棒天上午送个紧急件到公司后,恣然在不远的公车站等车要回家,又想起青艳所说的话。
昨天之前,她们大概有两个礼拜没见了,中间只接过青艳一次电话,报告了一堆和“那个男人”的事,说什么她没事就跑去找人家要吃的,还故意先把头发打乱、口红擦掉。
恣然想着,不禁微笑。不擦口红,大概算是青艳最大的妥协了。她敢打赌青艳去找“那个男人”的时候,脸上从眉毛到眼影,所有精致的化妆半道都没少,只不过没有口红而已。
但恣然还是有些意外,青艳会给那个男人如此特殊的待遇,竟愿意以自己心目中“不够完美”的面目见他。平常青艳一定要打扮到自认完美了,才愿见人的。
恣然摇头。青艳爱美是她的自由,如果为了男人而硬要改变,爱情不就等于有所牺牲?
为什么要牺牲?爱情如果不能让人忠于自我,有什么好?
“妳常常和自己辩论吗?”身边一个有些熟悉的声音响起。
吓!忽然看到渊平脸部的特写,恣然差点抛下手里的车票。才刚想着情呀爱呀什么的,这个男人就神不知鬼不觉地冒出来,见鬼了!
“渊平!”
“对不起,吓到妳了吗?我看到妳忙着自言自语,连错过公车了都不知道。”
他一身随意的打扮,T-shirt加牛仔裤,看起来跟学生时代一样年轻,此时正俯首看她,打趣地微笑。
“真的?”
恣然喘了口气,不怎么在乎公车跑了,但遇上渊平时那种奇异的心跳感又出现,让她一时失了镇定。
“妳交了差正要回家?”
“是啊。你又怎么会来这附近?”
“来这里一家印刷公司谈出版校刊的事,路过正好看到妳。”
“喔。”
她点点头,眼睛往他身后飘,忽然希望下班公车不要拖太久。
她是不是……不怎么高兴碰上他?渊平不禁要这么自问。她和往常有些不大一样,似乎有些毛躁?
渊平暗笑自己,这简直是不可能的事,恣然一向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
“我能陪妳搭公车吗?”
恣然眨了眨眼,“你也搭这班?”
“搭这班的话要转车,不过总是同一个方向。”
虽然知道她很可能会利用他的话来婉拒,渊平还是诚实地回答。
“你没开车?”
恣然有些意外,她认识的男人很少愿意搭公车的,就算要挪用买房子的预算,也不惜砸钱买车。
“没那么多钱,”渊平耸肩,“公车很方便啊。”
恣然不禁多看了他一眼。他没说什么“找停车位太麻烦”之类比较不丢脸的借口,真令她耳目一新。
这个男人……令她耳目一新的次数太多了,她脑中又警钟大响。
“这公车站是开放给大众的,当然随你搭,不需要我的许可。”
她俏皮的语气没有唬住他,她是在用言语来化解可能的亲密气氛,渊平在心里叹息。
“妳最近好吗?”
十几天没见了,他觉得似乎更久得多。
恣然有些踌躇。老实说,这两天她愈来愈觉得自己该去他的菜花学校报到。接下他的案子以后,她很用心地研究他给的资料,研究的结果是领悟到对学校的了解实在不够,而好奇心简直快暴涨开来。
“还好。”她回答,终于决定了,“你现在是要回学校吗?”
“是的。”
“那我可不可以跟去参观一下?我知道应该先跟你约好……”
“不,我不是说了吗?我们随时都开放。”他的眼睛亮晶晶的。
“喔,那我就不客气了。”
她发现自己移不开眼光,像被他的眼睛锁住了。
非常、非常让人没有安全感的现象,但自从和他“重逢”以来,她已慢慢习惯这种感觉了,姑且归类为“渊平感”。
“妳觉得我给妳的那几篇文章怎么样?”
有正事可谈,她大大松了口气。
“现在教英文,不是生活教学法,就是准备英检法,你的选择似乎都不是,根本不是用教的。”
“这还是妳教我的。”
“我?”她奇怪地看他。
“是啊,”他的笑容近乎宠爱,“很久很久以前,有一个女生告诉我,人生该学的,去活就学到了。如果我们需要学英文,应该也要先模清楚到底是基于什么需要,不然学什么呢?所以我的英文老师是和中文老师一起上课的--如果那些算是上课的话。”
那几篇文章的主旨,是语言的学习不应该、也不可能和生活分开,因此坐在课堂里是学不到的。要想看懂英文的电影,就去看电影;要想用英文问路,就和英文老师同车,一边问一边开。
这种想法,和恣然的不谋而合。他怎么把她古早以前的话都记得这么清楚?
“原来又是我这个大嘴巴啊?”恣然自嘲,脸不知怎地有点热。
“妳是我人生的启蒙导师喔。”
“少来了!”
