戌时三刻,一抹纤瘦身影瞒过守殿的宫女,猫儿似的朝莲池曲廊靠近,而曲廊上有一抹月牙白,两人对望一眼,那抹月牙白随即朝停在殿外的马车而去。
而那抹纤瘦身影顿了下,也跟着他走向马车。
双双落坐,马车随即直朝悬福门驶去。
一路上谁也没有先开口,直到马车停在一家食铺前。
昂责驾马车的旭拔打开厢门,那抹月牙白率先跃下马车,再反身伸出手,岂料里头的人不怎么赏脸,逗自从他身旁跳下马车,黑琉璃般的挑花眼四处张望着。
“一份杂芋饼,两份浮水千层酥饼,一甜一咸,对不对?”
“怎么不是咱们太子殿下亲自下厨?”
“你要知道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太子难为无灶可用。”巳九莲煞有其事地叹了口气。如果可以,他当然很愿意为她下厨,问题是回到宫里后,有哪口灶是他能动用的?
“是吗?我还以为是太子迎了侧妃,才没空洗手做羹杨。”梁歌雅皮笑肉不笑道。
“这倒也是。”他毫不讳言的点头道。
梁歌雅正要踏进店里的脚步一停,唇角微扬,似笑非笑地问:“怎么,洞房花烛夜,软玉温香可让殿下满意了?”
“还不错。”
闻言,她二话不说朝他月复间赏了一拳,没有防备的他吃痛地眯起眼,赶忙抓住她另一只手。
“说笑的。”
“不好笑。”她真的很想再揍他一次。
“别生气,我请你吃你爱吃的。”他立刻软声哄着。
“哼!”
瞧她皱着鼻子别开眼,却没甩开自己的手,他不禁笑眯眼,拉着她踏进食铺。
老板娘随即迎面而来,热情地招呼,“花公子,好久不见,你看起来气色好多了呢。”说着,目光扫向他身旁的梁歌雅,一脸恍然大悟地说:“原来是找到良药了。”
梁歌雅扬眉看他。
他轻咳一声。
“是啊,老板娘,还有位子吗?”
“有,公子的贴侍传了话,我便留了一个位子,只是,你都把我的拿手绝活学去了,真要让佳人品尝,也该是在府中,怎会还特地跑这一趟?”
“我想让她尝尝正宗的映春城口味。”巳九莲笑着回答,心里却想着,老板娘,别再说了,我好不容易才将她安抚好。
“这有什么问题,两位请。”老板娘呵呵笑着。
那笑意感染了梁歌雅,很热情地挽着老板娘,在她耳边说上几句话,老板娘随即笑得花枝乱颤。
在老板娘眼里,她们是头一次见面,但对她而言,两人可是见了第三次面。
“你跟老板娘说了什么?”一坐定,他便忍不住问。
“反正你有你的孔侧妃就好,管我跟老板娘说什么。”她用力地哼了声。
“歌雅……”他真是哑巴吃黄连,有苦不能言。
虽然他有把握歌雅一定明白他在做什么,但就怕明白是一回事,心里不舒坦又是一回事,再加上孔沛儿那十足十的呛性子,他实在担心会让歌雅对他恼上心。
“她可是说得言之凿凿,还说你是如何疼爱她,一直到天亮呢!”说到最后,她忍不住咬牙切齿起来。
她相信九莲不会那么做,可一想起孔沛儿那张嘴脸,心火就直冒。
巳九莲低笑着。
“那人可不是我。”
“嗄?”
