梨花云绕锦香亭,喜鹊欢绕软玉屏,啼个三四声,说道了,王朝春光好……
玄清凤不到一个时辰就回来,窗外却也已是蒙蒙亮了。
阮阿童抵不住一日一夜的纷乱疲惫,终还是沉沉睡去,迷迷糊糊间,隐约感觉身子被人小心翼翼地抱起,她累得睁不开眼,只是安心地偎在那熟悉好闻的怀里,朦胧间又睡着了。
玄清凤抱着她,轻手轻脚地将她置放于龙榻上,对悄步上前想帮忙的阿婉抛去一个拒绝的眸光,亲自替她掖好了明黄锦被,这才回过头压低声音问道:“她有没有先吃点东西再睡?”
“回皇上,阿童姊姊喝了几口参茶才睡下的,可小厨房送来的鸡汤和燕窝粥动也没动,阿童姊姊只命他们先拿回去温着,留待皇上饿的时候用。”
他心下一暧,眸光柔若春水。“这傻姑娘。”
“皇上的衣食冷暧行止,都是阿童姊姊最惦念挂记的。”
“朕知道。”他目光怜惜宠溺地落在那熟睡的小女人面上,修长大手细细描绘过她微蹙的眉、眼……怎么连睡着了眉心还皱着的?难道还有什么忧心烦恼的事?
他心念一转,随即笑了。
是啊,景诗宫那儿的,还有她身上被迫背上的罪名,就算他再怎么对她保证,除非事儿真了了,否则教她怎生安然释怀?
“你放心,今日朕一定给你个交代!”他看着她白晰到几无血色的小脸,胸口一紧,不舍地低叹一声,“哎,本想让你亲眼瞧上一场好戏,看看朕是怎么为你洗雪冤枉,狠狠出上一口恶气的,可看你如此疲惫,朕又怎么忍心再让那些个肮脏之事累你心神?”
眼见东方曙光乍现,已近早朝时辰了,一宿未眠的玄清凤丝毫未显疲色,穿裁好龙袍金冠朝靴后,临出寝殿前不忘再吻了下龙榻上的心爱姑娘,“阿童,等着朕!”这才依依不舍地离去。
阮阿童这一觉,直直睡到了过晌午还未醒,就连人低唤轻推都全无反应。
阿婉和阿圆几个宫女急得团团转,不敢去惊扰退了朝之后,犹在舌战九卿和几位宗室大臣的清皇,只得偷偷去找了陆太医来。
陆太医一号脉之下,老脸皱得更紧了,几乎是抖着手取出家传金针,一一在阮阿童头颈上十数个穴道施为针灸。
“太医,阿童姊姊要不要紧?”一旁的阿婉急得嗓音都带哭调了。“她、她怎么会变这样?”
“身子亏损得太严重,心脉有枯竭之象。”陆太医目不转睛地盯着阮阿童苍白脸庞渐渐有了一丝血色后,才吁出了久憋的一口气,抬袖抹了抹额上的冷汗。“还好,还好,这六道血气还能运行,待会把这大周元丹研开了兑滚水,喂给她喝了,醒过来就会好些了。”
“谢谢太医,谢谢太医。”阿婉和阿圆感激不已,忙接过大周元丹,赶紧分头行事去了。
很快地,陆太医接过那碗兑了滚水的大周元丹药汤,小心翼翼地喂进了阮阿童紧闭的牙关里。
剩下的,只有等了。
“若此番能护得阿童姑娘顺利完渡此生死大劫,老夫自己也是要去酬神谢天的。”陆太医又叹了口气,喃喃自语。
一旁的阿婉和阿圆听得面面相觑,心下惊疑难安。
也许只过了不到半炷香,可对他们几个却像是捶过了好几个时辰、好几天似的煎熬漫长,阮阿童终于醒过来了。
“醒了,终于醒了,谢天谢地啊……”她虚弱地努力睁开沉重眼皮,怔怔地看着包围在自己身边那一张张焦急忧心后喜极而泣的熟悉脸孔。
这些都是关心她的人,如果她身体慢慢衰败,薄寿之象渐显,已经令他们这般担忧心痛了,那--那清皇怎么办?
爱她至深的他会怎样?又怎么承受得了?
