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慢!”
徐劭行迫不及待地喊住他。周居幽不解地回身,以眼神询问何事。
徐劭行实在是情急之下的无意识阻挠,不断思忖,才终于道:“容我写份《放妻书》,也好还吴姑娘自由之身。”
周居幽恍然大悟,拍着脑袋怨自己糊涂,回到座位上向徐劭行做了个“请”的手势。徐劭行缓缓走到厅堂左侧的条案上,提起笔在白纸上写起来,他心中委实万般不愿,便有意无意地写了许许多多错别字,涂涂改改,案上与地上都扔满了揉成团的废纸,直到红日西斜,周居幽手中的香茶早被冲成了白开水,他还是没有写完第一句话。
周居幽有求于人不得不耐着性子等待,可到这个时候,徐家也要开饭了,就有仆役过来唤二少爷去饭厅。徐劭行正恼得无处出气,大喝一声“不吃了”,没见过他这般粗暴样子的仆役缩着脖子飞快逃走。
周居幽也被吓了一跳,想了想,试探着说:“徐兄,不如周某口述,你做个笔录,然后签字画押如何?”他以为徐劭行平日里不学无术,弄得连个《放妻书》都写不好,因此才发的火。
徐劭行怎么不知道他的心思,想想都到了这个时候,还要被这占尽天下便宜的该死书呆瞧不起,那还不如去厨房拿块豆腐撞死算了,于是粗声粗气地道:“不劳周兄费心!”他凝神构思,随即提笔,从伦理纲常到夫妻之情,再到自己与周居幽约定的前因后果,洋洋洒洒骈散相济地写了五大张纸,除了在“余与吴氏,名为夫妇”之后,踌躇良久才由着性子将更冠冕堂皇的“实则兄妹”,改成“实乃挚友”,其余文句一气呵成,毫无滞涩。
《放妻书》一般夫妻各存一份,送官府留底一份,因此他朝周居幽一招手,道:“过来一起抄!”
周居幽本以外会看到惨不忍睹的一团团墨汁,走近去瞧了一眼,才知道徐劭行的字体遒劲挺拔且洒月兑豪迈,简直可以当作字帖传世临摹。细看之下,更发现此文论事深彻入理,叙事辞采斐然,引经据典更是丝丝入扣,不要说做份区区《放妻书》,就算拿到朝堂之上让百官品评,前半部分也是一篇相当出色的人伦宏论。
“快抄啊!急也是你,缓也是你!”
徐劭行叠声催促他,心中却有些得意。要说掉书袋,我未必比不过你!然而这得意在思及此书一旦写就,便是他与令娴的离缘成为定局后,顷刻烟消云散了。
周居幽抛开陡生的诧异,默默提笔抄了起来。他越想把字写好,以免被个没有任何功名在身的白丁比下去,就越觉得以往颇为自得的笔下功夫难以见人。
他写得小心翼翼,总算把手中的这一份抄完时,徐劭行把早已签好姓名按上手印的那份塞给周居幽,道:“你帮我转交吴姑娘吧。”
周居幽正在考虑先致谢,还是先询问他哪里学得这一手锦绣文章,就听到魂牵梦绕的声音自门口响起——
“你还不来吃饭?公公嫌你怠慢他的宝贝金孙,叫大嫂先开动了。”令娴语调轻松,跨进门槛后左右张望,见着徐劭行,更是笑起来,“还是你又要施展独门手艺,烧南洋菜系给我吃?”
她只看着徐劭行,虽然余光不可能没有扫到他身边有人,却没有予以注意的兴致。周居幽见此,心中隐隐生出一股不安。
徐劭行走到她跟前,道:“故友来访,你们好好说话,我会叫人不要过来这里。”
也不等令娴发问,他就闪身而出,室内幽暗,令娴只来得及捕捉到他身上强烈的失落情绪。
眼看她就想跟上去问个究竟,周居幽忍不住出声呼唤:“吴小姐。”
这时令娴的注意力终于转移到他身上,她微微吃惊,“周公子?”
周居幽激动地走到他面前,“我回来了!”
“你回来得好快!皇榜都还未到青州。考中了吧?”十年寒窗终于有了好结果,她自然为他高兴。
“对,陛下点我为探花!我向陛下求了凤冠霞帔,就日夜兼程赶回青州,我、我几乎等不及了!”他平素只会用诗文传情达意,这回坦露急切之情,不禁暗暗红了脸。
“凤冠霞帔?”令娴一愣,随即笑道:“原来你在青州竟有意中人?!看不出你这呆子还这么会藏心事,说说看,是哪家姑娘?到时我是定要叨扰一杯喜酒的。”
周居幽瞠目结舌。
“怎么了?不方便说吗?那也没关系,总之你现在是朝中新贵,有什么阻碍,也不用过于担心了。”令娴以为他是爱上了出身不高的女子,还安慰地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
周居幽继续化石。
“啊?真的有许多困难吗?你不妨说出来,我们好好参详。”织华和梓安的事情以后,她就经常觉得撮合有情人终成眷属特别有成就感,估模着眼前又有一对,忍不住见猎心喜。
周居幽张口欲言。
“你等一下!”令娴说着就往外走,“我把徐劭行也叫来一起听,看他还有什么好玩的草药可以用!”