“我请卫凡挑了个身形和我一般的人,代替我洞房。”
她睦目结舌,之后又微微地眯起眼。
“我会找卫凡求证。”
“好啊,再过几日他也要进宫了,届时他会带玲珑未探视你,你要是想问就尽避问吧。”他伸手掐她鼻子,态度坦坦荡荡的。
“所以说,你真的没有碰过孔沛儿?”她再次确认。
巳九莲不由得失笑。
“我可以对天发誓,绝对没有,再者,我请卫凡找未的人,也不过和孔沛儿就那么春风一夜……她要是知道那个宠爱她不放的人只是个下人,不知道会是怎生的表情。”
“你很坏耶,巳小九。”
“那是因为她很欠教训。”所以,他一点都不需要客气。
她叹了口气,从怀里取出乞巧女圭女圭。
“要是我没瞧见这上头被画了三横,你就准备在莲池曲廊等到天亮吧。”当孔沛儿把乞巧女圭女圭丢还给她时,她确实吓了一跳,直到瞧见他做的暗号,这才明白他的用意。
戌时三刻,他们第一次订下的约定时间,她怎么可能忘记。
“不,你一定会看见的,否则我又何必把乞巧女圭女圭交给孔沛儿。”一来可以安抚孔沛儿,二来乞巧女圭女圭可以传情,告诉歌雅他想见她。
“现在也该物归原主了。”
说着,他非常自然地取回乞巧女圭女圭。
但梁歌雅可就有点不服气了。每次都是他在算计她,她却是半点算计他的本事都没有。
“你拿回乞巧女圭女圭做什么,要是被你的爱妃瞧见,还不是扔了。”她哼了声,想抢回,却见他飞快地收进怀里。
“放心,我会藏在她看不到的地方。”
“所以你是吃定我都不会生气?”她微眯起眼。
是他没注意,还是故意气她的?她说了爱妃,他倒是完全不反驳。
“就是怕你生气,才带你出宫吃家乡美食讨好你。”他可是将她最在意的事记得一情二楚,就算是计谋,也不希望惹得她不开心。
“好,我吃不完的全都交给你了。”她双手环胸,佯怒等他安抚。
“要是没吃完,你就别想回去。”
“哪一次不是这样。”他说着,扬开宽袍,遮住他人的视线,吻上她的唇,本该浅尝辄止,但一吻上,他几乎失控。
他没有办法控制自己,他是如此的想念她,如此的想要她……
“咳咳……”
身后传来低咳声,梁歌雅随即回神将他推开,面红耳赤地垂着眼,假装什么事都没发生,之后便见老板娘脸蛋发烫地端上膳食,没再搭上半句话的快步离去。
巳九莲没有被打扰的不快,倒是有被吓到的错愕。
“歌雅,这是几人份的饼?”
“你说呢?”她捐着脸,捎除脸上热气才得意地笑问。
吃吧,让她看看他有多大的能耐。
巳九莲低低笑开,很乐意偶尔屈居下风供她取乐。
不过是十几张饼,还有旭拔,怕什么。
梁歌雅被巳九莲安抚得服服帖帖,稳着心不被所见所闻左右,偶尔她会取出皇上赐给她的琴拨弄着,或在殿外打套拳法舞场摈法,然后——
“太子妃!”
一听到苏璘的拔尖叫唤,她脚底抹油溜了。
这是近未玉辉殿里最常上演的戏码,她跑苏璘追,然而东宫就这么大,她能跑哪去,最终总是被苏璘逮着,然后就是一段又臭又长的《女戒》,一再嘱咐着她身为太子妃,岂能练拳舞棍,听得她昏昏欲睡。
可这样很好,她的心被许多事塞满,让她不去看、不去想这宫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今天才溜出玉辉殿,就听到玉衰殿传来重物落地的声音,接着是一声声情脆的碎裂声。
梁歌雅怔愣地看向玉哀殿的方向,追来的苏璘立刻将她逮住。
“太子妃想去哪?”
话落,便拉着她要回玉辉殿。
“等等,苏璘,你没听到玉哀殿有奇怪的声音吗?”
“不用管她,三天两头老要玩上一回。”苏璘哼了声,连派人去探视都不想。
“殿下近未忙着朝务,没空陪她用膳,她便耍着性子,以为只要摔碗砸碟的就会引来殿下的注意。”苏璘摇了摇头。
“孔家在朝为官已有三代,也养出几个妃子,自然对千金万般宠爱,可这一宠就宠得无法无天,一点温良谦恭的美德都无,让奴婢连踩都不想睬。”
“所以我很乖,对不对?”梁歌雅笑得一脸讨好。
苏璘跟着笑眯眼。
“如果太子妃能够改变天天练拳舞棍的习惯,那奴婢会更感激。”笑意到最后,化为从齿缝中挤出的冷音。
“呵呵,我今天只有练半套。”
“那么奴婢今天也只念半套。”
“别吧。”做事非得这么一板一眼不成?