当年失去先太后,他紧紧抱着她,在她颈项落泪的灼烫感彷佛仍在,一声声的祈求也恍若在耳边回荡--阿童,从今以后,我就只有你了,请你,求你一定不要像母后那般离开我……
可是,她现在是守不住这个承诺了。
热泪,自她痛楚的眸底滚落,刹那间,她心中做下了一个决定。
皇上,阿童绝不会让您再一次亲眼看着所爱的人在您面前死去。
金銮殿之内,文武百官已退朝出宫,可风姿灼灼若华、妖艳得璀璨无匹的清皇却仍斜斜靠在龙椅上,只手撑着颊,看着被留在金阶之下的九卿和宗室大臣,凤眸笑得弯弯的。
分列九卿之位的几个大人和宗室大臣面色如土,猛抹冷汗,刚刚那一口一个“我朝王法不容蔑视”、“皇家律令怎能玩笑”、“谋害皇嗣乃死罪”、“罪婢如何能做皇后”……力谏得不亦乐乎的气势,不知道全吓飞到哪里去了?
现在,他们只求皇上能给他们句明白话,赏他们个痛快。
--万岁爷,您说什么就是什么,就别再玩老臣们了呀!俺们年老体衰,撑不住啊!
“那个……”忍了许久,福郡王顶着满头银发,颤巍巍地上前,“禀皇上,其实老臣看那阮氏随侍皇上多年来,体贴入微,尽忠敬业,就连妇容妇功妇德都是上上好的,更是屡次以身试毒护驾有功,皇家若能得此佳妇,乃是吾皇之幸,皇族之幸……老臣老怀甚慰,替皇上十分欢喜。”啧啧啧,福郡王果然上道啊!
玄清凤对他抛去了一抹毫不掩饰的赞赏之色。
群臣一见皇帝明确的态度,纷纷见风转舵,把阮阿童赞成了个古往今来、世间少有,有情有义的绝代奇女子。
明明个个都不是奸臣佞臣,可终究不敌一意护航,气场又无比强大的清皇施压,只得从善如流、识时务者为俊杰地做了一遭缩头乌龟。
“嗯哼,别说朕明摆着仗势欺人,视法度体统为无物,其实朕做什么事儿都是有理有据,人证物证都在的。”玄清凤懒洋洋地一笑,大手优雅地抬起,“范爱卿,文爱卿……上戏了。”
斑大威猛剽悍的范雷霆和清雅斯文的文无瑕,很有默契地同时抑下翻白眼的冲动,恭声领命:“臣遵旨。”
然后,诗贵妃就被“请”上金銮殿了,后面跟着来的一干人等都是被皇城禁卫军捆进来的,早已吓得脸色青白。
诗贵妃昨日滑胎,灌了一肚子补药,好不容易稍稍回复的一丝血色,在这一刻又惨然褪尽无踪。
“皇、皇上,臣妾乃后宫妇人,未奉诏不敢进殿……”病态犹存的诗贵妃强自镇定,勉强挤出了一抹笑。
“朕这不是诏了‘爱妃’吗?”玄清凤嘴角上扬的弧度更深了,明明笑得清艳迷人,却不知怎的令人心寒惊惧起来。
“来来来,爱妃可是主角儿,少了你,今日这出可就没法比昨日先太后祭礼大典上演的那一出精辨了,爱妃说是吗?”
“皇……皇上,臣妾痛失龙子,又缠绵病榻,恐、恐怕无力陪同皇上……看、看什么戏……请皇上见谅……”诗贵妃看着这阵仗,心早已凉了一半,只得做出楚楚可怜之态,“呜呜呜,臣妾自知护嗣不力,罪该万死,请皇上您重重罚臣妾吧!”看得九卿大臣和皇族宗亲们一阵鼻头酸酸的。
“爱妃明明在朕身边也不少时日了,竟然当朕真是个吃素的,还是个素团子,任由你捏圆搓扁吗?”玄清凤皮笑肉不笑,煞有介事地叹了一口气,挥挥手道:“好吧,朕也乏了,没那么多精神听苦情戏咿咿啊啊的,文爱卿——”
“是,皇上。”文无瑕慢条斯理地上前一步,展开手中的纸卷,朗声念道:“上月二十日,景诗宫大宫女缚儿藉词攀谈,暗取赵太医药匣中红花一钱,二十一日,诗贵妃娘娘深夜月复疼急召太医,皇上亦亲至探视,隔日,缚儿获赏金簪一支、银锞子五十两。同月二十五日起一连四日,太医所进安胎药皆由贵妃娘娘亲口命嬷嬷倒到窗外牡丹丛内,同月三十日,胎象不稳……”
“不!不是的!事、事情不是这样的……臣妾没有!”诗贵妃脸色惨白,激动颤抖地结结巴巴,嘤嘤哭泣了起来。“臣妾冤枉啊,这都是有心人故意诬陷……”
若是清皇还会三不五时糊弄人,可出来举证的可是诗书满月复、气度高洁、人人敬重的文宰相,此刻九卿大臣和皇族宗亲们目光里所有同情全被亦果果的鄙夷取代了。
“贵妃娘娘,您还真是‘痛失爱子’啊!”福郡王眼角微微抽搐,说得咬牙切齿。
“不、不是……是我宫里的宫女和嬷嬷要害我……”诗贵妃慌得脑子一热,冲口而出。
被捆在一旁的缚儿和嬷嬷浑身一颤,愤恨气苦地怒视这无情无义的狠心主子,若不是口中塞了棉布,早破口大骂了。
“别急,还没完呢。”玄清凤笑眼里冰冷杀气倏现,“现在该说说昨天,也就是五月初二这一日了吧?”