“吴姑娘请留步!”周居幽简直是欲哭无泪了,“我到徐府,就是为了请劭行兄成全你我的啊。”
令娴皱眉,“成全?你我有什么好成全?”
“陛下赐给我的凤冠霞帔已经送到吴府,就等你去穿戴了!”周居幽觉得他俩的对话终于回到正轨,忍不住重新激动起来。
“什么凤冠霞帔?”令娴有些疑惑地看着他,“我已经与徐劭行成婚,你不知道吗?”
“我知道,徐兄胸襟广大,成全了我们的权宜之计。你看,我今日上门,他就爽快地写下了这份《放妻书》。”周居幽将放在桌上的那五张纸拿起来交给令娴。
令娴白着脸接过,看完之后气得全身发抖,“你们将我当什么?可以私相授受的死物吗?”
“我也是情非得已——”
“去你的情非得已!你哪只眼看出我对你有意?”
周居幽首先是觉得令娴在害羞装傻,但看她神情实在不像作伪,忍不住心里打了个突,口中还是勉强道:“你助我读书,勉我上进,赠我川资,不是、不是有情……又、又是什么?”
“鬼话!”令娴真想吐口唾沫到他身上,“我若是个男子,做了这些事情,你会觉得我看中你了吗?”
周居幽一愕,“自、自然不会。”
“那凭什么我是个女子,就非要看上你才能资助你的学业?我家经商不是开善堂,我看你是个可造之材,因此栽培你读书,就是为了你若飞黄腾达,我家也好从中得到官场便利。寻常的投机而已,你这颗榆木疙瘩似的脑袋,到底是怎么想到那种地方去的?”
以往相处时令娴也有得理不饶人的时候,但从来没有凶得像是要食其肉寝其皮,周居幽原本对她就是爱慕之外更多一份敬重,此时更加惊惶。
“是、是我误会了吗?”
令娴跺脚,“天大的误会!身正不怕影斜,因此我与你相处时不避男女之防,青州普通百姓口中的流言,我也不放在心上。可你自己误会还不算,还让徐劭行以为这是我二人共同的请托,你、你……我真恨不得拿个麻袋将你沉进护城河里算了!”
眼见她神情认真,周居幽简直吓得魂不附体。
“你知道我有多高兴徐家上门提亲吗?难怪他一直以来都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提起你的时候口气也古古怪怪,原来都是你干的好事!”
周居幽缩着肩膀,不住地赔不是,到现在他才稍微有点明白,令娴为什么气成这个样子。原来这位吴姑娘心中早就喜欢徐劭行,之前种种,是他自作多情——想明白这一节,他倒也没有多么的失落,一方面是令娴现在这个张牙舞爪的样子与他的美好印象出入太大;另一方面他虽火速回来迎娶令娴,心中也有些踌躇,能够在仕途上帮助他的官家千金何其多,若非他是厚道之人,不愿背弃微贱时的白首之约,恐怕早就在京城择到良配。眼看这所谓的“白首之约”不过他一头热,尴尬之余竟也松了一口气。
令娴将周居幽骂个狗血淋头,总算出了半口恶气,另外半口,自然要找“私相授受”的另一方去对质理论。
她召来仆役,指指周居幽,吩咐一声“送客”,便怒气冲冲地往西院而去。
重重推开书房的门,里头一地狼藉,一个仆役正在对着眼前场景唉声叹气。
“怎么回事?”她寒着脸问。
“二少女乃女乃!”仆役像是见了救星,迎上去道,“二少爷不知道怎么回事,冲进来翻箱倒柜,胡乱收拾了些东西打成包裹,就又离开,问他什么都不说。”他觉得二少爷根本是莫名其妙,如果说只是出门玩一两天,带那么多书本做什么?如果说要远行,那也不用把怀炉枕头之类的都背走啊,衣服反而一件都没有带。
混蛋,竟然就这么甩手跑掉了!令娴恨得牙痒痒,转身就要出门招呼家丁上路拦截,左脚却不小心绊到什么东西,她低头不经意一看,是一册书本,蓝色封皮上写了个“肆”,看来是徐劭行亲笔,令娴捡起来翻了翻,里面全是他二人日常相处时的对话,连吃饭的时候她说哪道菜好吃,下棋出昏招时抱怨了什么,都记录在册。既然这不慎掉在地上的是第四册,那前面的一、二、三,后面的不知道多少,大概都被他带走了。令娴纵有天大的火气,看到这些一笔一画记下的文字,也忍不住一颗心全软了。
也难怪玉成秀要骂他二人蠢笨如猪,又一直要他们开诚布公相谈,原来旁人早已看得很清楚的事情,只有徐劭行一点都没有发现妻子眼底心中根本就没有周居幽的影子,也只有吴令娴浑然不觉丈夫早将情系在了自己身上。
“好吧,我也是混账东西。”
“您说什么,二少女乃女乃?”
“没事。”令娴抬头看向仆役,后者被她红红的眼眶吓到,然而这惊吓远不及听到接下来的话为甚——“我要改嫁了,以后不要这么称呼。”
不管,加加减减,还是他欠她多一点,何况那么没用地悄悄逃跑,要让她这弃妇派人苦苦寻找,岂不太伤颜面?
所以这次,她要守株待兔!