恣然的脸真的红了--上次脸红,大概是出生时哭红的,以后再没有脸红的记录。
居然教姓渊的给破了!
渊平瞧着她,心跳得很不规则、很不听话。
她的这一面,因为是他未曾看过的,让他备感珍惜,也……不知所措。
她一向淡然,因而给人孤傲之感,对于旁人的赞美之词,通常只有不耐烦的神情,但此刻的她,几乎是……很高兴的样子。他可以这样以为吗?
他是真心诚意的,半分也没夸张。他并未特意朝她当年的主张去活,但他的视界被她打开了,人生因此走得不同。
即使没有时时念着她,他吸取了她那种“人生在我”的霸气,不曾犹疑。
“我一直想问妳,为什么在那么年轻的时候,就有那些想法?”
这个问题比较不让她脸红,恣然咳了一声说:
“我的死党也曾问过我这个问题,不过她对我的人生观有完全不同的评价,她的问法比较接近于--我到底是被什么给教坏的?”
渊平微笑,“妳的父母是不是特别开明?”
恣然吐了吐舌,“才没有!我爸是建筑师,我妈是教钢琴的,都算是知识分子,生活小康,但稳定的生活造就的通常是保守的人生观,他们两个都是很正常的人种。”
“那兄弟姊妹呢?”
“没有。他们光应付我就够了。”
“怎么,妳小时候很调皮?”
“是啊,凡是学校的东西都不念,就爱看闲书,从漫画到圣经都没放过,把他们吓得不轻。”
渊平听得真是向往无比,没有认识小时候的她,真是人生大憾哪!
“这样不算调皮吧?不过,妳又是怎么考上H中的?”
她现出一个诡异的笑容,“我那时想试试看,如何以最短的准备时间,考出最高的成绩,所以好玩地定了一个『备考法』。”
“什么样的备考法?”
“备就等于背。我死背。”
“死背?”
“我们对于任何新事物的记忆力,都会随着时间而消退,所以只要在考前一周把所有东西看过一遍,印象会最鲜明。”
他楞楞地看着她。“一周看完全部的教科书?”
“大概是因为之前我根本没看,所以看起来还满新鲜的。我把数学啊、历史啊什么的教科书,都想象成小说一样来看,加上我看书本来就很快,看了七天,就去考了。”
他很受惊吓,“那……大学呢?”
“没上大学。我写了英文信,附上一篇我的英文作品,寄给几位大学英文系的教授,希望他们破例抽空,帮我看看我的英文原创和翻译作品,就算要收学费也没关系。”
“有这样子的?那成功了吗?”简直是前所未闻。
“有一个答应了,帮我改了十几篇,给了很详尽的指导,还不肯收学费,我只好买了一堆书送她以表谢意。”
“那妳写的东西一定很不得了,才会打动他。”
她很调皮地微笑,“那是一个常在报上发表女权主义文章的女教授,所以我洋洋洒洒地写了一篇题为『无异于裹脚布--谈打压女性的余孽现象』的文章,里头还用了一堆非常莎上比亚的古式英文,她看了不必收惊才有鬼,保证印象深刻。”
渊平大笑起来,笑得直压住肚子,站牌边的人全转头看过来,他仍笑得肆无忌惮。
恣然也忍不住笑了,主要是看他笑得不顾形象,让她很痛快。
“妳……真是个宝!”
珍宝的宝,而不是活宝的宝,他知道她大概听不出来。
“没办法,考大学太累了,我连自己搞出来的『备考法』都懒得再试一次,跟爸妈沟通成功以后,就很安心地去当考场逃兵了。”
“那妳那时就开始工作了?”
她点点头,“翻译的工作钱不多,但很好找,我还翻译过言情小说和A片呢!”
他哽住了,“A片?”
“是啊,美国来的A片。日本的我就没辙了。”
懊死!她的口气稀松平常,他的身体却没法当作什么都没听到。
真想再问她翻译过多少A片、看了觉得怎样,但再多问的话,他的身体会有过于明显的反应……
她若发现了会如何?觉得很自然?还是觉得他反应过度?
他的反应,绝对和她有关系。
他看了看四周的人,决定还是以后再来探讨这个问题。他不是怯懦的人,却一向极其注重隐私。
“呃……那妳一定很喜欢翻译的工作了,到现在还在做。”他把话题拉向安全地带。
“是啊!”她脸上现出光采,“这是我最爱做的事,就算今天把我丢到荒岛上去,什么也不给我,我大概还是可以边采果子、边在脑中思考什么句子该怎么翻译,永远不会无聊。如果有只猴子陪伴,我就教牠背爱伦坡的诗。”
也许,这样的人生是最幸福的了……
渊平忽然起了这样的想法。
天下有多少人能独自在荒岛上过日子,而可以永远不无聊、永远做着自己最爱做的事?