“这可是取决于太子妃,你练多少,奴婢就念多少,公平吧?”苏璘那笑眯眼的神态,简直是令人不寒而栗。
“我是太子妃耶……”苏璘真的很不把她看在眼里呢。
“奴婢是皇上较封的东宫六品女官,职责便是教导东宫的妃子宫中礼仪和后妃美德,所以还请太子妃见谅。”
梁歌雅抽动眼皮,认命地闭上眼。
“来吧。”半套是吧……一个时辰应该念得完才是。
她那慷慨就义的神情逗笑了苏璘,忍不住心怜地轻抚她的颊。她蓦地张眼,苏璘赶忙收手。
“奴婢愉矩了。”她只是心疼太子妃如此讨喜的性子,却压根不得太子垂怜。
“有什么关系,苏璘可以说是我的母亲、我的姊姊、我的朋友。”她笑道。多么庆幸这宫里还有个苏璘,否则真不知道日子要怎么熬。
“奴婢怎能……”
“所以,半套再少一半,你觉得怎么样?”她趁机议价。
苏璘眯眼道:“再加一半。”
“……你不是我的朋友。”她没有这种毫无人性的朋友,决定从今天开始和她切八段。
“奴婢只是奴婢呀。”苏璘笑呵呵道,没察觉自己在不知不觉中被她给潜移默化,跟着失了分寸。
“况且秋赏宴就要举行了,太子妃这回可得好生加强行姿走步,不能让后宫那些嫔妃瞧不起。”
“秋赏宴?我非得去吗?”
“当然。”
梁歌雅叹了口气,心想要是去了秋赏宴,岂不是又见他俩卿卿我我?
如梁歌雅所料,秋赏宴上,巳九莲果真挽着孔沛儿一道入席。
“姊姊,真是对不起。”孔沛儿嘴上道歉,但那得意的嘴脸嚣张得可以。
梁歌雅当没看见,努力地融入眼前的表演,和巳慎思讨论着戏曲,直到后宫嫔妃拿出压箱绝活,争夺皇上青睐。
而崔云良自然也弹了一首曲子,博得满堂彩,也获得御赐一顶捻金丝妃冠,喜不自胜着。
“歌雅可有……”巳慎思正问着,却突然被打岔。
“父皇,沛儿也有一项才艺。”巳九莲笑道。
“嘱?”巳慎思摆摆手。
孔沛儿起身引吭高歌,唱的是首宫中小调,歌诵着太平盛世国强民富,她的唱嗓如黄莺出谷,拔高时,犹如玉石敲击,天籁缭绕不绝于耳。
梁歌雅垂着眼。要是不知她的性情,光听这唱嗓,她肯定会赞一声好,话说回来,那男人未免高估了她的器量,居然当着她的面替孔沛儿打拍子。
一曲唱毕,掌声如雷。
“好,赏捻金丝双凤妃冠一顶。”巳慎思拍手叫好,顺便落了赏赐。
“父皇,这岂不是和庆王侧妃所得赏赐一般?”巳九莲噙笑着替孔沛儿出头。
“那再加一对龙凤金镯吧。”
“谢父皇。”巳九莲谢思后,回头搂着孔沛儿,只见她笑得张狂,不住向梁歌雅寻衅示威。
梁歌雅抿唇笑了笑,低声道:“苏璘。”
苏璘随即将琴摆到她面前。
慢条斯理地戴上义甲,梁歌雅抬眼看着巳九莲,嫣然一笑,艳眸凝光,但就在刷开第一道琴音时,艳眸漂咸,杀气腾腾。
纤指在琴弦上挑抹拨弄,瞬间仿佛大地之间凝聚山雨欲来的沉滞氛围,那低弦反复回响,突然旱地拔葱般,葱指快速地刷动,激颤连续高音,仿佛战场上短兵相接,千军万马奔腾,杀伐之气令人震慑,接着琴音一转,轻点慢捻,声似飞爆坠地,澎济激昂,最终再化为捐捐细流,徜徉在山林之间。
就在她拨动最后一抹音时,众人皆还回不了神,感觉刚刚像被带上战场,亲眼目睹一场战没似的。
唯有巳九莲止不住唇角的笑。他知道,她在心里杀了他一回。
“好!”巳慎思激动喊着,众人这才跟着拍手叫好。
梁歌雅浅噙笑意。
巳慎思接着道:“来人,赏太子妃捻金丝龙凤后冠。”
仿佛对他这安排极不满,孔沛儿抿紧嘴,而孔贵妃则是看了儿子一眼。
这赏赐的可是后冠,背后的意思大伙心知肚明,没想到梁歌雅不得太子宠爱,反而令皇上更加看重。
“谢父皇。”她站起,福了福身。
巳慎思睇着她半晌,突道:“小拌雅,别忘了,朕欠你一个心愿,不管是任何事,朕都会答应你。”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让在场的人听得一情二楚。
闻言,众人莫不盯着梁歌雅瞧。
她可知道这一句承诺可以左右多少事?甚至,只要她开口,皇位继承者就随时都可能翻盘。
梁歌雅微皱着眉。这事皇上早已告诉过她,为何要在秋赏宴上特地再说一遍?
