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等她再多想,转过院角,眼前突地灯光大炽,绚目的光亮让她不由手遮额上,眯眸。
这是做什么?
她突然目瞪口呆。
眼前,是这几日她常常来去的院落,但——
“难道今天又要为什么公子先生接风洗尘不成?”
见两童子一起摇头,她再松口气,实在是怕了那晚轻描淡写却更是针锋相对的试探啊!
“那今天不是正月十五元宵佳节吧——”
她喃喃,瞪大眼,瞪着印象中曾经幽静的院落而今却到处的火笼,有些回不过神。
“姑娘,你先不要吃惊。”印象中总是笑眯眯的童子山水如今却是紧紧皱着一张苦瓜脸,一把扯住她,大大的眼睛泪光闪闪地说,“咱们也不想瞒姑娘你,咱们公子爷今天——生日。”
“啊?!”
如果不是山水紧紧抓着她袖子,她真要吓得倒退出门而逃。
“明月姑娘,又不是要你出钱买贺礼,你这么惊恐做什么?”画卷很敏捷地抓住她另一个袖子,恼声对她低叫,“咱们只是想请姑娘你帮个小忙而已!”
“小忙啊——”
她却头皮再次发麻,麻极了啊。
“真的,真的只是一个小小的忙而已!”
两个童子紧紧扯住她衣袖,一迭声地点头保证。
她呆呆瞪着满院高高低低大大小小到处悬挂的纸扎灯笼,很不妙的感觉,瞬间席卷了她的身与心。
她仰首,却是雕花的床顶。
视线慢慢转,是飘若轻烟的纱帐。
视线再慢慢下转,她猛地抬头,很坚持地不肯满足自己好奇心,将自己视线再往下转。
但双腿上愈来愈沉重的负担却让她咬牙,腰月复渐渐酥麻的讨厌感觉,更让她不由将手握得咯吱作响。
真的只是一个小小的忙啊——
她咬牙,恨声,视线如刀,视线似火,恨不得劈开纱帐烧掉纱帐,再顺便将那两个缩肩团在纱帐之外的小童子活劈十八刀再丢进三昧真火炼它七七四十九天,看他们到底是哪里来的妖怪,竟然敢如此陷害她!
“姑娘,你千万不要动啊,如果惊醒了咱们公子爷,咱们谁都要倒霉的啊!”
小小声的,似乎还是哭泣着的声音,近似无声地飘进她的耳朵。
如果当初他们没将她硬扯了来,她却哪里有什么霉头可触?!
“明月姑娘,你且再忍耐一二,咱们公子爷其实醒酒很快的,画卷估计,最多再一个时辰,咱们就会平安无事地安然身退啦!”
平安无事?安然身退?
她恨恨勾唇,僵硬地悬放在身侧的手用力握了握。
“姑娘,咱们知道这真的很为难了姑娘,但事出突然,咱们实在没有其他法子,所以才斗胆麻烦了姑娘,姑娘你千万不要生气啊。”
一年一次的生日,总不是什么事出突然的事吧!
“以往咱们公子爷虽爱小酌,但却甚少醉酒的啊,至少寿诞之日是从不多饮的!”似乎比她还懊恼的声音继续从薄薄的纱帐外小小声地飘过来,“再者,以往咱们公子爷倘若真的醉酒,一定会事先做好万全准备的啊!”
哦,难道还有案例可查不成?
“咱们公子爷上次醉酒,是在六年之前。那年老夫人刚刚辞世,咱们公子爷大恸不能自己,曾在老夫人一期忌辰狂饮而醉——”声音小小的,若不是她耳朵竖得尖尖,她几乎听之不到,“但从那时起,咱们公子爷就不曾再嗜酒过,更不提醉酒了——”
那,那时是如何处理的?
“那时候山水和画卷还小,被吓得几乎动弹不得——是王老嬷嬷将咱们公子爷搂在怀中哄他睡下的——”顿了顿,小小的声音又道,“王老嬷嬷是咱们公子爷女乃娘,去年也辞世而去啦!”
