我喜欢洛悬。”
“嗯?”梅非有点接不上的感觉,“你确定不是风昊而要洛悬。”
“我是那种会迷惘而不知所措的人吗?”
“你不是,但你并不懂爱情不是吗?而且你与风昊已经……“他的话被李舒的笑声打断,她摇着头,“你真可爱,虽然年纪已经一大把了。”
“我对风昊有,我想你明白。而且我本来对美男就没有什么免疫力,你们都以为我是武林高手,没有空门,其实我只是空门太多,所以他们才找不到空门在那,因为无所不是空门。”
“你一直喜欢他?”
“一直?我不喜欢这个词,但我的确是喜欢他。”
“你爱他吗?”问这句话时梅非用的是中文,而平时交谈他们都有是用英文。
“I'mveryfondofhim。”她说,借用了《心之全蚀》中的台词,这是一句很耐人寻味的话,很适合此时李舒的处境。其实,她自己并不像表面看起来的那样清楚。
“你会答应吗?”梅非问,他问的自然是洛悬的求婚。
“如果你介绍那位给我认识的话。”
“你该死!李舒!我要去睡觉了。”
“凌晨5点了,先生,你准备睡几个小时啊。”
梅非可不理她,他关上了台灯,想使房间陷入黑暗,却不想周围的是灰蒙蒙的,太阳已经出来了,虽然还不太亮,但适应了黑暗的眼睛却可看清满屋子里堆着书,一张大的桌子,伏于桌前的女孩,她想用笔赚回一个加勒比海上的小岛,还有走出这房间的高个男子,疲倦中带着喜悦,他知道身后的那个女孩,那个他心目中最重要的朋友,一定会得到她想要的,不论是那小岛,还是将要在那小岛上住着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