他有些自嘲、有些嫉妒地想:不知他可不可以代替那只幸运的猴子?他连爱伦坡会写诗都不知道。
“妳很喜欢诗?”
“是啊!我翻译了大半辈子的心得就是:字愈少的作品愈难翻译,因为一个字总有无限深意,不像一本五十万字大部头的巨著,你译错一个字也没人注意,就算注意到也不会毁了山一样的大作,顶多等于打坏一个小坑而已。”
“有意思。那妳喜欢爱伦坡?”
“我喜欢从他的诗里去找他悬疑故事里没有的线索,因为他写故事时把自己的心情藏在主角背后,只有写诗的时候才抒发出来。”
渊平决定今晚就去书店把爱伦坡请回家,短篇故事和诗全部打包。
“你呢?”
她忽然有此一问,他屏息了一秒。
这是否表示……她对他有了那么一丁点的兴趣?她几乎未曾问过他真正私人的问题。
这使他手心微湿,但他很诚实地回答,不想为了让她印象深刻而搬出大诗人来。
“我喜欢梭罗,他的《湖滨散记》让我有时也想跑到深山里独居一段时间来看看。”
“看什么呢?”
恣然也喜欢梭罗,因此兴致大发。
“看过了一段时间后,山是更绿了,还是更冷。我的思绪只和自己不断互探后,是更清晰了,还是更浑浊。”
“说得真好!”
恣然用一种非常让他悸动的眼光看他。
“恣然……”
“啊!鲍车来了!可不能再错过这班!”
恣然还用力挥手,怕司机想过站不停。
他本来到口的话,堵着没机会说出来。
菜花学校,一个非常不像学校的地方。
恣然踏入一个没有围墙、只有树丛圈出的公园式绿地,看到一座类似三合院的红瓦建筑,中间的运动场,有孩子正在嬉闹玩耍。
“我们的菜圃在后面,部份日照被四周的高楼挡到,但一天四小时也够种很多种类的蔬果了。”
恣然看到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正在教一个五岁女生骑脚踏车,旁边还有个红发大汉,英文、法文夹杂着加油助阵。
这真是……很少见的体育课。
旁边一个沙坑,因为灌了水而变成泥浆沼泽,有三个女孩穿着泳衣在打造一个类似运河的水道,年纪分别是约六岁、十岁、十三岁。看起来应该是老师的一个孕妇,正拿着一张美洲地图,指着巴拿马下达指示。
好像很好玩,恣然差点抛下渊平跑过去。
“呃……你说过你也是老师,那你教什么?”她决定自己不该打扰人家上课。
他瞥了她一眼,满含深意的,健康的肤色似乎有些暗红。
“我是学历史的,所以教历史。另外,我还教……性教育和理财须知。这两方面我也特别修过。”
她眨了眨眼--咦?
性教育和理财须知?
他等了三秒,等她在脑中解谜。
“天啊!”她睁大眼,“这也是我说过的话,对不对?”
“答对了。”他眼光没再看她,“只是第三重要的育儿之道,我请另一个有三个孩子的女老师教,她修过教育心理,还当过辅导青少年的张老师。”
她瞪着他的眼光有着真正的惊吓。
“你……我当初年幼无知、满口大话的胡言乱语,你还真拿去奉行?你疯啦?”
“妳是说妳现在必须修正当初的话?学生要出社会之前最该学的不是这三项?”
她把大张的嘴慢慢合回去,瞇起眼来很努力地考虑了几分钟。
“不,”她终于说,“也许我会再加上几项,但这三项的确一样也不可少,我没有真正改变主意。”
“还要再加哪几项?”他非常虚心地讨教。
“才不要告诉你!”她大大摇头,“等一下又被你拿去教,我不想误人子弟!”
“妳太小看自己了。”他温和地说,“也太小看我,我若不赞同妳的话,绝不会加以采用。”
她似乎仍未从震撼中完全回复,又说:
“我只是开始质疑你的神智是否正常,而我当年又是否过于狂妄。教育是何等大事,我们以前被残害得够惨了,现在要我自以为是地告诉孩子任何事,我都会害怕。”
“妳不怕,也许只是怕麻烦。”
天!他太了解她了,而她一点也不懂自己是如何被看透的。
“你真聪明,如果那天在酒会上给我名片的时候,你告诉我一些这学校的细节,我一定吓得不敢来了。”
他笑了,“一点也不错。我没那么笨。”
再怎么心惊胆颤、心虚自己无意中毁了多少无辜的幼小心灵,恣然还是按捺不住早已涨停板的好奇心。
“既然来都来了,请带路吧。”说得有如壮士断腕般。
渊平笑嘻嘻地往教室的方向走。恣然深吸了口气,迈步跟随。
这个渊平……她真是被他打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