所以?她难以置信地眯眸。
“其实姑娘在咱们府里住了这些时日,自然瞧得出,在咱们公子爷身边贴身侍候着的,只有山水和画卷,丫鬟——是没有一个的。”
她心突然一动。
“因此事出突然,咱们公子爷醉酒,山水和画卷没法子,才咬牙请姑娘你麻烦一回,其实实在是万不得已的。”
她静静听了,终究哼了声,僵硬地垂在腰侧的手慢慢松开,不再拳握。
“那个,姑娘——”
她轻哼。
“如果姑娘释然了,可不可以拜托姑娘——帮咱们公子爷盖盖被子?呃,夜深风凉,咱们公子爷平日看似身体康健,但其实体质很虚的,稍有不甚,便会沾染微恙——”
她静静听了,虽万分的不情愿,但终究翻个白眼,说服自己,慢慢低首,抬手将一旁的轻暖锦被很是粗鲁地扯过盖到枕着自己双腿——搂着自己软腰,更过分地将脑袋埋在自己月复前的男人身上。
呜。
她,她总归还是黄花女儿身啊。
“姑娘,姑娘,请勿担忧,等咱们公子爷醒酒,咱们自然会什么也不说,此事天知地知姑娘知山水画卷知而已,山水画卷发誓,绝不会告于第四人知晓!”
那这个终究破坏了她冰清玉洁好名声的男人哩?
“姑娘放心!咱们公子爷醒酒与旁人不同,等咱们公子爷醒来,会眼睛不睁却先要饮水,待咱们公子爷饮水之时,咱们自然会帮助姑娘离开,绝对不会被公子爷发觉!”
好法子。她垮肩,哀叹,仰首,瞪着雕花的床顶。
“山水画卷也知,如此麻烦姑娘更委屈了姑娘,但请姑娘看在咱们公子爷身畔再无亲人的分上,便担当了这一回吧!”
她愕然低头。
那紧紧贴在自己腰月复间只露出乌色散发的男人,依然沉沉睡着,醉着。
黑玉骨折扇,悬在白如玉的优雅指间,黑的散发,披在瘦若石的修长颈间,黑的眸子,镶在冷似雪的绝俊容颜——
早已模糊的记忆深处,却蓦地浮现出这万分清晰的印象。
寂寞。
不知为什么,刺骨的冷,蓦地从她心口再次汹涌爆发,窒息的痛,让她再也呼吸不能。
这个男人,这个几乎让全天下男人都眼红不已的男人,这个拥有全天下最最无数财富的男人,却是如同曾经她一般的,拥有最多的,竟然是,寂寞。
她哀哀一叹,无声地笑起来。
昨夜星辰昨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
不堪回首,月明中啊。
唔,糕点,香香甜甜的糕点,松松软软的糕点,热热乎乎的糕点,她来啦。
暖暖的阳光照在身上,绿绿的草地,清澈的溪流,身边大堆大堆的美味糕点。
她欣喜若狂,左右开弓抓起糕点来忙忙往笑到咧嘴的嘴巴中塞啊塞。
猪八戒吃人参果哪。
眼神清明的少年笑谑地瞅着她。
人参果就不能这么大口大口地吃吗?
她哼一声,大口大口吃得更急,深怕有人来抢夺。
切。
少年嘲讽地笑,顺手将手中的糕点扔给她。
她忙七手八脚地接,少年笑着继续扔,她欢喜地接,少年再扔,她再接。
身边满是好吃的糕点,怀中满是好吃的糕点,少年却继续将好吃的糕点扔给她——
好吃的糕点渐渐将她包裹住,渐渐将她淹没,渐渐压得她快不能呼吸。
少年好听的清亮声音仍在她耳边响:还要不要啊,还要不要糕点啊。
她想要,自然是一直想要的,可是这糕点快压得她出不来气了,先歇一歇吧,先歇一歇吧!
先歇一歇吧,她真的不能呼吸啦!
她猛地睁眼,大口大口地用力喘息。
原来是梦啊。
梦中,好吃的糕点,暖暖的阳光,绿绿的草地——眼神清亮的少年……
瞪大的眼,有些呆愣地怔怔盯着头上方,先是一片白色的虚无,而后,精致的梅开五福的雕花床顶出现在视线里,让她一时有些分不清今昔何昔。
“原来,糕点太多了也是会压死人的啊。”她喃喃。胸口,至今还是窒息般的沉重感。
缓缓呼一口气,她伸手想拍拍透不过气来的胸口,臂膀上却传来更沉重的压迫感。
她无意识地微微低头收回上眺的视线,霎时,有些呆地张开了双唇。
用力眨眨眼,她不敢置信地呆呆瞪着眼前的诡异情景,再也没法思考。
她还是在梦中吧?!