皇上是有意替她出一口气,抑或者另有盘算?
巳九莲也沉了眼眸,垂眼付着应对之道。
就在秋赏宴结束,各自离席时,孔沛儿突然挡在梁歌雅面前。
梁歌雅连看也不看她一眼,迈步要从她身旁绕过,却听她道:“不知道太子妃伺候的是太子还是皇上?”
她蓦地抬眼,却见巳九莲就在孔沛儿身后,闷不吭声地看着她。
他误会了吗?正忖着,苏璘已经不满启口。
“侧妃请自重,此话可是有损皇上颜面,依宫中律法,可掌嘴二十!”
“你算什么东西,主子们说话,你插什么嘴?”孔沛儿气势凌人,伸手将苏璘推开。
一把火烧上胸口,梁歌雅不及细想下,伸手推她一把。
“放肆,苏璘是你能推的吗?”苏璘的年纪已够当她俩的娘,她没好声问候便罢,竟还真把她当奴婢看待!
“你推我!”何曾被人这般对待过,孔沛儿恼火地冲上前,扯着梁歌雅的衣裳,岂料那衣襟竟被她撕裂,施力过猛的她整个人往后栽去,照理说有巳九莲托着她不致有事,可她却直直倒进枫苑的池子里。
“啊!救命……”孔沛儿狼狈喊着。
巳九莲一记眼神,立即有宫女靠近池畔要将她拉起。
“这是怎么回事?”孔贵妃从后头走来,盯着梁歌雅,不由分说开始发难。
“就算沛儿有任何不对,太子妃也不该将她推进池子里吧。”
“我……”
“贵妃请息怒,我自有处置。”巳九莲淡声道。
“太子要如何处置?莫要偏颇了。”
“苏璘,送太子妃回玉辉殿,撤下所有宫女,三餐用膳皆比照侧妃。”巳九莲沉声吩咐。
梁歌雅蓦地抬眼。他这岂不是不给她辩驳,便将她定了罪?
他明明就在现场,事情始末他是再清楚不过,结果他却做了这等处置?
“殿下,你这不等于是将太子妃打进冷宫?”苏璘难以置信道。
金乌王朝唯有后宫另设了福乐堂为冷宫,住的是没有殉葬或是已不受宠的嫔妃,而在东宫,只要撤下所有宫女伺候,甚至用膳都得比照侧妃时,就形同打进冷宫了。
要是孔侧妃故意刁难,太子妃是没有膳食可用的!这岂不是给了孔侧妃权限欺压太子妃?
“苏璘,太放肆了。”
“殿下,侧妃是自己摔落的,和太子妃无关。”苏璘垂眼执言。
“苏璘!”巳九莲低斥。
苏璘想再开口,却被梁歌雅拉住。
定定地瞅着他,她朝他福了福身。
“谢太子思典!”
话落,她回头便走。
被了,已经够了。
早知如此,刚刚就该用琴音杀他两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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