文无瑕微微一笑,继续温雅朗声念道:“五月初二,皇城禁卫军副统领寒兵大人亲眼所见,亲自作证,在阿童姑娘送上酒礼之时,贵妃娘娘左脚上前,右脚一屈,巧妙地拉扯着阿童姑娘滚跌落地,须臾,月复中皇嗣滑胎,累及阿童姑娘遭此陷害,被打入天牢整整一日半夜。”
一想到昨日阿童受的委屈,玄清凤修长大手狠狠抓着龙椅扶手,力气之大直深陷入拳心。
“然,当日又有太监小裁子送含鹤顶红剧毒食盒至天牢,后查知,乃贵妃娘娘贴身嬷嬷威胁白淑妃之宫嬷代为出面利诱小裁子,小裁子事迹败露,白淑妃宫炉遭缚儿和嬷炉灭口,溺于贾嫔荷花池中。”文无瑕收起纸卷,语气温和却无比严肃地道:“人证物证俱全,范总教头那儿也有一份相关从犯的画押口供,请皇上和诸位大人明察。”
事已至此,诗贵妃大势已去,整个人面色灰败如土,颤抖地瘫软在地,哪还有半点昔日的娴良温婉美丽?
“杀子诬人,谋害皇嗣,阴毒嫁祸,数条性命尽丧你手,你今日伏法,朕可没冤了你。”玄清凤语气冷冰冰,毫无温度。“不过朕明白,你定会将这一切归咎于由爱生怨,因妒生恨,所以朕现在就告诉你,从今尔后,朕将会有一个干干净净、无妒无恨的后宫,因为待朕迎娶阿童为后,便会散尽后宫三宫六院——我玄清凤,今生今世只有阮阿童一人为妻,天地同证,日月为鉴。”
清皇誓言一出,所有人全被这番话深深撼动震慑了。
“为什么……为什么?她凭什么?”诗贵妃几乎疯狂,哭喊嘶吼着。
“就凭她是朕的小阿童。”他的眼神因回忆而变得温柔,轻声道:“朕,可是在她六岁那年便定下她了。”
十二年前,就因了一枚烤白薯,清凤太子爱上了小爆女阿童,然后,越爱越浓,越陷越深,终至刻骨铭心。
玄清凤说完,便潇洒地挥挥袖子,将接下来该理该办的一团琐事全丢给了范雷霆、文无瑕两人,兀自欢欢喜喜地回转寝殿,找他的亲亲小阿童去了。
却没料到,迎接他的却是阮阿童消失的晴天霹雳!
“皇上,臣罪该万死啊!臣不该让阿童姑娘知道她寿元已不到半年,许是撑不到明年初春桃花开了,那帖药、那帖药……”
“皇上,奴婢该死,阿童姊姊说她想自己一个人静一静,到御花园走走,不许任何人跟,结果、结果她就不见了!”
太医宫女太监全跪伏在他面前哭成了一团。
玄清凤挺拔的身形一动也不动,清艳俊容刹那间褪成了一片死寂的灰白。
然后,他知道自己这一生最害怕的事,终于发生了!
“阿童……离开我了……”他胸口寒地一窒,一股咸腥感顿时涌上喉头,下一刻,他呕出了一大口触目惊心的鲜血,整个人直直倒了下去。
“皇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