眼皮子底下,近在咫尺的颈旁,乌色的散发,有些凌乱地披散在她的肩头——问题是这长长的乌色发丝不是她明月之所有啊!
她顿时头皮麻到不能再麻。
乌色的散发,有些凌乱地披散在她的肩头,半侧着的脸庞正大光明地斜枕着她的右胸口男人,晏天行!
她被吓得魂飞魄散!
天啊地啊玉皇大帝啊臂音菩萨是如来佛祖啊啊啊!
忙不迭地双手用力一推,她呆,再咬牙用尽全部力气地狠命一推——
这男人竟然纹丝不动地斜趴在她胸口继续合眼沉睡中!
含泪的眼委屈地左右瞪瞪,瞪着被一左一右牢牢压制在人家胳膊下的左右胳膊,她哭不出来!
怎么会这样啊!
渐渐开始清醒了些的神志,开始慢慢想起昨天晚上的——
深夜,被骗,被困,一个时辰!
她猛地忆起那两个该杀千刀该剐万片的可恶小童子!
可恶啊,不是说好顶多一个时辰的吗?可——
视线里清晰的光亮,耳朵里的叽叽喳喳的小鸟鸣叫——
她慢慢地深吸一口气,终于明白一个道理:那两个看起来很善财的小童子,嘴巴不但毒得要命,骗起人来更是骗死人不要命!
“我还是黄花女儿家啊——”她心酸地喃道。
怔怔的眼,瞅着胸口的俊秀男人脸,她的脸迟钝地开始渐渐发烧。
乌色的散发之中,白皙的面庞,莹润似玉,眉如远山眼若弯月,鼻梁挺直薄唇柔红。
“真真是生了一副好相貌啊。”她有些眼红地叹,“怪不得世人都想生在富贵之地、大福之家,却原来真的是——”她再叹,“真的是惹人眼睛不得不红啊!”
还是有些纷乱的脑袋中,不期然再浮现出那修长光洁的玉色手指。
她的脸立刻烧起大火来。
“食色,性也。”她继续嘟嘟哝哝,眼睛却再不敢看那俊秀的男人容貌,直直盯着头上梅开五福的床雕,也不知自己在说些什么。
“五福,寿,富,康宁,攸好德,考终命。人生在世,若是一个五福齐全之人,该是多么多么的好命——其实我还真的知道有一个人如此的好命呢。这个人啊,出身高贵到不能再高贵,有疼爱他的爹爹妈妈,有一心期盼他成为栋梁之材的大伯伯,有无数的富贵无边的权势——但似乎老天从不让一个凡间之人如此的圆满,圆满到不能再圆满的人总是遭人嫉妒。于是从很小很小的时候,这个人便被人暗杀、投毒、群起而攻之——这个人很好命地幸运躲过,并转过头来将那些嫉妒他的人戏弄的土头灰脸,一点也不厌烦这随时随处的危险游戏——可有一天那些人捉走了他的爹爹妈妈,终逼迫他自饮毒药,失了原本很好听的声音——更发下毒誓,从此一生一不娶妻二不生子三不纳妾——从此,他成了一个很是沉默是金的——”
她声音不知为什么,突然沙哑,顿了顿,她无声一笑。
“可即便如此,若能从此月兑离是非之地,安稳地生活下去,岂不也是很幸福的事?但人生在世,什么才是幸福的呢?让明月我来说啊,有永远吃也吃不完的美味糕点,就是很幸福的事啦。何必争什么权势什么地位,隐遁于世,成就自己另一番的事业,造福于民,即便他人不识,但无愧于己,便是幸福啦!”
眼眨也不眨地盯着那梅开五福,她深吸一口气,双手微微用力,将压在自己双臂上的臂膀轻轻挑起,手微顿,再微用力,便将那斜压自己胸口的男人轻轻移到一旁的枕上,歪首仔细望了那依然沉睡着的俊美面庞片刻,她轻巧起身,头也不回地离去。
倘若出身身不由己,生活身不由己,但,仔细寻找了,努力了,终究有一天,会有身由自己之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